周末读史 | 古欧洲壮阔的民族迁徙浪潮（三）：一路向西
油画:阿提拉入侵意大利,by Ulpiano Checa, 1887
许岑珂*
公元91年，东汉帝国取得了对匈奴战争的决定性胜利。这一年，北匈奴在汉、南匈奴、乌桓、鲜卑等诸多势力的联合打击下，终于支撑不住，开始西迁。西迁途中北匈奴在今天的新疆（当时的西域）境内仍然遭到汉军的不断追杀，最终逃到了今天中亚的康居国才算是躲过了汉军。在中国历史上，汉人的军队向西北最远活动范围基本以葱岭（今天的帕米尔高原）为界。所以中国的史料对于西迁的北匈奴的记载也就止于康居，之后北匈奴的去向就不再见于汉朝史书。
但是，在结合了西方和中国的史书后，匈奴此后的去向倒是可见端倪。根据西方历史记载，公元350年，一个叫做“匈人”的游牧民族在其领袖巴兰比尔王的带领下进攻了位于黑海以东伏尔加河流域的阿兰国。当时的阿兰国地域广大，人口众多，可谓西亚的强国。但是阿兰国倾全国之力也不是匈人的对手，最后国王被杀，全国军队全部被匈人吞并。这对于当时的罗马帝国和日耳曼诸国而言都是一个极具震撼力的事情。
这个突然出现的匈人到底是什么人？根据中国的《北史》中说：“粟特国，在葱岭之西，古之奄蔡，一名温那沙，居于大泽，在康居西北，去代一万六千里。先是，匈奴杀其王而有其国，至王忽倪，已三世矣。”《北史》是中国北朝的历史。根据这种说法，粟特国也就是奄蔡。《后汉书》中说：“奄蔡国，改名阿兰聊国”。《魏略·西戎传》说：“又有奄蔡国一名阿兰，皆与康居同俗”。可见奄蔡国是中国古代对于阿兰国的称呼。粟特人遣使来向北魏皇帝汇报此事的时间是公元445年，而其中记载的三世之前匈奴灭其国，正好与欧洲记载的匈奴灭阿兰国的时间吻合（详见参考书[1]的序言）。相较之下，这可以作为匈人就是西迁的北匈奴人的证据（但匈奴人和匈人的关系还存在争议）[2]。
当时东欧的各民族政权基本上以河流为界：从东往西，伏尔加河与顿河之间是阿兰国，顿河与第聂伯河之间是东哥特人的东哥特王国，而多瑙河与第聂伯河之间是西哥特人的地盘，多瑙河以西就是罗马帝国了。阿兰国灭国以后，首当其冲就是东哥特人。东哥特人完全不能抵挡匈人的进攻，很快向西溃逃到了西哥特人的地盘；西哥特人也被迫西迁，越过了多瑙河进入了罗马帝国的地盘。
进入了罗马帝国地盘的西哥特人，最初得到了罗马皇帝狄奥多西的安抚，同意让他们作为雇佣军替罗马效力，以换取他们在帝国境内的合法居住权。西哥特人一开始还颇为罗马帝国出了些力。但是395年当狄奥多西去世以后，阿拉里克随即背叛了罗马帝国，建立了自己的西哥特王国。阿拉里克最初侵犯的对象是帝国东部，不断骚扰和劫掠希腊周边地区以后，东罗马帝国终于承认他为行省总督，算是换取他不再侵犯东罗马帝国的条件。从此阿拉里克和他的西哥特部族把进攻的主要矛头指向了西罗马帝国。但是在这期间，阿拉里克遇见了一个比他更加强大和智慧的对手，这就是当年和他联手为西罗马服务的斯提里科。
斯提里科应该算是罗马帝国末期最有才干的将领，可以算是罗马帝国末期的救火队员。他一生征战南北，既抵御外敌，又镇压帝国内部叛乱，为西罗马帝国立下汗马功劳。他一生和阿拉里克决战多次，多次击败阿拉里克，用一个人的力量让罗马帝国的生命延长了几十年。
但是就像历史上很多著名将领一样，斯提里科没有死于战场，而是死于自己人之手。因为他自己是半个蛮族后代，而他所率领的军队也多为蛮族雇佣军，无能的西罗马皇帝霍诺里乌斯始终对其不信任。最后，在听信谗言以后，西罗马皇帝霍诺里乌斯将斯提里科处以极刑。一代名将斯提里科含冤去世。西罗马帝国终于毁掉了自己的最后一道长城。更加悲哀的是，罗马的老百姓都相信了斯提里科叛国的谣言，在罗马境内殴打屠杀日耳曼人，导致了大量本来已经罗马化的日耳曼人军队转而投降了阿拉里克。这样的悲剧结局和明朝末年袁崇焕被冤杀何其相似。
听说了宿敌斯提里科的死讯，阿拉里克仰天大笑，进攻罗马的时机终于到了。当部下问他应该沿哪个方向进攻罗马时，阿拉里克说出了那句响彻古今的世界名言：“条条大路通罗马！”[3].可惜当年哈德良皇帝费尽国力修建一条条大路，最后却给他人做了嫁衣。
在驱逐了哥特人以后，强大的匈人把进攻的矛头指向了波斯萨珊帝国。于是阿拉里克得到了一段没有后顾之忧的黄金时间。公元410年，阿拉里克终于攻克了世界首都罗马城，蛮族军队在罗马城内烧杀抢掠了三天三夜才撤去。而西罗马皇帝，那位自毁长城的霍诺里乌斯迁都小城拉文纳，把自己的都城和百姓都扔在了蛮族的铁蹄之下。阿拉里克从罗马城里劫掠了大量的财宝，但是劫掠罗马城之后不久，阿拉里克就暴毙身亡。阿拉里克死后，他从罗马城抢到的大量财宝也从世界上消失，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知道这些财宝的下落。中国的都城也数次被外敌攻破过，不知道有没有人估计过阿拉里克从罗马城抢掠的财宝价值，和靖康之变时金人从北宋抢走的财宝价值相比如何。
罗马的噩梦还远没有结束。东日耳曼人中的汪达尔人也随着民族大迁徙的潮流西迁，他们从法国进入了西班牙，并且渡过了直布罗陀海峡，在北非建立了一个强大的汪达尔王国。汪达尔王国和当年的迦太基一样，建立了强大的海军，并且不断地从海上骚扰西罗马帝国。汪达尔人还占领了与意大利隔海峡相望的西西里岛，并且以西西里岛为跳板进攻意大利本土（西西里岛和意大利之间的墨西拿海峡最窄处只有几公里，隔海可望对岸）。
西西里岛是地中海最重要的战略要地。从罗马共和国时期的布匿战争，一直到上世纪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只要是在地中海的战斗，西西里岛都是意大利最重要的屏障，也是进攻意大利最好的跳板。不久之后，失去了西西里岛的罗马城又一次被汪达尔人攻克，又一次经历浩劫。汪达尔人对罗马城的破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英语中“破坏Vandalism”一词就来自于此。
阿拉里克死后的西哥特人并没有停止自己西迁的脚步。他们随后西迁到了高卢和西班牙，驱赶了在西班牙的汪达尔人，建立了横跨比利牛斯山两侧的西哥特王国。但是随后，西日耳曼族群中的法兰克人开始南下，在他们的领袖克洛维的领导下打败了法国的西哥特人，在那里建立了法兰克王国的墨洛温王朝。从此法兰克人和西哥特人以比利牛斯山为界分别占领法国与西班牙。西哥特人对于西班牙的统治，一直到几百年后阿拉伯帝国的倭马亚王朝占领西班牙才终止。而法兰克人在后来的岁月中主宰了欧洲相当长的时间。
公元5世纪中叶，新的匈奴领袖阿提拉，在征服了东方大量的国家，以及从东罗马帝国榨取了数以吨计的黄金后，带着匈人自己以及大量仆从国的庞大军队，开始了对西欧的进发。阿提拉的军队一直进攻到了莱茵河西岸，建立了欧洲大陆上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帝国。
表面上，阿提拉西进的目标是西班牙和高卢境内的西哥特人，于是阿提拉还曾经打算和西罗马帝国联合对付西哥特人。但是西罗马帝国最终却选择了联合当年的仇敌西哥特人一起对付更为强大的阿提拉。最终在欧洲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在沙隆会战中，阿提拉被罗马与哥特人的联军击败。沙隆会战虽然只持续了一天，但双方伤亡极大，就连西哥特国王也在这场战斗中丧生。
但阿提拉的军队并没有就此毁灭，不久之后他继续南下，攻下了西罗马帝国的新都拉文纳。阿提拉最终在与罗马教皇利奥一世（Leo I）谈判之后撤走。传说他撤走的原因，是因为当时流行着“进攻罗马的蛮族必将暴毙”的传言，之前阿拉里克的暴毙就是一个映证。
但是阿提拉的运气并没有因为他主动撤出意大利而变好。不久以后，阿提拉在迎娶日耳曼人的公主的第二天清晨突然去世。阿提拉一死，匈人的弱点暴露无遗：匈人明显只对占领和杀戮感兴趣，在政治上毫无建树。随着阿提拉的死讯传开，匈奴帝国立刻土崩瓦解，各个仆从国纷纷独立，而匈人的势力范围迅速重新回到了顿河流域。到此为止，匈奴人在欧洲大陆上昙花一现的表演终于结束，匈奴人最后并没有得到太多的东西。
参考文献[3]中的评论，阿提拉是“一位一流的组织者，二流的军事家，三流的战略家”。但尽管如此，匈人还是给欧洲人留下了极其可怕的回忆。系列电影《指环王》的原著《尼伯龙根的指环》讲述的就是东哥特人中的勃艮第人和匈奴人的故事。据说《指环王》中面目狰狞的兽人Orcs就是依照匈奴人的形象创造的。
阿提拉对于其他文明的破坏程度恐怕仅次于后来的蒙古人。蒙古人对于中国的金、西夏、西辽、南宋的征服，以及对俄罗斯、欧洲和伊斯兰世界的西征虽然也非常野蛮血腥，但对于所占领地区的统治还是要大大优于匈人。蒙古人在西征途中也曾遭遇过失败，比如在西征花剌子模途中遭遇过由花剌子模太子扎兰丁领导的八鲁湾之战，在西征伊斯兰世界时遭遇过阿音扎鲁特战役（Battle of Ain Jalut）的失败。而在西征途中，蒙古大军也数次因为国内大汗的去世而暂停攻击。但是蒙古大军并没有像匈人军队那样就此崩溃。而蒙古人在其所征服的土地上，还一度出现过相当繁荣的国际商业贸易。
蒙古征服与匈人征服的优劣对比，除了领导人和领导阶层的能力差别以外，恐怕还有更加深层次的原因等待我们去发掘。
匈奴帝国瓦解后，原本臣服于匈奴人的东哥特人宣布独立。488年，东哥特人在他们的领袖狄奥多里克的带领下越过了阿尔卑斯山，占领了意大利半岛，建立了东哥特王国。东哥特王国和北非的汪达尔王国一起被后来的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大帝（Justinian）所灭。东哥特人和汪达尔人也从此逐渐消失在历史中。而欧洲则进入了由法兰克王国墨洛温王朝为代表的中世纪。
参考文献
[1]. 约达尼斯,《哥特史》（罗三洋译注）.
[2]. 匈人和匈奴人的关系长期以来存在争议,详见[1]的序言中的讨论.
[3]. 罗三洋,《欧洲民族大迁徙史话》.
* 作者为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物理系副教授。此文为作者的读书笔记，受《赛先生》之邀发表，与各位读者交流。
① 周末读史 | 古欧洲壮阔的民族迁徙浪潮（一）：欧洲民族与罗马共和国
投稿、提供新闻线索、转载授权请联系：iscientists@126.com
商务合作事宜请联系：dll2004@163.com
更多精彩文章：您可以回复"年份+月份"，如201510即可获取月度文章，或返回主页点击子菜单获取最新文章、往期文章或直达赛先生微博。谢谢！
微信号：iscientis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