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应明:聆听里耶
历史的造化,对于里耶,也许就是那几位在月明星稀或漆黑一团的夜晚里抱着数万枚简牍的文吏,在战事纷扰、无可奈何的时局中往那口方井里的心疼一掷。这一掷,使这口普通的水井成为了远古里耶一颗强劲律动的心脏;而且,它把战国时秦楚的恩恩怨怨和秦王朝的十五年历史统统地埋在了里面,一跳,就是二千二百年。
滚滚东去的酉水,犹如这颗心脏鲜活的血脉,滋润、呵护、养育着她。时光的影子,被阳光踩住了,在土家先民男耕女织世外桃源般的生息中,更换着里耶历朝历代的名片。而这颗心脏以抒情的方式不停地跳动着,将古井里的简牍,用叠加的时间价值,打造着这口井、这座城的荣耀和梦想。
里耶,语出土家语,意为辟地;其附近的梅茶,意为开天,二者合一,属义为开天辟地。据地方志记载,里耶始建于战国。早在距今6000年前,里耶就有人类居住。直至清康熙年间始建街道和码头;雍正年间设置里耶塘,并渐成集市;到乾隆时已远近闻名,成为酉水流域有名的商埠,大批商贩从这里将桐油、茶油、生漆等土特产顺水而下运往沅陵、常德等口岸商埠;同治、光绪时,河水充盈,船运繁荣,上通酉水及其支流各码头,下至湘鄂赣长江沿岸各大城市。帆樯林立,船舶涌集,那更是富甲一方,繁华无数了。
当一段历史尘埃落定后,人们对其间的人、物、事只能追思与凭吊,只能在残留的颓墙陈垣下,甚或仅能埋首于故纸堆中找寻那隔世的华丽。这是一种难言的伤痛,因为那消逝的前园后庭、明月半墙也带走了彼时彼地的离愁别绪、爱恨情仇。里耶曾在一九三七年发生过一场特大火灾,整个小镇被焚毁殆尽,仅极少数有隔火墙的古建筑得以幸存。换言之,现在里耶大部分的老建筑也只有80余年的历史。现在龙山县委、县政府拟定了“修旧如旧”和“建新如旧”的保护、建设思路,这座古城的风貌现在看来的确不让旧时风景。
走在里耶街巷之中,其“荆南雄镇”的建筑格局气势逼人。街巷,东西南北;行市,经纬交错。为了御寇,富商们修建了高墙、石垒,多是几进的深宅大院,院中套院,门里有门,如城堡一般坚固耐用,墙厚基宽,楼坚院深,防御性与封闭性能都很好。在一处叫“李同发”商号的旧址前,就很能让人感觉到这一点。当然,更让人钦佩的却是这个商号老板的人品。
李同发实际上是李春清、李瑞林两兄弟创办的店名,李氏兄弟不迷恋虚名,诚信为商,慷慨为人,为世人称道。如有一农民挑担桐油来卖,店员发现掺了杂质,混有硫磺,桐油有些变质,店员问李春清怎么办,当李了解了这个农民的困难后,就对店员说:“收了,然后倒掉,我生意大,损失一担油关系不大;穷人家底薄,损失一担油就生活不下去了。”然后又认真地对卖油农民讲:“以后就再不能掺假了。”为人之厚道可见一斑。解放后,同发商行还捐钱为抗美援朝购飞机一架,筹建了里耶火电厂、裕民织布厂,为新中国的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很多时候,你都可能找不到一个很贴切的词来形容你在这里的感受。河对岸的清水坪还能够找到丁点儿老码头的痕迹,和河边湿润发亮的青石,仿佛诉说着人们远去了的驳杂生活,和一个被遗弃了而永不回来的梦境。但里耶现在被一道坚固的大堤围住了,它厚重、绵长,这边的老码头就在这道围堤下凝固着,骄傲地死去了,成了老里耶人的回忆和后来里耶人的遐想。
我们知道,对于生活而言,文字永远是从属的。所以,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这正是里耶的魅力。在那口被称之为古城心脏的井旁站着是一种感受,在那道宽厚高固的堤坝上走着是一种感受,在那条奔流不息的酉水边望着是一种感受,在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里游着是一种感受,在那座座古老建筑里转着是一种感受……还有面临它春花秋月、夏风冬雪等等来临时的感受,都不可一言以蔽之。正如庐陵欧阳文忠公所言:“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在湘西,里耶曾和永顺的王村、花垣的茶峒、泸溪的浦市并称为湘西的四大古镇,个中原因皆因它们都艳立于河边,自然条件优越。那时的水运在湘西腹地,远比陆路发达,是里外互通的第一桥梁。四镇也同因为后来河水减流,公路成网,或航空、铁路的兴起导致水运萧条,才渐渐失去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变得安静下来。若论一应建筑,四镇各有千秋。唯独里耶,因了它的那口方井———这颗逸世独立、隐逸惊艳的心脏,它的跳动才深深地吸引了我。它心跳的声音,恍若寥阔寂静夜晚里划过酉水的桨橹,一点一点,分外清晰。
这口让里耶一夜成名的古井,让后人将三万八千枚简牍从井底拉出,这些简牍随着一级一级地抬升,它将秦时明月汉时关穿过,将隋朝的大运河穿过,将唐诗宋词穿过,将元曲、明清的小说穿过,还将中国近代百余年的屈辱穿过,在本世纪初的2002年用比编年体还要精细的形式,訇然打开了大秦帝国的版图和尘封了两千余年的往事———
这颗心跳动着:
战国末年,秦国数十万大军过秦岭,来到四川长江边上,由涪陵入巫江口,溯巫江而上,翻过了里耶西北的八面山。古迁陵县城,也就是现今的里耶,为当年楚国的西大门,属重要战略要地,尽收秦军眼底。强悍的秦军攻破楚军的防线,八面山上崎岖的山路,曾经是秦军攻入楚国的栈道。尔后,秦军顺酉水而下,进入沅水,直逼楚国的腹地,楚国灭亡了。
这颗心跳动着:
乘法口诀,是启蒙儿童必须背诵的数字运算基本工具。始建于清乾隆二十四年、至今已有200多年历史的里耶小学,地基和古城遗址几乎吻和,现今依然是书声琅琅,只是令这些生活在21世纪的孩子们想不到的是:他们背诵的乘法口诀表,早在二千二百年前就已经埋在他们的课桌下了。都一样的是:稚嫩的童声,如出一辙。
这颗心跳动着:
在一张当时迁陵县武器库里的库存单据上,详细记载了迁陵县武器库里弩的存量。同时,发往益阳、沅陵的弩箭的数量和库存的余量都记载得非常详细。弩箭是当时战争中最先进的武器,射程可以达到三百米,从青铜箭镞上做工精致的血槽上看,它的杀伤力巨大。在湘西,随处可见一种叫芦茅的植物,用它的茎可以做蜡烛的芯。二千二百年以前,在芦茅做的蜡烛杆下,一条条公文被这样抄录下来,再由专门的信使沿着酉水河送往其他的地方。比如:“迁陵以邮发洞庭。”
……
秦王朝在中国的历史中仅仅存在了十五年,它的许多东西都像雾一样让人不可捉摸,而三万六千枚秦简的出土,数十万字的文献资料,就成了我们越过千山万水、走进秦朝历史最便捷的隧道。
事实上,这颗心脏不会因为秦简的出土而空虚,而停止它的跳动。依着它,望着它,听着它,有时让人觉得真像是一位刚刚产下孩子的母亲,虽然疲惫不堪,但通体满足、端庄而伟大,浑身上下透递着洋洋洒洒的母爱和与生俱来的牵挂。
眺望在古城墙上,从酉水河面上掠过的秋风,在面前拂过,它是不是2000多年前秦楚大战时战事的喧嚣?荒废的古驿道依然是那么雍容地伸张在天地间,它曾经的辉煌便是目睹与记录了那一段段真实的历史。或许这就是一条有形的绳子,拴住了过去和现在。甚至,我感到还能听到旅人们行色匆匆时滚落在石板路上的汗滴声,还能听到阳春三月在驿道边怒放的花开声,还能听到一头挑着小儿、一头挑着山货,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欢笑声,还能听到时局吃紧快马加鞭尘土飞扬的吆喝声……
一切都遥远了,虽然真实;一切都还来着,因为轮回。里耶,我想我还找不出什么理由说我不爱你,站在那口井旁、聆听那颗心脏跳动时,其实,我的心也在剧烈地颤抖着,因为我怕自己失去站在你旁边的资格。你历经千难万险的精彩演绎,不光是为了这块巴山楚地的尊严,也同时书写了伟大祖国上下五千年文明中一回活色生香、奇绝瑰丽的章节!
这颗心,这颗我爱着的心,如果可能,我愿意成为一枚平凡的简牍,刻写下我对这片灵山秀水的挚爱,湮没于你深深的井底!
作者简介
田应明,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1964年10月生于龙山县,毕业于中南民族学院中文系,任过教师、新闻干事、新闻科长、电视台长,现为湘西州团结报社社长、总编辑,作品多发表于国家、省、地市级刊物并有获奖。
来源|东岳客微信公众号
作者|田应明
编辑|杨世芳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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