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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是个神经学家」——艺术与科学的交融

十三维 星辰与花朵 2022-08-15

文如其名,这是一篇以听书稿写成的读书笔记。在文后,欢迎诸位朋友参加由集智俱乐部主办、我作为发起人之一的活动《复杂科学X艺术研讨会》,点击原文即可查看详细链接。


想象你在逛书店的时候,抬头在一本书上看到了法国作家「普鲁斯特」,文艺之心刚蠢蠢欲动,再往下看,结果赫然又出现「神经学家」四个字——你会不会觉得这个「同框」颇有点意外,然后大脑激起一片好奇:哎,那个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怎么成了个神经学家呢?


可不要惊讶,这就是一本从神经科学探讨科学和艺术关系的书。在这本书中,作者从现代脑神经科学出发,对文学、音乐、绘画等历史上八位不同领域的著名艺术家,进行了科学版的全新解读。书中通过重新追溯这些艺术家们的创作旅程,告诉我们:艺术不仅是追求美,它像科学一样,同样是探寻真理的一种方式,杰出的艺术家们总能以自己敏锐的直觉,以审美直观的方式早于科学研究,通过艺术创造性地揭示我们和现实世界最深的秘密



也许普鲁斯特是不是神经学家,你还有点疑惑,不过本书的作者乔纳·莱勒,可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主修神经科学的专栏作家。他曾在诺贝尔生理医学奖获得者埃里克·坎德尔,著名的记忆实验室里做过生物学研究;后来成为牛津大学的罗兹学者,专门对艺术与科学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探讨。同时他还担任《连线》杂志特约编辑,《纽约客》杂志长期撰稿人,《华尔街日报》专栏作家等。


那么,一个神经科学的学者,怎么就开始研究艺术了呢?莱勒在书中回忆,在他泡脑神经实验室的日子里,每天都要面对成千上百万个神经细胞,于是就想找部小说读读当做消遣娱乐,正好读的就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结果他惊奇发现,这位法国作家有关记忆的描述,竟然和他的实验结果不谋而合。这就促使他开始认真思考科学和艺术的关系,慢慢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最后写成了这本书。


作者发现,艺术不仅关乎美和情感,它本身就是世界真实的反映,艺术家的创造就是在探索世界的真理。举个例子,以前我们常常觉得肉体和精神、理智和情感是分开的,要明智的决策就必须避免情感的介入。但是现代神经科学[1] 研究却表明,恰恰相反:情绪本身就位于推理回路中,人的身体标记了情绪,没有了身体情绪,人不仅容易产生非理性行为,甚至连决策都做不了。就有这样的例子,一个病人的情绪脑区受损,结果连下嘴吃什么饭都决定不了。但作者提到,早在一百年多年前,美国诗人惠特曼知道这点了。他唱到「如果肉体不是灵魂,那什么才是灵魂 ?」[2]在惠特曼看来,我们的灵魂,包括理智和情感,和肉体都是无法分开的。此外,还有大量例子可以说明,相对科学,艺术家往往是先知先觉。


在本书中,作者莱勒就对艺术的地位进行了大胆的拨乱反正,他不仅把艺术提到和科学同等重要的地位,甚至不同意这种地位是因为符合了某些科学规律。在他看来,将艺术放在附属地位上,将人的生命简化成了生物和物理现象,将艺术简化为了生物学或物理学,根本就是错的,是一种本末倒置。那只被理性绑起来的大象,早就不是有生命的大象了。我们要看清更多维的现实,必须认识到科学和艺术二者无法互相替,用这两只眼睛同时去看眼前这个世界。


好了,接下来我们就开始这场艺术之旅吧。我将通过贯穿各种感官知觉和大脑关系的线索,结合画家塞尚、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厨师埃科菲和作家普鲁斯特分别在视觉、听觉、味觉、记忆上的探索,分四部分来为你讲述本书内容:第一,我们看到的世界是真实的吗?第二,为什么大脑能把噪声也变成美妙的音乐?第三,我们的嗅觉,一种新发现的味道和菜的名字是怎样影响味觉;最后,普鲁斯特将向我们揭示,穿梭在大脑瞬息和永恒之间的记忆的奥秘。


视觉——保罗·塞尚


让我们先睁开眼睛,从作为视觉艺术的绘画开始,来看看第一部分内容。主角是保罗·塞尚,后印象画派的代表人物,他被誉为「现代艺术之父」。我们印象中的现代派绘画作品,画中的内容往往要么抽象得像线条,要么扭曲得如野兽,让现在的我们看着很费解。如果翻开艺术史,上面往往会写着:从塞尚开始,艺术家们放弃了对客观真实的追求,转而去追求主观情感下艺术理念的真实。可是按照这种观点,艺术是主观的话,那为什么邻居家小孩画的线条就不能成为艺术品呢?


在作者看来,这种说法只能算说对了一半。对于现代艺术,比如塞尚,他那些看上去充满质感但又不像自然存在的画作,其实是再现了人脑处理视觉的过程。我们之前可能看过一些幻觉图片,比如一个舞女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其实就是大脑不同处理的结果。我们最终看到的世界不是眼睛,是大脑呈现给我们的[3] 。而早在脑神经科学研究之前,塞尚通过自己对静止物体的凝视,就已经认识到,客观真实本身也是一种错觉,我们最后眼中鲜艳的苹果和巍峨的群山,都是大脑对原始视觉素材过滤后、再润色加工的产物。从塞尚起的现代艺术们要做的,就是再现在大脑脑补之前的那个原始真实。


在塞尚之前,不仅所有艺术家们,包括科学家们都在追求某种客观真实。科学和艺术共同的假定是:我们的感官能完美无缺地反映现实世界。因此在现代艺术之前,人类的文化理想就是追求客观真理、描绘客观现实。比如艺术家也往往会借助科学原理和技术工具,让创作的作品显得更加真实自然。但在19世纪末摄影技术发明后,就给了追求客观的艺术以巨大打击:当摄影都能完美复制现实了,艺术岂不是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一些艺术家们认为,艺术没有必要追求画得像了,应该去努力表现自己的主观情感。比如印象派画家们,就认为相机捕捉的只是一个个静止的光点,而绘画却可以通过画面上一系列的色彩和光线,捕捉到的时间的脚步,将相机所遗漏的现实光影变化,和人的主观感受一同表达出来。,事物永恒的部分浮现出来了。现在我们看他的作品,比如苹果和圣维克多山,就可以看到比印象派更加凝聚的色块和几何构图。可是,也正因为塞尚画得太真实了,反而让我们觉得这不符合眼睛看到的自然。包括艺术评论家们,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塞尚画的是一种艺术理想。


(图:圣维克多山)


这些原始素材,在经过最初被称为 V1 的脑区后,会首先通过一个「快速路径」到大脑前额叶皮层。我们会看到一个没有 PS 的「素颜」世界。这时如果有人画出来,那么就会像塞尚和后世现代派所表现那样:呈现一个没有边缘区分、各种颜色融合、渐变,甚至是纯粹抽象的视觉世界。


但同时大脑还会走一条「慢速路径」,将信号传递给专门视觉皮层进行处理。这样大约50毫秒后,原来抽象的马赛克色块就被加上了顺滑的滤镜,我们眼前鲜活的世界就出现了。假如这个过程出了问题,大脑没进行PS,一个人就活在现代艺术中的世界了,甚至做出「错把妻子当帽子」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图:大脑视觉加工过程)


后来科学家们进一步发现,我们的知识和概念、不同的理解,同样会影响我们的视觉呈现和审美感知。这被称为自上而下加工。难怪雕塑大师罗丹会说,「生活中从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那个能发现美的眼睛,其实就是我们的大脑。



听觉——斯特拉文斯基


接下来让我们闭上眼睛,竖起耳朵,来听一段有关现代音乐的故事。作者介绍的音乐家是斯特拉文斯基,西方现代派音乐发展最重要人物,他被誉为音乐界的毕加索,以一己之力推动了现代音乐进程。音乐本该悦耳,但若我们听各种现代实验音乐,恰恰会发现,它和现代派绘画如出一辙,显得异常怪异,声音仿佛跑了调似的,绕在耳边没规则地扭曲着,这种不谐感让人充满了不安。


这时如果作者也在,会过来劝你:先别着急离场,现代音乐故事才刚开始吶。故事的后半,就是作为现代音乐大师的斯特拉文斯基,如何将原本不讨好人耳的不和谐音,变成了现代音乐中的标志性元素的故事。


在现代音乐以前,不仅西方古典音乐,所有音乐从一开始就是有「调」的。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有「调性」,即在音乐的主音和曲调样式之间,存在一定的组织关系。这样音乐人们才能哼唱出来,才更容易传播,让人们一起嗨起来感动。调性越强,往往听来就越舒服,比如我们爱听的流行音乐。在有调性的音乐,作曲家会先导入一段三和弦,建立起一个曲调样式,作为乐曲的主旋律核心。然后再让各种音乐元素,和谐地围绕着这段核心来回舞动,欲擒故纵地满足大脑对音乐旋律的期待。但不管怎样,听众的耳朵最后都会得到预期的满足,于是我们就听到了一曲美妙的音乐,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不过到了20一位维也纳音乐家勋伯格,他首创了「无调性音乐」,就像在小说中抛弃主题一样,摒弃了主音的地位。从此乐音之间的地位变得平等了,音乐也从原来的靠谱开始变得不「着调」。《春之祭》不仅被接受,甚至多年以后搬上来迪士尼动画中,让更多人得以听到。


(图:春之祭)


斯特拉文斯基洞悉到了一个大脑的秘密:我们对熟悉的事物会更加喜欢。

那些我们开始觉得陌生和讨厌的事物,也许仅仅是因为对它们还不够熟悉和了解。对于音乐,神经科学告诉我们:声音是声波碰撞耳里的鼓膜,在内耳液产生小波,然后传递给感知声波震荡的毛细胞的,最后再输出到神经信号。但后来科学家们才发现,原来每个毛细胞并不是全能的,它只对一定频率的震动信号产生响应。比如音乐中的高音或低音。当我们聆听音乐时,大量的毛细胞就各司其职,过滤掉自己范围外的信号,专门寻找自己负责频率的信号。如果在一段音乐中,有某个固定的音高和样式结构,就是「有调性」的音乐,这些协作的毛细胞就会开始在音符中挖掘并提炼声音的规律。这些神经信号传递给大脑后,大脑就会开始顺着规律进行预测和期待,一旦得到了满足——比如听有调性音乐,旋律回归了主音,这种预测准确、消除了不确定性的感觉,就好像压中的球队大获全胜一样,会让我们感到特别开心舒服,旋律也听起来特别悦耳动听。这就是传统音乐审美带给我们的,这种音乐代表了万物之间内在和谐的秩序。

然而,对斯特拉文斯基代表的现代音乐来说,这才不是什么永恒秩序,只不过是传统审美宠坏人们耳朵和大脑的结果而已。在他看来,只有通过冲突打破人们对主旋律的期待,让耳蜗中的毛细胞和神经细胞平等接收所有信号,音乐中看似偶然的深层秩序才可能被发掘出来,强烈的感染力才可能被我们感知和接受。于是,通过比神经学家们更早洞见到人耳和大脑的适应性,斯特拉文斯基就这样开创出了一片充满不确定性和无限形式可能的音乐新天地。比如在当代被称为噪音朋克和数学摇滚的实验音乐中,就充分发挥了无调性的优势,给现场乐迷们听感带来以极大震撼。


味觉——保罗·奥古斯特·埃科菲


在视听盛宴之后,让我们来到艺术之都法国巴黎,来品尝一道法式大餐。在本书中介绍的是法国传奇厨师奥古斯特·埃科菲,他被誉为「西厨之王」,意思是「厨师中的国王」。在埃科菲之前,烹饪最多被认为是一种技艺,为的还是功利性的感官享受,上升到不了审美层面。可埃科菲却说,烹饪不仅是一门科学,更是一门艺术。他不仅是说说而已,在努力下,他不仅将烹饪提升到了艺术的高度,让近代美学家们承认嗅觉和味觉的艺术地位,还以自身的影响力极大提升了厨师的职业地位。我们想想也知道,谈起艺术就想到品味,味觉凭什么就不能成为艺术呢?这不仅是文化俗语,现代神经学家们研究表明,人大脑涉及对食欲和奖赏价值的眼眶皮质,就是和味觉相连的[5] 。


谈起美食,现在可以想一个问题:我最喜欢哪种味道?大多数人可能比较讨厌苦和酸,纠结于咸和甜,对辣味爱恨交加。也许我们自己会纠结下,但大脑可是清楚得很。我们大脑最喜欢的是新发现的第五种味道——可不是辣味,辣味其实只是一种舌头的痛觉,而是鲜味。埃科菲发现鲜味才是让食物美味可口的终极秘密。


(图:埃科菲在厨房)


埃科菲在烹饪菜肴的时候,发现如果用锅底碎屑的汤汁去浇灌的话,最后出来的菜就会特别鲜美。这就是后来风靡美食界的「高汤制法」。一种谷氨酸盐,导致食物产生了这种味道——它才被确定并命名为鲜味。但即使如此,又过了几十年——直到2000年,神经学家们在舌头的味蕾上发现了「鲜味接收器」,才彻底证实了鲜味的存在。


有食物,生命才能延续。我们的味觉细胞能感觉到的五种味道,酸、甜、苦、咸、鲜,都是对食物基本信息的信号[5] 。甜味表明碳水化合物,如糖分正被在摄入;咸味提供了矿物质和水之间平衡的重要信息。苦和酸则是一种警告信号,表明哪些食物是有毒的,或者已经腐败了。比较有趣的是,人们对苦的感知能力是其他味道的一千倍。至于最后的鲜味,大脑之所以最喜欢,是因为它告诉我们的身体:富含蛋白质的食物正在被消化中,安心地享受美味吧。


就这样,埃科菲用鲜味重新定义了法国菜,进而征服了整个美食界。但此时美食传奇才刚刚开始。我们谈起最好的美食时,会说「色香味」俱全,已经认识到吃不仅仅是味道的事。埃科菲则更进一步,他发现不仅嗅觉,环境甚至食物观念同样能影响味觉体验。


为了注重嗅觉,首先是上菜时间。不同于满汉全席,埃科菲推崇一种「俄式风格」饮食:即将各种菜品按照预定顺序上到餐桌来。这保证了每一道菜的独特和独享的用餐时间,保证上来的菜是新鲜出锅的。他认为,只有这样菜的气味才能被顾客充分闻到,从而保证最佳的品尝体验。气味为什么这么重要?原来,我们用餐时90% 以上的味觉,其实都是嗅觉。在进餐时,气味气流会在口中循环,升入鼻腔,这样新出炉食物的气体微粒,会涌向成千上万个气味接收器。当某个气味微粒被接收器紧紧抓住时,离子涌动就产生了,神经电信号会穿过神经轴突,最后涌向我们意识。与其他感觉不同的是,嗅觉不经过下丘脑,直通我们的大脑皮质。这就是我们对气味的感受会更加强烈的原因。


除了菜品顺序和嗅觉外,埃科菲还非常注重环境、视觉和菜品名称的影响。气味或许还好理解,但为什么就连视觉和菜名也会影响味觉呢?作者在书写道:「我们祖先在进化的过程中,曾以衰退原本灵敏的嗅觉能力为代价,换来色彩视觉感受能力的更好发展。所以大脑常常被迫要依赖于非嗅觉信息来破解气味密码」。比如在「望梅止渴」的故事中,士兵看到梅子——其实不用看到,只要想到梅子,嘴里就会不自觉分泌出唾液、泛起酸味来了,于是就不那么口渴了。


对埃科菲这位追求极致厨艺的厨师来说,不仅要让食物鲜美可口,还要通过控制上菜节奏,加强嗅觉,利用视觉和观念,让餐厅充满标签暗示的力量,这样品尝一顿大餐才能成为一场真正的艺术盛宴。从烹饪成为艺术,最后才为科学家们理解的过程,我们也能看出,艺术实践往往从审美体验中就率先抵达了大脑的真理。


记忆——普鲁斯特


最后的压轴,让我们记起本书的标题——《普鲁斯特是个神经学家》,来一起探索人类记忆的最终奥秘。普鲁斯特是法国在世界最知名的作家之一,是意识流文学的开拓者,他和乔伊斯、卡夫卡也被公认为是二十世纪三个最伟大的作家。普鲁斯特为什么伟大呢?按照一位作家的说法,因为他在文学领域实现了一场「逆哥白尼革命」:和哥白尼否定地球宇宙中心相反,他将人的精神又重新安置在了宇宙万物的中心[6] 。


前面我们讲画家塞尚时,已经知道「眼见为实」其实是一种大脑构建的错觉。作为文学家的普鲁斯特则从感觉入手,深入到了时间的维度——让我们成为我们自己的记忆。在传统科学观下,认为存在一个客观真实的世界,人类记忆也像电脑存储一样,是对现实经验客观忠实的记录。当我们的回忆往事时,也像读取硬盘信息一样,即使有模糊和不准确的地方,内容也肯定是真的。但普鲁斯特在写巨著《追忆似水年华》时,却表达了这样的看法:以往所谓现实主义文学描绘的现实,是本末倒置的,他们只是把作为思考结果的「客观真实」写进了作品中。就好像昨天就是昨天,恋人就是现在的恋人,仿佛世界现在呈现的一切,从来如此。


普鲁斯特通过自己的文字揭开了这样的幻觉。之前在很多人看来,《追忆似水年华》是一本很奇怪的书:书中有很多记述居然是前后矛盾—比如对主人公恋人艾伯丁的描写,原本记得她有一颗在嘴下巴的美人痣,后来却不知不觉移到了嘴唇边,最后竟然跑到了眼下的颧骨上。这在任何一本书中恐怕都是描写的「硬伤」,但对普鲁斯特来说,这就是他在阐释记忆的一个事实:我们的记忆是不可靠的,它并非完整地存在大脑某个地方,每当我们对往昔回忆的时候,它就变得不再确切,又创造一份新的记忆。


(图:普鲁斯特与玛德琳蛋糕的记忆)


神经科学家们现在已经证实,与电脑硬盘精确存储不同,记忆不是存在某个地方,大脑的存贮是分布式的:就是说,每一段记忆都是很多神经元相互缠绕连接的产物。这些连接可能被随时改变,比如当你回忆时,就会根据当前的情景产生新的连接和新的记忆。科学家甚至做过一个实验:引发小白鼠的恐惧回忆,但在形成新的链接时,对神经信号进行阻断,结果原有的恐惧记忆就消失了。由此可见,记忆不是存在硬盘,更像是一部维基百科。


不过记忆虽然可能在不断变化,这不妨碍我们拥有美好的回忆,这使我们能将当前情境的美好再注入回过去。普鲁斯特透过自己的感觉,也发现了激发回忆的秘密。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闻着一抹香茶,吃着小时候最爱吃的菜,记忆却忽的放飞了起来,不仅想起了老家的奶奶,恍然间也仿佛回到了曾经住过的老房,那个童年无忧无虑夏日蝉鸣的小镇。这种体验,现在就称为「普鲁斯特时刻」。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就描写了由一个柠檬口味的玛德琳蛋糕,引起主角的回忆不断穿梭过去时空的故事。普鲁斯特认为,生命本真就像一杯清茶的气息,香气四溢,随风飘逝。在2017年,科学家又研究发现,在普鲁斯特时刻中记忆会一连串出现,是因为这些记忆恰好存储在临近的时间点内,所以就绑定在了一起[7] 。因此当我们喝着清茶、品尝蛋糕时,和童年故乡相关神经细胞就会一起点亮。这个最新的记忆理论,证实了普鲁斯特一百多年前直觉洞见。


可是,即使我们的回忆再美好,如果只是记忆不断变化主观构建,我们恐怕还是会觉得有遗憾。在我们的记忆中,难道真的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吗?也不是这样。普鲁斯特还有新的发现。我们可能还记得前面说的玛德琳蛋糕和外婆做的菜,它们带给我们的回忆仿佛总是那么鲜明。在普鲁斯特了那一刻永恒的真实。


在古希腊神话中,记忆是除了神才能拥有的不朽之外最重要的能力,也是人类文明这就提醒我们,我们没有必要执着于过去和追寻真实的自我,我们可以自己去创造美好的经历和回忆,像艺术家那样完整体验生活,去塑造未来更好的自己。



尾声——自己生命的艺术家


让我们回顾一下这次的感官艺术之旅。我们通过画家塞尚对绘画艺术的追求,知道了「眼见为实」的视觉其实是大脑 PS 后的产物,通过音乐家斯特拉文斯基对不和谐音的运用,知道所谓优美动听只是耳朵和神经元适应性的懒惰。我们从「西厨之王」埃科菲如何发现鲜味、知道了多种感官和观念相互作用,并怎样让饮食成为一场真正的艺术盛宴;最后我们讲到了普鲁斯特,他怎样质疑客观现实,通过自己的主观体验早于神经科学发现记忆产生和存储的秘密。作者认为,所有的这些例子都表明,真实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体验世界,各们科学虽然能通过实验去简化研究某一部分孤立的现实,但终究是片面、无法穷尽的;而艺术则可以通过审美直觉整合我们对世界的全部感知,重构我们正在发生的、这个丰富多彩的现实,并有可能早于科学发现有关我们和世界的真理。当二者彼此平等作为我们认识真理的途径,而不是谁统治谁时,我们才睁开了两只眼睛看到这个完整的世界,才能发现更多世界的真实。这也是作者呼吁倡导能够尽早到来的人类新型文化。



前面我们讲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及记忆,和艺术的关系,最后我们来一个彩蛋,统合一下各种感官知觉,来谈谈神奇的「通感」和「联觉」是怎么回事。通感常常被认为是一种文学修辞手法,它涉及到头脑意象之间某种类比联系,通过打通感官之间的界限,用具体生动的语言,将某一种感官的感觉推移到另一种感官上,从而呈现出新奇的感觉体验。比如,在古诗中「红杏枝头春意闹」这句,就是将视觉形象转移到了听觉,贯通了眼睛和耳朵两种感官体验。在诗人笔下,各种感官仿佛做到了「诸根互用,互通有无」,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8] 。


这么神奇的通感,只是一种修辞方法吗?英国哲学家培根是这么说的,「那不仅是比方,是大自然在不同事物上所印下的相同的脚迹」。现在神经科学证明,培根说得是对的,通感并不只是一种修辞,而是感官和大脑之间发生的一种真实现象,它也被认为是艺术进行创造的核心特质 。


虽然我们有五种不同的感官知觉,但是我们对世界的感知体验却是完整如一、有条不紊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知道,所有的感官接收的信息,最后都会转变为大脑理解的神经电信号,并存储在神经元细胞中。神经学家研究发现,有些脑区的神经细胞存储的并非单一的感官信息,而是多感官通道的信息。[5] 在同一个场景中,比如你去听一场摇滚音乐会,如果声音和光源位置在时间是同步的,那么大脑的上丘细胞就会整合了来自视觉、听觉和触觉各种感官的信息,存储在一起。这些感官的记忆会也彼此加强。在你进行回忆,或者语言描述的时候,这些感觉就会同时出现,仿佛贯通了不同感官一样,这样,一行行绝妙的诗句就诞生了,而艺术家呢,通过观察世界或阅读交流,往往能从不相干的领域获得灵感,进行创造,这也是因为产生了大脑进行通感的缘故[9] 。


至于「联觉」,则更为神奇和稀有,是一项真实存在的感官超能力。拥有的联觉的人,可以直接把某种感官和另一种的知觉自动联通起来[10] 。比如,在联觉者的世界里,他可能看到的 字母A 是红色的,或者听到的某个音符带有秋刀鱼的味道。联觉是一种艺术天赋,也可以视为一种病症,它在这出生时就固定了,很难后天学习。神经学家对联觉的研究还没有取得最终结论,但初步认为是某种感官通路和另一种感官通路、或者某些抽象表征进行了联结,因此才会无意识反应中自动出现联觉现象。


从五种感官对世界的感知,最后都转化为神经电信号,以及神奇的通感和联觉的存在,我们可以知道,世界本身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只不过我们人类进化出了几种感官对世界进行了切割。但同时我们也能看到,在经过五种感官独立感知表征后,我们的大脑就像创造艺术一样在后期努力重组这个世界。因此我们也始终要记得,我们终究面对的是一个整体体验中世界,而不是一个被简化、还原的概念中的世界,只有活在这样的世界才是真实、鲜活的,也是丰富和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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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东尼奥·达马西奥《笛卡尔的错误》

[2]《草叶集》

[3]和长度错觉类似。大脑解释后,视觉才呈现看到的样子。为了节约资源,视[4]焦点区域外大脑都模糊处理了

[5]《认知神经科学》

[6]《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安德烈·莫罗亚的序言

[7] 《环球科学》2017.08

[8] 钱钟书《七缀集》

[9] 和艺术联系,艺术要重构世界体验,因此诉求更多感官直觉的整合配合。艺术的效果也是让人和世界整体沉浸

[10] 区别通感。大多数资讯基本还是混用,当然可以算广义通感,广义通感包括文化上

[11] 感官分开了世界,大脑通过通感等方式重组世界;科学分开了世界,人类通过艺术重新整合世界,像艺术家一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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