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读史 | 长波极限下的1917-1926（三）
许岑珂*
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战争双方和第一次一样：直系血拼奉系、皖系和广东孙中山这个所谓的“反直三角同盟”，但实际上主要出力的还是奉系军队。这一次奉系军队鸟枪换炮，直系军队作战远不如上一次顺利。而在艰苦作战的时候，1924年10月，直系军队中的冯玉祥反戈一击，占领北京，囚禁曹锟。直系军队顿时阵脚大乱，奉系军队取得第二次直奉战争的胜利。根据唐德刚的张学良口述历史里记载，冯玉祥发动政变无非是因为受了张氏父子的贿赂。第二次直奉战争之后，曹锟基本上退出历史舞台，在天津租界安度奢华的余生；而吴佩孚和残余的直系军队向南退到湖广地区，虽然后来再次和张作霖合作击败背叛了直系的冯玉祥，但是和登上《时代》周刊封面时的威风八面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吴佩孚成为后来广州国民政府北伐首当其冲的对象。曹锟和吴佩孚虽然都失势，但都在晚年顶住了日本的压力和诱惑，不愿意与侵华日军合作，吴佩孚还因此丢掉了性命。国民政府对这两个昔日敌人的民族气节赞誉有加。
冯玉祥
相比之下，冯玉祥就显得没什么气节了。他一生当中多次背叛自己的长官，因此得了个“倒戈将军”的美誉。还有人将其字“焕章”改为“换章”，以讽刺其经常倒戈的行为。他在倒向奉系军阀后不久，又背叛了奉系军阀，支持奉系内部的郭松龄反对张作霖。在国民政府北伐过程中，冯玉祥联合蒋介石的北伐军打击奉系。北伐成功后，冯玉祥又和蒋介石交恶，和蒋介石打了蒋冯战争和中原大战，当然这与蒋介石采用杨永泰的“削藩策”是分不开的。而冯玉祥的部下对他也不忠诚。蒋冯战争中，冯玉祥的部下韩复榘、石友三等人在接受了蒋介石的收买后背叛冯玉祥倒向蒋介石，导致冯玉祥惨败。中原大战以后，冯玉祥的西北军终于土崩瓦解，西北军在华北仅存的力量如29军也划入了新的华北王张学良麾下。这支29军也就是日后在长城抗战和卢沟桥事变中的英雄部队。
西北军成长于潼关以西的苦寒之地，当地老百姓自己都吃不饱饭，更无力养活这支庞大的军队。无论从后勤还是武器来说，西北军都是当时中国各军阀中较差的，直到抗战时期还人人背一把大刀，用冷兵器和日本人作战。这使得西北军陷入一种恶性循环：因为没钱，武器拙劣，于是就只能拼命地扩充军队靠人数取得战争胜利；但是人数一多，自然就更加没钱养兵，也没钱购买武器。基本的生存成为西北军一直以来的大问题。冯玉祥对于部下的管理也是一种封建家长制：自己在西北军是绝对的权威，决不能容许军中的任何不同意见，对部下动辄打骂体罚，这也是他的部下韩复榘等人背叛他的原因。
冯玉祥占领北京后，派手下鹿钟麟将溥仪驱逐出紫禁城，并且还在景山架炮威胁溥仪。溥仪从此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将近20年的紫禁城，搬到了天津的日租界。这件事情对于溥仪后来投靠日本人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因为之前的《清室优待条件》中明确规定了溥仪可以居住紫禁城，这是溥仪退位的交换条件。冯玉祥的做法其实是代表中华民国负了溥仪，而冯玉祥对此事颇为得意。后来东陵大盗孙殿英在盗掘慈禧和乾隆陵寝以后遭到全国人民的痛骂，只有冯玉祥对孙殿英惺惺相惜，并且对他说“我干活的溥仪，你干死的慈禧”。
修正清室优待条件
冯玉祥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控制不了北京大局，于是电请孙中山北上和议，促进全国和平。孙中山当时已经病入膏肓，到北京后不久就病逝了。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对自己的愤怒，冯玉祥还抬出了北洋元老段祺瑞，来担任新任北洋政府的执政。但是，冯玉祥背叛直系的行为让吴佩孚极为恼火，而他支持郭松龄反奉的行为又让新老板张作霖恨之入骨。冯玉祥终于没有辜负自己“换章”的美誉，他得罪了所有的人。很快，直奉两军这对原先的冤家对头联合起来攻打冯玉祥，终于在1926年1月被迫下野，前往苏联，为自己的首鼠两端付出了代价。
1925年，孙中山弥留之际，南方的广州国民政府开始东征惠州的陈炯明。陈炯明的军队这时候叫做救粤军，意为挽救广东老百姓。东征虽然还是以滇桂军阀为主，但是已经有了大量的黄埔学生军参与其中。另外，苏联的大量武器和经济援助也是东征的关键，这让仅仅速成学习了半年多的黄埔学生军打败了军阀部队。1925年两次东征的胜利，不仅打垮了陈炯明，而且锻炼了黄埔学生军队伍，为一年后的北伐奠定了基础。可惜，孙中山没能活着看到自己的军队打垮陈炯明。
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终于去世了。我们现在可以为他盖棺定论。孙中山虽然号称为了民主自由革命到底，但实际上孙中山一生并没有把民主约束在自己身上。至少从现象上看，他对于权力和地位是非常重视的。从中华革命党对他自己的盲目个人崇拜，到他对护法军政府大元帅和大总统位置的恋恋不舍，都曾经让他身边的人非常失望。另外，孙中山性情过于激烈，对待反对者往往不由分说不走法律程序就轻率地诉诸武力，而他自己的武力在绝大多数时候也不值一提，所以屡战屡败，而这种结局在大多数时候是他自己的过失。然而，孙中山虽然不是一个成功的实践家，却是一个奠定了革命纲领的理论家，同时也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演说家。这样的人物身边容易聚集着充满理想主义的青年追随者。这些追随者们最后替孙中山打下了江山。我们今天习惯于把人分为“winner”和“loser”两类，但是孙中山实在不知道该归于哪一类。
相比之下，命运对陈炯明却不太公平。陈炯明主政广东期间，对广东的管理是非常成功的。他禁赌禁毒，大力发展民间企业，同时聘请大学者陈独秀任教育委员长，提高教育经费，对广东的发展功不可没。更加重要的是，陈炯明在省内搞县级自治，县长的产生由县民选举出三位候选人，然后省长圈定一人（这就是民主集中制）。可惜，陈炯明是国共合作后广州政府的敌人，也就是国共共同的敌人。那么以后无论是南京主政时期还是新中国时期，陈炯明就都不会被翻案了。陈炯明失败后，把当年他和孙中山都加入过的洪门致公堂改组成了中国致公党，陈炯明担任了致公党的第一任总理。
就像袁世凯死后北洋军阀内部迅速分化一样，孙中山死后国民党左派和右派的矛盾立刻尖锐起来。由廖仲恺、何香凝夫妇为代表的左派对于苏联的社会主义非常有好感，而以邹鲁等人为代表的右派则坚决反对继续与苏俄以及中共合作。右派们在孙中山死后不久即在北京西山碧云寺召开国民党一届四中全会，史称西山会议。这次会议的决议是要立刻分共，不能让国民党赤化。而元老汪精卫在这场纷争中代表了中间派，或者摇摆派。蒋介石实际上当时还算不上国民党领袖人物，其党内影响力不如胡汉民等人。但他的态度是中间偏右，他既反对西山会议派的立刻分共主张，但也曾经写信给廖仲恺，告诫他要警惕苏俄，并且称苏俄实际上是“凯撒式帝国主义”。
1925年8月，廖仲恺被暴徒刺杀，这是蒋介石趁机做大的天赐良机。廖仲恺是国民党左派代表人物，他的死必然使左派受到巨大的打击。而由汪精卫、蒋介石、许崇智三人组成的调查委员会得出结论认为，右派胡汉民嫌疑最大，于是逼迫胡汉民辞职，去苏联学习去了。而粤军元老许崇智也因为牵涉案件，被迫离开广东。这样一来，左派右派的实力都被大大削弱，而趁机做大的就是所谓中间派汪精卫，以及趁机取代许崇智掌控了军队的蒋介石（许崇智是蒋介石的结拜兄弟，也是他在粤军中的老长官。蒋介石一生坑过无数结拜兄弟，结拜兄弟成了蒋政治斗争的一个常用办法）。汪蒋二人成为了国民党后来内部斗争的主角，而这样的中间派或者摇摆派掌权，就意味着未来国共双方虽然还是会继续合作，但是合作的前景危机重重。国共双方的冲突一触即发。
1926年3月18日，中山舰（就是原来的永丰舰）开进黄埔。当时在黄埔军校的蒋介石认为中山舰舰长共产党员李之龙未经他的命令擅自调动军舰，其目的是为了绑架蒋介石到苏联。于是蒋介石先下手为强，立刻实行戒严，并且抓捕黄埔内的共产党员。这件事情造成了国共之间巨大的裂痕。此后中共坚持认为中山舰调动是蒋介石下令的，目的是以此为借口打击中共；而国民党则声称中山舰调动就是苏联和中共的阴谋。但实际上今天看来，这件事件原本可能只是普通的军事调度中出现的失误，并没有什么阴谋存在。要说阴谋，也只可能是当时反对与苏联合作的西山会议派为了挑拨蒋和苏联以及中共的矛盾而耍的阴谋。但是国共双方当时因为互不信任，所以风声鹤唳，防卫过度，让这件事情成为后来数十年争斗的起点。
就在南方的国共双方因中山舰事件而脸红耳赤的同时，当时还是冯玉祥的国民军控制的北洋政府同样炸了锅。冯玉祥虽然在1926年1月下野，但是奉系当时还没有进入北京。北京的防务由冯玉祥的部下鹿钟麟负责，而北洋政府名义上的最高首领是傀儡执政段祺瑞。1926年3月18日，李大钊等共产党人组织学生工人等到当时的段祺瑞执政府门口请愿，要求政府不要答应日本等8个国家给北洋政府的一个最后通牒。其实这个事情实在不用造成什么流血事件，因为群众请愿针对的目标并不是政府，而是帝国主义。但是出身西北苦寒之地的国民军估计没见过群众请愿什么样，也不懂得对待城市学生应该采用什么方式。总之，鹿钟麟的军队对学生开了枪，史称“三一八惨案”。大家耳熟能详的刘和珍君也是当天的死难学生之一。事后，这件惨案的黑锅由段祺瑞背了。但实际上段祺瑞只不过是冯玉祥抬出来的傀儡，执政府里的兵都是鹿钟麟的，而且段祺瑞当时并不在执政府内。据说，段祺瑞曾面对死者长跪不起，并且发誓一生不再食肉（此事有争议）。
1926夏天，中国的态势基本如下：奉系张作霖控制了东北和华北的大部分地区；原直系吴佩孚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之后南下，控制了两湖；原直系孙传芳控制了江苏、浙江等地。而处在广州的国共双方也在苏联的压力下暂时搁置矛盾，于1926年7月1日，在总司令蒋介石带领下挥师北伐。这次北伐军有在当时中国最为先进的苏联武装，有著名的苏联元帅加伦将军做顾问，有桂系军阀李宗仁白崇禧的合作，有共产党发动的工农群众的支持，后期还有冯玉祥和阎锡山对张作霖的落井下石。总之，最后北伐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这也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从南方发动的对北方的统一，而上一次中国完成从南到北的统一还是明太祖朱元璋时代。
* 作者为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物理系副教授。本文为作者的读史笔记。受赛先生之邀发表，与各位读者交流。
③ 周末读史 | 沙漠帝国的兴衰（上）：其兴也勃焉
④ 周末读史 | 古欧洲壮阔的民族迁徙浪潮（一）：欧洲民族与罗马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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