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无所有 聊赠一碗茶
采芽逢御使，贡与君王品。
黄金无所有，聊赠一碗茶。
——《无题》
周作人说，啜一碗清泉绿茶可抵十年尘梦。茶，既是中国人餐桌上的烟火人间，也是书桌上的诗词歌赋。在茶里，中国人完成了真正的东方生活。
摊开偌大的中国版图，落目于湖南的西北部，在汤汤酉水与巍巍武陵交融处，有一个神秘莫测且充满民族风情的地方，像极了镶在人像湖南眉眼间的一颗美人痣，它的地域名和行政名皆唤湘西。
茶园全貌
若再放大到更广阔的空间去认识湘西，其位于神奇的110°经线和北纬30°纬线之旁的地理坐标，为神秘湘西平添了无尽内涵。
经纬密布，将人类肉眼不及的山川与湖海织成一个圆；时空交错，将人类千年的文明与国度绘成一条线，至此，所有抽象完成了向具象地转变。110°经线自上而下将我国分出东西两部，“秦岭六道，子午为王”在这条经线上写下从未被攻破的传说。而北纬30°则从左至右将我国幅员辽阔的疆土一分为南北，这条神秘曲线贯穿四大文明古国，坐拥千古难解的金字塔之谜、百慕大三角洲以及远古的玛雅文明遗址。隆起，它是地球山脉最高峰——珠穆朗玛峰的所在地，匍匐，它是世界几大河流的入海口所在。造物主更是将浩渺的撒哈拉大沙漠、磅礴的雅鲁藏布大峡谷、神圣的冰川世界梅里雪山等瑰丽风景给了这条线。
除了给予灿烂的文明与风景，造物主还独独偏爱了茶叶。著名植物学家班克斯爵士所认定的茶叶最佳种植纬度也是北纬28°-30°，其独特地形造就土壤里富含丰富的微量元素和矿物质，连绵的山地地貌、适宜的气候特征及生物的多样性，为茶树生长提供了最佳环境。黄山毛峰、西湖龙井、君山银针等享誉国内外的名茶均出自这条纬线。
采茶
目光回到北纬28°的湘西，湘西的保靖县，保靖县的吕洞山镇黄金村，一片神奇的叶子正因为湘西逐渐走进世人的视野，而改写着中国最好绿茶的江湖排位，茶叶叫保靖黄金茶。
吕洞秘境，苗祖圣山。一个秘字留白出这方山水千年的光阴。如果说将“苗”这个字眼给一个族群命名，体现了苗族人对生命的热忱如植物一般充满生机勃勃的力量，那么上天恩赐给他们的，经过长期自然选择的独特茶树品种则是这个秘字拆开的那半“禾”。
人间所有的春天里，湘西吕洞山下大大小小的村庄皆疯长着一茬又一茬的茶事。于茶农而言，黄绿细嫩的芽头冒上枝尖的模样盛过了大地之上任何一场浩瀚地花开。采茶人散落其中，星月其行，她们要赶在明前将鲜叶制成干茶，以期把所有的春天都藏进一芽一叶里，然后千山万水地走向你。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每个冬天的句号一定是春天。四月的江南，风絮如笔豪，沾一场春雨，春色便泼满了人间，行之所处皆是桃红梨白鹅黄枝，皆是撩人的诗词。这怎叫一个无所有，简直是江南故作无谓地炫耀啊。
当然，在吕洞山，春天只与茶有关！
一芽一叶
从冒出的第一批芽头开始，直到谷雨时节，像季节的候鸟，远至贵州，近至古丈、凤凰、花垣等县城的采茶工们纷纷汇集在吕洞山，争分夺秒地抢采鲜叶。单芽、初展、一芽一叶、一芽两叶，根据原料等级和制茶人的要求，鲜叶被源源不断地采摘，然后再被制茶人不分昼夜地加工成干茶。茶人的春天，时间全然被切割成什么时候摊青杀青，什么时候揉捻烘干，什么时候提豪取香……完全不分白天黑夜，只在银色锡袋上重点记着几月几号一号茶，几月几号二号茶，几月几号群体、单株、八号、古树茶。白豪密密麻麻轻轻柔柔地落在头上、睫毛上、肩上，裹满一身白豪的制茶人像是在漫天飞雪之中游走了漫长的一段路，茶香四溢间，他们也深情地活成了一款茶！
黄金村，保靖黄金茶的原产地，一个在武陵山脉黄金大峡谷里绵延数十里的苗寨，蜿蜒清澈的两岔河与古茶园、古茶道、古苗寨融为一体，相互映衬。水蜿蜒，寨子也蜿蜒，茶园便跟着蜿蜒；山向着天空生长，寨子也向着天空生长，茶园便也跟着向天空生长。
岁月更迭，寨子七大古茶园里幸存的2057棵古茶树，它们与彼此相望，与故土相守，以正统血脉的高贵姿态活成千秋岁月的一卷传奇，每一页都写满茶与人不同时代不同个体之间的故事。木房火塘边，夜色渐浓，月亮爬上窗格的时候，被岁月爬满脸颊的阿婆搂着孙孩说故事也说从前。在阿婆的喃喃细语与孩童的迷迷糊糊中，七位茶仙姑每人带着一包茶籽踏云而来，在抵达黄金寨上空时，发现这一带云雾缭绕，山水相依，山有坡却不陡峭，水有声却不湍急，这缓缓慢慢，不争不抢的姿态道尽了人生如茶的真谛，或许神生亦如茶，她们爱上了这个寨子，并把茶籽一一洒在山前屋后，后来就长成了七片茶园。村民因茶而去病消灾，又因茶而发家致富。逢年过节，他们在古老的茶树上系上红丝带，在茶树旁焚香，双手合十虔诚祭拜茶神，感恩与祈祷，我相信在神与人之间共通了千年。
在人类孕育之初，大自然仿佛就相应地交付给当地人赖以生存的资源，人们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寨里的人常说，茶树，就是老天的恩赐，像茶树纵向扎根，根系渗透大地一样，他们对茶的情感也渗透在作为原产地茶人的一言一行和琐粹日常里。
如若你也恰好是爱茶人，最好是每年三四月新茶刚出时，周末约上三五好友，驱车三十分钟就可抵达距离州府不远的茶镇。换上五彩斑斓的苗服，戴上叮叮当当作响的银饰，茶园里走走停停，风起云走时你便也是那只跳着采茶舞的蝶了，在满山满坡的茶芽间闪动着薄薄的翅膀，草木之间是蝴蝶的一天一年，是人的一生一世。进到寨子里，看见有主人正试泡喝新茶，不必拘谨，大大方方地进去，他们不仅邀请你喝茶，还会聊聊那些非原产地莫属的家长里短，聊聊那些年茶山见证的外来采茶女与本地种茶郎的爱情。相谈甚欢间，临了还会赠予二三两，若感情更深一点，有价无市的绝版孤品也会热情相赠，在他们看来，你爱茶便胜过世间一切。
是的，爱茶的心胜过世间一切的语言、桥梁、征途和金钱，他们只单纯地希望你把保靖黄金茶的黄金品质带给他人。我的味蕾就是这样被他们抛在一个制高点上变得无比刁钻，那些我大方分享出去的古树茶也源自他们的底气、自信和给予。是以，每每回到家，便会迫不及待地煮水泡新茶。“明前茶，贵如金”，于春茶而言，节气是条线，被雨水、惊蛰、清明、谷雨划分出头采茶、头春茶、明前茶、雨前茶和雨后茶等不同的等级。“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明前茶嫩绿欲滴，形美味鲜。干茶外形呈紧卷弯曲状，锋苗和白豪极为明显，芽叶纤细，叶底匀齐。其香或嫩栗，或花香和豆香，在鼻翼的一呼一吸间就已从容霸占你的整个心房。投茶，润茶，注水冲泡，茶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翻卷沉浮，一番翩若惊鸿的舞姿后慢慢舒展成一片叶子最初的模样，鲜活、完整、翠绿，那一刻，木与水的相逢其实是我们与春天的再次相逢。出汤、分杯和品茗，从外到内，从形到味，从实到虚，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汤与腔壁绵长地相拥，直到在回甘的路上望见春天里所有的花树在风里摇曳。
一茬一茬的茶叶胜过任何一场花开。
在这里，每一款茶，每一个通宵达旦里，都有着茶人付出的所有情感和心血，他们比任何人更期待制作出一款心仪的茶！更期待你从一杯茶里心生喜悦，看见春暖花开！这是他们身处茶乡从来不变的心意！
像赠给路人一枝春的江南那样，黄金村也无所有，只会聊赠一碗茶。茶乡行走，待客之道即一碗茶。当过了最为忙碌的春茶制作期，到了六七月，足够幸运的话，在乡下的木屋或城巷的茶室里，文物级有喝无货卖的手工古树绿、古树白、古树单株，都会在一张茶桌前与你毫无准备又浓墨重彩地遇见。懂茶的人静静感受着茶汤里的万千星辉，同行之人的心里若只想听茶人说故事，敷衍地喝着茶，当被告知这杯茶的珍贵时，亦会立马从久远的故事中醒来，对眼前的这杯茶瞬间充满敬畏和虔诚！
其实茶汤里是有故事和岁月的。
黄金村的制茶人一般从十一二岁起就开始跟着父母亲学炒茶。一个通宵往往只换来三四斤干茶，第二天早上，再用报纸包好放到背篓里，羊肠九曲，趟水过河，背到附近的马劲坳镇和吉首市里销售，以此换来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柴米油盐。
茶叶贯穿了他们追求美好生活的一生。勤工俭学是茶，怦然心动是茶，婚嫁生子是茶，传承守望是茶。
去年我带着朋友寻访茶事的时候，茶人远明大哥正在村部后面的屋场里扩建厂房。楼下坪场一呼，说是关于保靖黄金茶的事需要和他聊聊，他便二话不说，下楼给我们煮水泡茶。泡的是手工古树单株绿茶，聊的是过去与茶的种种。六八年出生的他，十一岁时就在煤油灯下的泥土灶上跟着父亲制茶了，已有接近四十年的炒茶史。这里的人生来就与茶为伴为伍，茶是他们的全世界，他们的全部世界皆因茶而换来。从上一辈手中接过衣钵传承，无论是热爱坚守还是别无选择，他们都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即便稚嫩的手上全是烫伤，成为像父母亲那样的制茶人是他们人生唯一的目标。
茶几上，远明大哥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一杯茶汤便款款幽幽而来。手工古树绿，干茶色泽偏暗黄，外形肥壮，着实其貌不扬，但落入盖碗的刹那，香气却霸道、纯粹、高扬且极具穿透力，瞬间就能抓住你左顾右盼的漫不经心，百年岁月的沧桑厚重在这虚无的丝丝缕缕中漫天飞舞而来，不由得臣服于这王者般睥睨天下的气质，于震撼之中多了一份对茶汤的期待。
大概每个人与茶遇见的方式都不一样。
过了寨子里的第一座桥，映入眼帘的是向老大黄金茶。上世纪八十年代，向老大在自家位于德让拱的古茶园中采茶时，发现其中一株发芽早、芽头密、颜色翠绿，这引起了他的注意，特将这株古茶树的茶叶单独采摘，单独炒制。1993年，湖南省茶叶研究所、保靖县农业局采用单株选择法对其进行选育，并认定为保靖黄金茶二号。其氨基酸含量是其他绿茶两倍以上，水浸出物接近百分之五十，加工的茶产品兼具“香、绿、爽、浓”的品质特征。等绿茶制作过后，向老大会采其大叶制作成为数不多的二号母树白茶。每每遇到聊得来的茶客，他亦会热情地拿出来分享，和你聊聊发现这些茶，制作这些茶的往事趣事。
独特的纬度生长着生机勃勃的茶树。
茶是盛事之饮。当下，他们的目光和时光、情感和热爱皆毫无保留地给了这些茶树，这是拥有母本源、种子基因库的原产地人拥有的共性。而古树茶汤的共性皆绵柔。柔，可以克刚，亦可包容万象。故而，在一杯茶的时光里，所有的疼痛和尘世的喧嚣都在杯外了。你可以慵懒得像一只猫，不问人间二三事，只在茶汤里感受其中的太极、星辰、谷韵，以及来自黄金村这个原产地中一个茶人毕生的自信与从容。
茶一定是讲小地域和小气候的，差那么一点点位置在口感上就可能差很大一截。黄金村之于保靖黄金茶这处原产地，犹如西湖之于龙井，武夷山之于大红袍，桐木关之于正山小种！只有在原产地，茶桌上才是豪杰云集的江湖，二号金奖茶、二号母树茶、古树茶以及那些未被命名的单株，一杯接着一杯，一款接着一款，一杯里有一杯的风景，一款里有一款的风韵。一年之中的舌尖之旅达到了最为豪华和顶级地体验，味蕾敏感地捕捉一片叶子传递的山之德、水之味、人之性，款款而来中是长久的念念不忘，以及下一个春天再一次充满冒险与希冀地等待。
坐标源产地，喝的都是文物，真是越喝到最后茶路越窄。好在，顺着这寨子绵延十公里而去，镶寨家庭农场、绿清源合作社、马燕茶业、黄金沟合作社、湘金茶厂等等散落两旁。若不够，还有夯吉村、茶岭村、吕洞村、国茶村、四十八弯村等等，沟沟岭领足够你喝到下一个春天去。这是一条关于茶叶的大峡谷，两边皆是茶山茶园，茶人茶家，茶食茶事，我喜欢他们的纯粹和对情感认同的方式，喜欢他们对茶如对至亲挚爱的态度。
寨子里走了一圈后回到镶寨家庭农场，坐在沿河而建的凉亭走廊上，背后是远近各不同的茶园茶山，廊下是溪水不动声色地流淌，耳边的风来了风又走。冲泡一壶茶的时光里，依次看见了满山满坡的茶园，看见了北纬28°的湘西，看见了人像湖南，看见了经纬密布的中国版图，看见了明朝的茶马古道上，马蹄声中陆杰轻轻抖落一身风沙，接过阿婆的那碗茶，久远的童谣回荡在檐下：
天蓝蓝，水蓝蓝，青青的山上是茶园
水弯弯，路弯弯，悠悠的山下是家园
黄金寨，木门开，阿婆端着茶碗来
圣山下，火塘边，听着阿婆说从前，说从前……
来源｜团结报
作者｜李海蓉
一审｜杨世芳
二审｜黄谆
三审｜陈昊
精彩内容速览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