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沈从文与踏虎凿花

　　八十八年前，即1934年1月21日，沈从文在泸溪通往凤凰的古驿道上一个叫踏虎的小村，巧遇旧友“印瞎子”。

　　读过沈先生散文集《湘行散记》的读者，一定记得其中的名篇《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印瞎子”便是沈从文在保靖谋职时相知相交的一位凤凰同乡。那个寒冷的夜晚，沈从文跟旧友在踏虎村一夜无眠，在桥头的小客店围着火塘谈天说地，一种叮叮叮的打凿声响四伏在严寒包裹的小村，火塘的炭火整夜不熄，顶罐里的水续了一回又一回，隐隐约约从户外传来低沉的浅唱：

踏虎村的凿花郎，

挑着担子走四方。

人间辛苦都吃尽，

  风风雨雨走他乡……

　　沈从文熟悉这叮叮纸质花样的刻凿声，以及这歌的词与旋律，他在这小村歇过多少回，就听了多少回，这民谣在他脑海萦回。他熟悉这小村男女老少自古就刻凿着的一种纸质花样，这花样生生不灭绽放了数百年，沈从文将这花样植进了心底。

　　中间两老人为客栈原主人杨永珠的儿子龚义芳夫妇。

　　直到距这次回乡整整二十二年后的1956年12月中下旬，沈从文再次回乡，（这次是从长沙坐汽车回家的，1937年3月，一条起于福建厦门止于四川成都横贯湘西的湘川公路、现名为319国道全线竣工），这年他当选了全国政协委员，北京故宫博物馆聘请他担任织绣研究组顾问。年底，全国政协组织相关委员赴湖南考察，沈从文作为其中一员回到湖南，回到湘西。这一回，家乡的亲朋好友陪他参观学校，看新旧建筑，看水碾和吊脚楼，还去了凤凰阿拉营集市看银匠如何打制银饰，去凤凰县民族工艺厂看工人编织的苗族、土家族织锦，这些美丽的图案，激活了种植在他心底数十年的一种花样，这花样便是他无数回在浦市古镇至凤凰古驿道上歇脚的踏虎村村人刻凿的纸质花样。回京不久，沈从文的笔下便盛开了一朵精致清新的花朵——《塔户剪纸花样》，文章刊发于《新观察》后，收入1960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龙凤艺术》一书中，这是一篇涵盖踏虎村人的凿花和湘西苗族挑花、绣花的议论体散文，他以一贯清新美妙的笔调赞颂踏虎花样的细腻、俏丽：“湘西农村绣花的样子，在刊物上介绍，我们常把它当做一种美术图案看待，但在另外一些地方，许多年以来，是用作绣花底稿，配上颜色美丽的丝线，使用各种不同的技法，反映在百十万农村青年妇女身上，装点着青春的生命……”

　　沈从文赞说这种花样是人民自己创作，从手巧心灵的群众中产生专业性的技术，发展形成一种小规模的特种手工业生产。他笔下的踏虎村人就凿着这花样：“以湘西地区而言，由浦市赴凤凰的老驿路上，有这么一个小村子，名叫塔户（凤凰口音，实则为踏虎），地方属沅水中流泸溪县管辖，住上约三十户人家。他们数十年如一日，把生产品分散到各县大乡小镇上去。丰富了周围百余里苗汉年轻妇女的生活。它的全盛时期，一部分生产品还由飘乡货郎转贩行销到川黔临近几县乡村里去，得到普遍欢迎……”

　　沈从文熟悉踏虎花样的凿制技法和图案，他描述道：这种花样北方人通名“剪纸”或“窗花”，湘西人照习惯只叫它“扎花”或“锉纸”，制作方法有的用小剪子铰成，有的先把纸张钉固在一片木板上，再用小锉刀仔细戳镂而成。两种作法都得经过另外一个加工手续，用细针在纸面上刻扎许多针孔线路，提示绣法和重点。在写到人民自己创作的传统图案与人民群众日常生活关系密切时，他动了情：“……当塔户（凤凰口音，实则踏虎）花样流行时，三厅城中的针线铺为便利主顾，争做生意，还得从飘乡货郎手中批买塔户花样，连同发售。这种纸花既吸收了乡村妇女大部分的剩余劳动力，也增进了他们的爱美情感，而且还和当地人民实际生活发生联系，论作用，自然远比年画和窗花意义重要得多，也复杂得多。”

　　踏虎凿花《丰收年》，作者为踏虎中心学校踏虎凿花指导老师黄永红作品。

　　沈从文从观察中得到结论，踏虎花样最有代表性的是妇女围裙上角当胸部分、衣袖、裤脚、鞋帮、枕头，还有男子装钱钞的抱肚和小褡裢，以及小孩的口水褡和兜兜帽。无疑这是他六年流转于沅水酉水各码头、乡村、集市观察的结果，那时的湘西交通不便，人们身上穿戴的是家织的棉布或麻布制品，嫌颜色素了，上山采摘草果作染料，将布料染黑染蓝，再在围裙衣袖裤脚鞋帮褡裢口水褡兜兜帽上贴了踏虎的凿纸花样，一丝一缕绣上五彩丝线，于是红花绿叶鲜活在女子围裙上了，还有男子褡裢，小孩的兜兜帽和口水褡上，有花有叶就有会有鸟有虫鱼，更有蝴蝶蹁跹。于是，不管是生产劳动，还是赶集市，走亲访友更不消说，只要有人聚集，就会有花花朵朵的热闹光景。

　　踏虎凿纸花样扮美了湘西苗疆村村寨寨人们的生活，记得小时候，我处在凤凰与麻阳接壤处峡谷里的家乡，一年总会出现几次飘乡货郎的身影。他们斜挎竹篾花夹，摇着长把花郎鼓，当清脆的鼓铃声伴着“卖花——卖花——卖花”的吆喝在寨头响起时，姑娘、媳妇便放下手里的活聚集寨头，将卖花郎围住了，花郎一边说着莫急莫急，一边摊开竹篾花夹，小心翼翼地拿起买主指定的花样。姑娘多买的是抱兜褡裢的花样，沈从文如此赞美这种花样：“……抱兜褡裢却是在另外一种情形下，绣来赠送给丈夫或情人的，一针一缕的彩线，绣到材料上面时，必须同时也交织了她们的爱情。”我娘买的通常是几幅鞋帮上的花样，然后是口水褡和兜兜帽上的，我是家里长女，春夏秋冬，四双绣花鞋是必须的。弟弟妹妹几个，绣花的口水褡和兜兜帽也是必须的，逢年过节，母亲把我们几姊妹打扮得花花朵朵，贫寒的家境顿时显得热闹，沈从文很是用心描绘这样的情境：“作母亲的，又用人间共有的伟大母性的慈爱，连同各种彩色的丝线，对于孩子将来的幸福希望，一同织到花朵中去……”

　　如今读《塔户的剪纸花样》，仍能感受到浸润于字字句句的浓浓深情。

　　一个荒寒小村，成就了《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和《塔户的剪纸花样》两大名篇，得沈从文先生如此眷顾，踏虎村是幸运的。

　　踏虎凿花，经沈先生《塔户的剪纸花样》传播称颂，更是闻名遐迩，在省内外享有盛名的凿花匠中的佼佼者黄靠天，引起了著名画家黄永厚（著名画家黄永玉的弟弟）的关注，两次步行踏虎村登门拜访，后来，画家和民间艺人联合创作了凿纸连环画《白毛女》，并发表在《人民画报》，至此，绽放在荒寒小村的踏虎凿花，走进了大雅之堂，黄靠天作为民间艺人，也因此成为我国最早一批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之一。黄靠天的高徒邓兴隆在传承前辈传统花样的基础上，创造了适应人们新生活的花样，艺术老树发新枝，邓兴隆也因高超的凿花手艺被评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2008年6月，在欢快的苗族唢呐声中，踏虎村迎来了国家文化部颁发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剪纸、踏虎凿花”和“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两块金光闪闪的奖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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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团结报

作者｜熊幽

编辑｜杨世芳

监制｜陈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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