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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鸭语像: 《与鸭同“巢”》葛剑雄(组图)

唐师曾 和平鸭语像 2019-09-04



《与鸭同“巢”》 

文/葛剑雄


第一次看到唐师曾的名字是在报上读到报道,说他出版了记载海湾战争经历的书。这当然十分感人,也很有吸引力,只是我忙于自己的专业,并没有专门去找这本书,对他的名字也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想不到几个月后,当我在北京打电话预约到张中行先生家去时,张中老兴奋地说:“你来得正好,明天上午唐老鸭也来。”“唐老鸭?”听我一时没有反应,张老说:“你不认识唐老鸭吗?就是那个写海湾战争的新华社记者唐师曾,很有意思的人。”


第二天我到张老家时,唐师曾还没有来,张老却先已将唐的趣事娓娓道来,告诉我他专门写了一幅字给唐,让他善待太太。还说唐前一阵病得很厉害,最近才出院。正说着,唐师曾和他太太来了。他果然高大伟岸,像个战地记者,至少不比美国大兵或伊拉克革命卫队队员矮小,可是非但不如我想像的那么年青英俊,却显得未老先衰,头发稀疏,脸部还有些虚肿。不过记者本色还是一点不减,不但我们谈话间他对着张老拍个不停,连在去餐厅的路上,他也奔前跑后地拍着。要不是华严里这一带的人大多认识张老,他这架势准会招来一群人围观。


要是没有以后的经历,唐师曾至多只会留在我的通讯录和日记中,就像很多有一面之交的朋友一样,因为我们毕竟有完全不同的职业,从事完全不同的专业。可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又使我们聚在一起――他与我都被鹭江出版社选为“人文学者南极行”的成员,一起赴南极长城站。


2000年11月间,我独自从上海飞往大雪中的哈尔滨机场,与从北京来的队友会合,转车去亚布里滑雪场,参加国家海洋局极地考察办公室为我们安排的适应性训练。当我们在风雪迷漫中到达基地时,我与唐老鸭被分配住同一个房间。我们这群人中有一对夫妇、两位来自北京的同行、一位教练和一位摄影师,还有一位因事迟到的女性,这样的安排显然是最合理的。这就使我开始了两个多月的与鸭同“巢”(更准确地说是同居,但怕引起各种新人类的误解)。


住下后唐老鸭就告诉我他正在赶一本书,必须在下月初出发前交稿。我有类似的经验,手头要赶的事也不少,并没有太在意。当吃完晚饭回到房间,我们才发现居然毫无暖气,一问其他房间,也都是如此。窗外的气温已降至摄氏零下20多度,室内也高不了多少,只能及早躺下,盖上所有能盖的东西御寒。这只鸭子却没有躺下,而是不停地敲着键盘,赶他的书稿。以后我知道他睡觉的时间比我长得多,可是在亚布里的几天却比我还少。


我们约定第二天6点钟起床,我将闹钟的时间锁定,唐老鸭却是不必,他说只要确定时间,他都会在10分钟前醒来,绝不会误事。我将信将疑,但第二天当闹钟铃响时,他果然已经起来。以后同“巢”时,我还是用我的闹钟,他还是靠他的生物钟。为了不影响他睡觉,我至多立即将闹钟关掉。我的闹钟和他的生物钟都没有误过事,不过更主要的是,他与我都不愿迟到,在这几天的训练中如此,在以后的南极之行中也是如此,这是我们的一个共同行为准则,无疑使我们更加接近。


与老鸭一直活动,发现他喜欢挑战成规,挑战权威,一些我以为天经地义的事,他会提出不同意见;我认为不值得争的事,他会争取并且能够成功。但他认为应该做愿意做的事,他会做得很卖力。在这次训练中,只要教练发出命令,他就会回答“是,长官”,然后一本正经地做,这模样常常会使我想起好兵帅克或那位听话而又有些笨拙的士兵。例如,当教练让我们练习从冰山滑制止动作时,我们先在坡沿仰面躺下,将两腿提起贴近胸前,人就沿坡面快速下滑,此时急速翻身,趁势将冰镐插入坡面,两手紧握镐柄,身体就能停止下滑。然后从头开始,继续往下滑,一个二三十米的坡面可练两三个回合。或许是身体太重,或许是转向不灵,唐老鸭却很少能止得住,往往如飞流直下,一下滑就溜到底。老鸭自己摔得不轻,也苦了我们的摄爷,刚对上镜头就不见了,赶快往下找,只见底下乱草堆中一个光脑袋。老鸭却一遍遍地练,直到教练叫停。连陪同我们的训练场职工都说:“可真苦了那个大个子。”自然也有回报,当我们在练挖雪洞时,一批女职工忽然发现,这大个子原来就是她们闻名已久的唐老鸭――黑龙江的报纸连载过他的书,一时间围着他问这问那,好不亲热。


第一天,在参加训练的五人中我进入四强,胜唐老鸭一筹,因为不管他怎样努力,形势比人强,他硬是止不住。到了第二天训练滑雪时,虽然他也摔了不少,却能滑得比我远,以至使我在六人中稳居前六名了。但到下午宿营训练时,唐老鸭说身上发冷,原来他背后的衣服里已经结成了一块厚厚的冰,不知他流了多少汗?这第五名得来真不容易。


有了这一段的经历,自12月7日从北京出发开始,一路都由我与他同宿一室。原来答应我们到长城站后每人住一间房间,但因为还要接待合作研究的外国人,房间不够了。考察队领导决定,周国平和我住单间,其他人两人一间。周有轻度冠心病,年长我几个月,照顾他理所当然。但考察队中还有一位研究员也比我大几个月,却与别人合住,所以我觉得不妥。正好唐老鸭不愿与抽烟的人合住,希望我留下,于是我们就在这个不到20平方米的巢中度过了59天。


论年龄,我俩相差15岁。论经历,他大学毕业后除了短期执教外,就是当摄影记者,而我这辈子没有离开过学校。论专业,他涉及的是新闻、摄影、军事、国际政治,以当代和未来为主;而我研究的是历史地理、专门史、古代史,以过去为主,虽然对他的专业也不乏兴趣。唐老鸭自称“行者”,喜欢活动,不断想新点子,坐不住,呆不久;我虽然也喜欢旅游和考察,但毕竟是以研究与教学为主业。在南极,我一般晚睡早起,而他睡得比我早,起得比我晚。他空闲时会连续不断用笔记本电脑看VCD,而我除了偶尔在餐厅与大家一起看一点外,回房间后只是写作。为了不影响我,他一般都作用耳机,或者到其他地方去看。我们的价值观念和办事方式常常不同,例如他认为没有必要在长城站呆那么长的时间,希望找一个提前离开的机会,我却认为既然事先定了,就不能轻易改变。我的原则是,凡事只能在可能的条件下争取,否则只能顺从,还得顾及别人的利益和面子;他却截然不同,并且常常批评我逆来顺受,放弃个人应得的权益。我们之间不时会有争论,他的话有时相当尖刻,甚至让你下不了台。但我们不仅相安无事,而且相当融洽,主要得益于大家懂得相互尊重,既心口如一,也求同存异。


他经常对人说,从我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其实学习是相互的。表面上看唐老鸭在南极常常睡觉,看录像,说笑话,甚至来个黄段子,实际上他连看录像时都会将有意义的对话记下来,更不用说与我谈话。只要他觉得有价值,就会马上记下来,他的IBM笔记本照例是一直开着的。有时我缺少哪一方面的资料,他也会从电脑上找出来。谈到军事、武器、海湾战争、阿拉伯一类内容时,他更是眉飞色舞,如数家珍。他事前在网上收集了大量有关南极的资料,而我们却以为在长城站可以上网毫无准备,谁知直到我们离开,还只能偶尔收发邮件,幸而他做了用心人。在去其他站采访,或遇到什么他认为有意思的事情时,他往往是唯一作记录的人,尽管他是摄影记者。他的英语不能算很精,但感觉相当好,所以交谈接触后就能切入主题,发现问题。他还有一种异常灵敏的功能,似乎不止嗅觉和听觉。某天早上,他告诉我昨天夜里一直有一种异常的声音,我笑他在说梦话,因为我比他睡得晚,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却一本正经地在搜索,突然又说:“我还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可能周围有什么动物?”说着,他打开窗户,我也一起去看,果然在海滩边的摩托艇后露海豹的一截身体,原来躺着一头长2米多的大海豹。今年春节下午,我们正在室内说话,他突然指着海面说:“快看!这是什么?”我用望远镜一看,是一条鲸喷出的水柱。提到这些,大概我是少见多怪,要不,唐老鸭怎么会成为名记者?


长城站只有海事卫星电话,收费特贵,并且未必能接通,所以我们不时要去附近的智利考察站,用那里的投币电话,以每分钟一美元的代价往家里打电话。农历除夕那天一早(中国的晚上),站里还专门开车送大家去智利站打电话。只有唐老鸭无动于衷,从来没有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偶尔通讯室来找他去接太太的电话,他一边出门,一边还在骂:“打什么电话!”其实他并非不牵挂妻子,何况这位“高龄孕妇”的情况关系到他“当名记者,娶好姑娘,生小超人”的一揽子计划能否最后实现,之所以做得如此绝情,只是职业道德养成的近乎严酷的习惯和现实态度。他对我说:“又不能马上回去,知道了又怎么样?”他还告诉我,他在当驻外记者时,几乎每天都要发大量传真照片,有时电讯费用惊人,但他从来不给家里打一个电话,甚至不接家里的电话。有时他在北京的助手让他母亲等在电话机旁,他也听到了母亲哭着呼唤他的声音,但就是不接不回。听着这些,我觉得“战地记者”这几个字真是冷冰冰的,绝不像老鸭的书出版后那么热闹。


与他同巢期间,我看了他电脑上已经发表和没有发表的文章,包括他新出版的《重返巴格达》,还了解了他没有写出来、但愿意讲给我听的细节。在艳羡他的独特经历时,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机警灵活,所以在凶险的环境中得以安然无恙。归途中一件小事更证实了他这种本领:我们三人在里约热内卢机场换机时有半天时间,本想乘机场巴士进城,遇到一位非常热情的出租车司机,愿意用不高的价格送我们进城随意观光。我们从来没有到过阿根廷,对这里的风土人情一点不了解,出发时不知道转机还能出机场,事先毫无准备,加上实际能用的时间不足三小时,对这位陌生的“阿米哥”(西班牙语朋友)不能不有所防范。我坐在司机边上,一面与他闲聊,一面示意老鸭记下他挂在前窗的驾驶执照上的姓名和号码。谁知鸭子狡黠地向我一笑,原来他早用数码相机将执照拍了下来。结果虽然无惊无险,皆大欢喜,司机十分尽心尽力,我们也给他付了充足的小费,但这使我更明白了这只鸭子在战火纷飞、险象环生的异国他乡能够来去自如的原因。


在南极长城站,如果你没有自己的工作,一定会感到非常无聊,特别是遇到连续暴风雪的日子,连门都出不了,更不用说外出做什么事了。紧张的工作固然可以使人充实,但情绪的愉快还离不开所处的环境,这时“巢”的作用就十分重要。所以每当我想起那个“巢”的时候,就想起了同“巢”的唐老鸭。在同巢的生活中,他不是什么名记者,而是一位可爱而又淘气的兄弟。具体如何,还是留作我们私人的宝贵记忆,不必写出来了。


2001年8月16日于加拿大魁北克旅次



1998年,湖广会馆。季羡林、吴祖光、张中行、欧阳中石。唐师曾摄


2000年,南极,《鸭尿冰盖》 复旦大学 葛剑雄摄


2000年,智利,C-130 大力神 葛剑雄摄


2000年,南极, 复旦大学 葛剑雄教授养豆芽。唐师曾摄


2000年,南极,老鸭海豹 复旦大学 葛剑雄摄


2000年,南极,老鸭海豹 复旦大学 葛剑雄摄


2000年,南极,老鸭、帽带企鹅。 复旦大学 葛剑雄摄


2000年,南极,葛剑雄教授的国旗。老鸭摄


2006年,广州中国《国家地理杂志》边疆地理研讨会,李栓科、老鸭、葛教授、美国Discovery。


2007年,上海 。统战部出《百年毗陵唐氏》。全国政协常委葛剑雄教授、老鸭。


2013年,上海-土耳其 丝绸之路文化交流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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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师曾摄”、“老鸭摄”、“和平鸭摄”……为老鸭“语像”文学,版权、著作权归唐师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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