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摩崖：致里耶秦简博物馆开馆十周年的梦话
文/黄摩崖
我最近常把“十年一梦”挂在嘴边，不少朋友晓得，我说的是湘西古镇里耶。
十年前，我拎着行李，第一次站在里耶长堤上，就像轻飘飘的小舟靠了岸，还被压上一担货，干货。十年来，梦想生生灭灭，我却始终对这片土地心存感恩，并引以为精神油站。但歉意也相当重，一直被劝写一写当年在里耶的故事，或者推广里耶的文章，我却习惯将她藏在心底，怕说得越多，那种微妙的感情就越生分，或者，该是老了以后才来回顾的事情，反正，我走到哪里，里耶都长在我脚下，我是这样觉得的。
今天，顶着“里耶秦简博物馆开馆十周年”这样庄重的名义，并与新老朋友共同迎接土家族盛大节日舍巴日的到来，摆手并非说不，我便话一话家常，内容不限于博物馆。
里耶在中国经济地理上的位置
于清水坪镇望向对岸，是前街看后街，酉水河扶着八面山悠悠东去，如果把这一小段酉水比作一条臂弯，它环抱的里耶镇就像隆起的肱二头肌。
里耶街上人很平静地接受这种山水相依的精致，小有小的好，小有小的味道，“八面靠山”的地方总能安放“四处碰壁”的心灵。
文化上讲，这里是土家族的聚居地，当然也有部分苗汉人民，旅游上说，这里有美丽的自然景观和浓郁的民族风情。但是，人类搞开发建设，必用势利眼光，是要打一些算盘的，从地理条件、资源禀赋上说，里耶是藏在武陵山脉深处的盆地之中，没有大江大河流过，所以“小南京”开头是个小字，周边又没有经济十分发达文化十分繁荣的板块，倒是有几个自居“桃花源”的近邻，以及名叫“夜郎”的远亲，要在大中国的大历史上留下一笔，是有相当难度的。好比要考上90分，前提是卷子的总分要有100分吧，总分只有60分，你奈若何。
你看“里耶”一词，在土家语里，大致有“开垦”“辟地”的意思，其实就是生产生活的主题，没有多么华丽的心思或宏大的格局，你无从拔高，做不起“亩产万斤”的梦，把柑桔卖好，不忘“南橘北枳”的典故。常德不一样，人家旧名临沅，新名字则取自《道德经》，有底气，从华北一路延宕而来的平原，至此式微，不得已转走他处，这种“背靠远山放眼平川”的劲头，和北边的洛阳、南阳、襄阳是相似的，实在当得起“川黔咽喉”“云贵门户”的美称，考不上80分就是失败。不过，还真有不及格的，顶着“吴头楚尾”“粤户闽庭”美誉的南昌，存在感就偏低了。
然而，里耶的自然禀赋中有一个变量，也就是河流，酉水河的大小倒不全在流量，而在她联结了多个文化空间，文化这事是可大可小的。
酉水和我身边的武水一样，也是沅江的支流，且是最大支流，大在哪里，花垣河、猛洞河、古丈河、洗车河、贾市河都流入酉水。我心醉于河流的仁慈与可爱，她不走直线，曲折越多，拐的弯越多，造福的人群也越多，但文明史冷冷地提醒我们，小河沿岸的人类定居点，不管是村镇还是城市，他们的规模都不可能大到哪里去，里耶没有沅陵大，是肯定的。
里耶从前的小有名气，是靠酉水。酉水穿针引线，把里耶绣成了湘西著名的古镇，故今人不可忘本，更不要伤害酉水。
清雍正年间发生的改土归流，简单地说就是废除土司制度，设府设县，湘西北边新置永顺府，辖永顺、保靖、龙山、桑植4县，与南边管“四县三厅”的辰州府比邻，大体上，永顺府土人多，辰州府苗民多。这个流当然是指流官，却也有象征性，要真正和外界融通，随大流，什么大流，一个是政治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汉人也可大批入境了；一个是经济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买卖可以做起来。改土归流是一个时代机遇，里耶塘作为圩场市集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
乾隆24年，也就是龙山设县的30年后，里耶、隆头设官渡，配职业船夫2人，年薪8两白银，那时“里耶市”已有几百户商民。到了一百年后的光绪年间，里耶、隆头以及洗车河已成知名的水运码头，形成大街小巷。这也是为什么，在清朝行将就木的1911年，龙山县商会还在里耶和洗车河成立分会，1919年，更是正式成立里耶商会。民国22年出版的《湖南地理志》说，龙山的城防做得出色，领先周边，让匪徒头痛，但市街狭小，商务颓靡，里耶不同，不但摆脱了乡村小市的格局，还处于领衔地位，热闹得多。但里耶仍是小地方，日本打过来，常德一沦陷，里耶的商贸立刻陷入危机。
不过，里耶的水帮还是很厉害的，近通秀山、酉阳、保靖、王村、沅陵，远达常德、武汉。根据路程远近，船分大中小，码头分上中下。码头运什么呢？运来江西人、四川人，桐油、生漆、药材、牛皮之类的卖出去，棉花、布匹之类的买进来，或者做转运。有了商号、会馆、流动人口、开阔视野，文化教育的地位便凸显出来，清朝时有炳文书院、有龙山县立第二高等小学堂，光绪朝出过举人，民国时还有了女校、里耶小学，新中国成立后又有里耶民中。可见里耶的教育一直办得不错。我常想，里耶现在的旅游如果有渡口、码头和书院的体验，会不会更好，不过变革从来是不打招呼的。
1966年，里耶通了公路，水路没落不可避免。那么进入21世纪，作为湘西地区一个传统的乡镇商埠，里耶又是靠什么暴得大名，成为全国的考古明星、文化焦点、旅游目的地？还是靠这条古老的水道——酉水，并且，这一次水道是与教育和现代科技合作。为什么这样说呢，2000年8月，当时湘西州史上最大的工程保靖县碗米坡水电站开工，2001年11月16日完成截流。2003年11月30日，水库正式开始蓄水。2004年8月13日，电站全部投入营运。
因为碗米坡水电站在里耶镇的下游，下游蓄水势必要抬高上游的水位，造成淹没区，于是在2002年4月中旬，为配合水电站的建设，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里耶镇沿河大堤涉及的文物资源进行抢救性的考古发掘。考古者发现了古城城墙、城壕及遗物，年代从战国至秦汉，又在古城遗址里一号井中将三万八千余枚木简捞起，这些木简因为裹在淤泥里，处于饱水状态，没有腐烂，且字迹清晰，数目超过中国历年出土秦简的总和，这下可了不得。湖南省委常委现场办公会决定：里耶古城一段防洪大堤重新规划，占据古城二分之一面积的里耶小学整体搬迁，古城建一个遗址博物馆。
里耶秦简博物馆全景。胡荣春 摄
秦简博物馆逐渐成为里耶镇的掌上明珠，我很幸运，曾与博物馆度过一段交不起电费、发不下工资的艰难岁月，基层办事难，我是那时明白的。
里耶在中国历史文化上的位置
回到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末期，我曾在书里把当时中国的大局势以一个旧成语概括——“朝秦暮楚”，但新解读为秦蒸蒸日上，楚江河日下。公元前316年，秦国把蜀国变为兵工厂，同年，又俘虏巴王，将巴地纳入郡县体制，一举打通入侵楚国的西部通道，而一部分巴人很可能沦为秦人的“雇佣军”。透过“下里巴人”的成语又可知，一部分巴人住在楚国的都城，并保留着自己的文化。对比一下楚秦两国文化政策的松紧，便可验证各自国家机器的软硬，毫不意外，楚在激烈的竞争中逐渐掉队了，一国之君楚怀王竟然被秦昭襄王骗了去，客死咸阳，这就是弱邦无外交。
从公元前280年开始，秦国名将司马错率军在西线发动对楚的大规模战争，两军在黔中拉扯撕咬，互有胜负，直到公元前278年，北线的白起捷报传来，楚都郢陷落，秦军占领湖北，新置南郡，这才留下了云梦县睡虎地秦墓中的大量竹简。
此后，里耶古城和沅陵的窑头古城、临澧的宋玉城、澧县的古城岗城、石门的古城堤城等等一批湖南的军事城堡，构成楚国顽强的生命线。秦国想在南土继续作为，完成吞并天下的霸业，就必须攻克这些城堡，征服沅澧流域。那么里耶，在酉水中上游的位置，虽有山溪涨落，但非高峡深谷，河流平缓，便于发船运送粮食、货币、度量衡器与军械，很明显就是战略要塞，是秦楚两国争锋的胶着地带。最终，秦军彻底拿下湘西北，设置了新的郡县。
没有酉水，秦人难以如此神速地深入崇山峻岭。
我们在谈先秦时代行政区划的时候，一定要走出几个误区，那个时期的郡和县，还不像帝国时代那样稳固，有军事属性、殖民属性，或者说，是战区和军分区，这就是为什么秦末一乱套，岭南的郡县就打捆独立了。而且，郡不一定比县大，县不一定比郡小，这种情况今天仍存在，新疆的若羌县，总面积20万平方公里，什么概念呢，只比朝鲜半岛略小一点。此外，地名考古是不够的，城址必随人动，不要刻舟求剑，例如迁陵和酉阳这样的超级大县，辖区和治所都发生过迁移，黄河都要改道，有什么土木是不能变动的呢。所以今天来看迁陵这两个字，重点是迁还是陵呢？我以为是迁。有一个证据，王莽在他的新朝改名运动中，把迁陵改成了“迁陆”。而里耶秦简中记录的“迁陵”在龙山，而今天的“迁陵”是保靖县县治所在的一个镇。
与其他的城堡不同，里耶的重大地位得益于她出土了大量毛笔墨书的文字材料。仅仅从书法史来考量，里耶这一大批简牍字体，就包含有古篆书、古隶书、隶中带楷书等等。抛开书法来看，里耶古城出土的秦简十分凌乱，里面夹杂着大量的废弃物品，如碎罐子等，极有可能是秦末战乱时，档案文书来不及销毁，被仓促扔进水井。
总之，后人是通过这口井才得以知晓：原来这批简主要是秦王朝迁陵县廷遗留的公文档案；原来秦朝就有迁陵县，而不是西汉才有；原来秦朝没有黔中郡、长沙郡，倒有一个从未见诸史籍的洞庭郡，却又几乎不提及湘水与资水；原来官府是这样记录户口、田租赋役、仓储钱粮、兵甲物资、邮驿里程、奴隶买卖、刑徒管理、先农祭祀等等信息的；原来秦隶字体已经得到广泛应用；原来……
然而，迁陵是个巨大的陷阱。在这里，秦人得到了土地和户口，却未得到匹夫匹妇之心。
里耶秦简显示，某一年沅陵县曾给迁陵县输送2000石粟以救急，当然也少不了军需调拨纪录，例如迁陵所产的弩臂输出到临沅、益阳等地，洞庭郡的军械则要运往巴郡、南郡、苍梧郡乃至内史。黔中和巴、蜀、汉中一样，就是秦帝国的军区，更和南郡一样，是进取楚邦的桥头堡。里耶秦简上的迁陵县和洞庭郡，确实与其西北两个方向的郡县联系更紧密，反映出秦帝国军事战略的巨大惯性。由于不同辖郡之间的县不一定非要通过郡一级来传递文书，秦帝国建立了迁陵县与巴郡、南郡的邮传线路，身肩重责的邮人通过观察滴漏，记录行驻地点与时间，确保政府信息传送的质量。
你看，当时的运转多红火！但是，进入汉代，洞庭郡就像从未存在过，被人刻意遗忘，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而武陵郡留了下来。司马错可是司马迁的八世祖啊，司马迁连这个都搞不明白嘛！这很难不让人联想：武陵郡才是政治正确，而洞庭郡并没有被社会心理所接受。
近年来，国内外学者对于里耶秦简的研究愈发深入细密，可谓大补史实，带人入境，但历史哲学上的启示，尚不够突破。其实我们今天讲文化自信，并不只是恶补材料，还要辨析材料。秦简材料如何用，是可以看出自信程度的，若从中得出咱们祖上很阔的结论，我反倒觉得是某种自卑所致。我时刻警惕那些“梦回大秦”的提法，站位是有问题的。
放在全球史里看，是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孔雀帝国等引领了世界的第一次帝制潮流，而秦帝国和塞琉古王朝、托勒密王朝、罗马帝国等，恰是公元前“帝国时代”的尾声。仅以中国史角度看，是周朝统一了星罗棋布的部族世界，用的是古典的联邦制。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这样说：“里耶，很小，也很重，她是中国史乃至人类文明史上一枚精致的书签。翻开她，你会读到里耶秦简，很难读懂，也很容易读懂，那是秦朝给先秦时代的绝交书，是中华帝国出生时带血的简历。”
2020年的里耶古城遗址。周东征 摄
里耶在平庸生活中的位置
我一直劝朋友，一定要去看看古城遗址的那口古井，太平时候是饮水源，动乱时候是垃圾场。这并不残酷，历史上还有很多残酷的事体，以中国疆域之大，历史之久，很多地方，在某个时代湮没无闻，又在某个时代处于风口浪尖，风水轮转盘，覆雨翻云手。历史的妙处和痛处是一致的。
武陵山区这一类的土地，之所以神奇厚重，还不全在语言、艺术、信仰等特色上，更在于：它既见证了中国文明走向多元共生的坎坷征程，也铭刻着无数先民为自由与和平所付出的血泪。在这个意义上，里耶是一座不朽的边城！
很多时候，我们像看戏的人，心想：剧情坏，剧情好，故事都在这里大结局吧。但是不，历史仍将继续。今天的里耶还活得好好的，我给她打99分，最好永远差上一分，留给后人空间。我忧心的是，今人，要面对今人的生活。
今日中国，我们想干事业的官员，多不再受限于能力和见识，而是受限于格局，格局包括了极为重要的历史眼光和容人胸怀，直接影响排兵布阵的质量，影响用人、花钱和整合资源的效率，影响保护传统和开创未来之间的平衡。遍地都在谈文旅融合，须知：
文化一定要讲可能性，可能性死亡，旅游也终究死亡。
所谓寻根，也不要把根限死在哪个年代哪个民族哪种文化，真正的根，还是我们的历史眼界与文化胸怀。在此，我想特别提一提镇馆之宝“九九表”的问题，一些人把它拔得过高，说什么“世界最早”“改写数学史”之类的，实际上，就是一件很宝贝的实物证据。九九乘法表是基于十进制，其他文明使用的进制不同，不好比较，更不要强分高下，正如我们不能欺负印度人，和他们比书法，书法是基于汉字嘛。汉字输入法，是用拼音还是五笔，我们不要替别人定死。
唉，说的有点多了，曾经的火灾洪灾就不展开了，里耶这一类古镇，年老，命硬，孤高，也就挑人，但你一旦真正了解她，会让自己变得更好，格局更大，不信，你来。
周金标 摄
来源｜湘西网
作者｜黄摩崖
编辑｜刘娜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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