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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边书里暗香浮动

湘西头条 2022-05-02

毛边书里暗香浮动

——谨以此文纪念鲁迅先生逝世85周年

石健


我得以了解关于毛边书的一些知识与趣味,皆因鲁迅先生;又得以知悉鲁迅先生一生钟爱并致力推广毛边书,皆因看过荆有麟所著的《鲁迅回忆》。


荆有麟,这位鲁迅先生心中的“旧日学生”,在《鲁迅回忆》一书中详细生动地记录了自己与先生的过从,其中很多细节与书有关,展现了一代文豪在阅读书籍、出版书籍、品赏书籍、收藏书籍等方面极高的且富于鲜明个性的品位。鲁迅先生爱书如命,由此一览无余。


《鲁迅回忆》荆有麟著。图片来源 孔夫子拍卖网


荆有麟提及鲁迅先生第一次在北新书局印毛边书发生的插曲,就显露出他对毛边书的热爱到了痴迷的地步。


出版前,鲁迅先生再三叮嘱北新书局的老板李小峰:所有的书一律装成毛边,一本都不许切边但等印成后,李小峰将一二十本送给先生、预备给先生赠人时,书却都是切边了的。先生看到后火起,便问李小峰究竟怎么回事?


李小峰答复说,书印刷出来后,他就将毛边本摆出去卖,但根本没有人买,因为读者都要切边本。没办法,他索性把书都切了边。


鲁迅先生马上说:“那我不要切边的,非毛边的不行,你能将就买客,当然也可以将就我。切边的,我决定不要了,你带去好了。”


李小峰只得将切边的光边本带回书局,再为先生送来毛边本。此后,他给先生送来以及在北京销售的都是毛边本,但寄到外地分店的仍旧是光边本。


那究竟什么是“毛边本”呢?鲁迅先生亲自为其定义:毛边书即“三面”(天顶、地脚、翻口)任其自然,不施切削的书籍。


如此看来,阅读毛边书其实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第一,要先用刀子裁边,将相连的书页分割,否则,页页相连,读者是无法阅读的;第二,整本看完后又得切边,不切边虽有粗犷古朴之美,但书页边沿参差不齐,书是码放不整齐的。因此,一般买书的人,多不高兴要毛边本。


那,鲁迅先生为何会对毛边书情有独钟呢?荆有麟回忆道:


中国印毛边书,是先生所主张的,并且开创的。因为先生看到,中国新装订的书,因看书人手不清洁,而看书又非常之迟缓,一本还没有看完,其中间手揭的地方,总是闹得乌黑。因为那地方,沾汁太多,等到看完后要收藏起来了,一遇到潮,书便生霉,再长久,就生虫。所以先生主张将书装订成毛边,等看完以后,将沾油汗的毛边截去,书便很整齐地摆在桌子上了,既新鲜,又不生霉。(见荆有麟著《鲁迅回忆》,中国文史出版社2020年2月出版)


从中,可以窥见鲁迅先生的认真、坚持、严谨,与书籍、与读书相关的外在细节折射了他毫不含糊、绝不将就的精神洁癖。他对外在与内在的洁净追求是高度统一的,其追求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数百年前有元一代“不能为王门画师”的倪云林。正如荆有麟所说:“虽然,所举的都是些小事,先生却在这些小事上,建立起伟大的基础。”


  《域外小说集》初版本,陈师曾题签。图片来源 澎湃新闻


自日本留学起,鲁迅先生就钟情源自欧洲的毛边书,并大力提倡书籍毛边装帧、奋力引领毛边书新潮流。中国现代书史里的第一本毛边书,就是他与周作人合译并于日本出版的《域外小说集》。


回国后,自称“毛边党”的鲁迅先生更是努力躬行书籍毛边装帧理念。他早年著、编、译到了“无书不毛”的地步。不论毛边书是否符合大众阅读习惯、是否有利于出版销售,也不管当时很多出版界和文化人的批评,鲁迅先生坚决倡导并推行毛边书。除了荆有麟所记录的出于保持洁净、便于收藏的原因外,也还有资料揭示了其他原因:


一是出于打破中国旧有出版传统的想法。当时中国排印书籍的版式是“翻开书来,满本是密密层层的黑字;加以油臭扑鼻,使人发生一种压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读书之乐’,且觉得仿佛人生已没有‘余裕’‘不留余地’了。”针对这种现状,鲁迅先生尝试进行三样“小改革”:第一,打破首页的书名和著者署名的对称式;第二,要在每篇的第一行之前留下几行空白;第三,实行毛边装饰。他在《华盖集》里明确地表示喜欢前后有空白副页、书页上下天地开阔的书籍。因此,他积极倡导印刷“阔书”和“毛边书”,这两类正符合他对书籍版式装帧疏朗大气的阅读需求和审美趣味。


二是出于美观高雅的书籍装帧审美需求。鲁迅先生爱书护书惜书,十分讲究书籍的装帧。他认为好书“纸张要好,天地要宽,封面要大方,插图要精致,装订用穿线而不用铁丝,从实用到美观,一点儿都不含糊”。他曾形容光边本“像没有头发的人——和尚和尼姑”,所以喜欢毛边本,宁可裁。对于毛边本的美,在很多年以后,作为鲁迅研究专家的唐弢接过先生的话头说它具有“参差的美,错综的美”,“看蓬头的艺术家总比看油头的小白脸来得舒服”。这位鲁迅先生的忠实追随者在《拙的美——漫谈毛边书之类》一文中,把毛边书喻为“憨厚中带点稚气”的“天真未凿的少年”,说那参差的毛边“望去如一堆乌云,青丝覆顶,黑发满头,正巧代表着一个人的美好的青春”。


三是出于边读边裁、深度阅读的文人雅好。1935年春天,《集外集》付印,鲁迅先生在致曹聚仁的信中写到:“《集外集》付装订时,可否给我留十本不切边的。我是十年前的毛边党,至今脾气还没有改。” 同年7月,他又致信萧军说:“切光的(指萧军小说《八月的乡村》,此书有毛边本)都送了人,省得他们裁,我们自己是在裁着看。我喜欢毛边书,宁可裁……”1946年12月11日,唐弢再次接过话头在《“毛边党”与“社会贤达”》一文说:“我也是毛边党党员之一,购新文艺书籍,常要讲究不切边的,买来后亲自用刀一张一张地裁开,觉得别有佳趣。”可见,鲁迅先生不仅在人品和学问上赢得了唐弢的敬重佩服,而且在阅读的爱好品位上也深深熏陶感染了这位老乡后辈。


读到这里,我不禁感慨:不论过去的历史时代和政治需求赋予一代文豪什么样的身份和面孔,但在本质上,他始终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读书本为日常之事,但他也要追求风雅、讲究趣味、袒露襟怀,由此呈现读书人的纯粹本色。



可以想见,多少个幽深无眠的夜晚,先生一手翻书页,一手执竹刀,一边读书,一边裁边,书页连接处缓缓分离,隐藏其中的文字慢慢显露。世事与人性在缓慢细腻的阅读中无声地铺展开来,静谧得只听得到灵魂与灵魂的对话。


如此看来,毛边书具有古朴天然之美,毛边书的阅读无疑是最具质感的,两者代表着优雅的人文情怀、诗意的阅读方式、高尚的精神追求。


毛边书已经走过百年光阴。虽得力于鲁迅先生的提倡,毛边书曾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风行一时,但因印数极少、年代久远、趣味独特,始终属于小众版本,异常珍贵。我拥有四本毛边书,它们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与我相遇:第一本是我的朋友、湘西作家九妹的《古画之美》,它诞生于2017年夏秋交替之际,是毛边书里的新生儿,它的主人在拿到它的第一时间里,就把它送给了我;另外两本分别是张岱年先生所著《文化与哲学》和英国学者托伦斯所著《科学的神学》,均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在2009年11月出版,于2017年初秋时节由湘西文史书店主人史金玉所赠;第四本是杭州的儒雅书人黄道贵先生所寄《闲人闲事》第十辑,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于2020年11月出版。每回我在此刊发表小文,贵先生总会赠予毛边样刊一本、光边样刊二三本,并附上好茶一饼。


想想,毛边书来头再大、意趣再雅,也只不过是一本用来阅读的具象意义的物质性的书;但正因它蕴含着读书人的审美、情怀、追求,又得以脱离并突破工具的物质性层面,从而进入形而上的精神境界。


在这个快节奏的浮躁时代里,在一切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的现实面前,读书变得浮泛,碎片化、娱乐化、功利化等种种趋向影响的不仅是阅读本身,亦导致图书出版业鱼目混珠、泥沙俱下。因此,坚持出版和收藏毛边书、执着追求优雅意趣的人,与现实形成了一种对抗,于传统则意味着一种坚守。


至今,我都不舍得将自己的四本毛边书裁割开来。它们凝聚着一个读书人往昔的回忆,也象征着出版人崇高的精神追求。但是,书籍始终是要进入阅读程序,才能显露自身终极价值的。若有一天,我能真正地做到内心笃定、安然自若,那么也将执竹刀而读,于凝神屏息中体味一番“毛边佳趣”。


85年前的今天,即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病逝。特以此文祭奠这位毛边书的倡导者、推动者,纪念这位占据精神高地的真正读书人。


(作者石健为团结报社主任编辑,“书香湘西”全民阅读公益推广人,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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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湘西网

作者|石健

编辑|杨世芳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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