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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颁发:他们笔下的中国现实|快讯

2015-08-16 文学报 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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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 点亮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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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比结果于8月16日下午揭晓:五部获奖作品分别是格非的《春尽江南》、王蒙的《这边风景》、金宇澄的《繁花》、李佩甫的《生命册》、苏童的《黄雀记》。


中国作协的官方网站中国作家网公布了这一获奖消息。茅盾文学奖每四年举办一届,每位获奖者奖金高达50万元。


本届茅盾文学奖总共有252篇长篇小说参评,8月12日公布了十部提名作品。除去本届获奖作品外,其他进入十强的有:范稳的《吾血吾土》、阎真的《活着之上》、林白的《北去来辞》、红柯的《喀拉布风暴》和徐则臣的《耶路撒冷》。




格非《江南三部曲》

好的小说一定是对传统的一种回应,很难想像一部作品跟传统毫无关系,好的小说还需要具备对传统的再发现和再创造。同时现代主义的先锋派也不应该完全抛弃。我并没有完全抛弃现代先锋,而是希望把它融入到一个更大的传统,进入更加宽阔的地带。

我们似乎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过于追求所谓的客观化,过于追求观点立场的不偏不倚,我们似乎忘记了歌德的忠告:一个作家如果没有勇气和担当,就谈不上任何才华。

作品简介
《江南三部曲》是作家格非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就开始酝酿构思,经十多年沉淀而就的系列长篇小说。在坚守艺术性的同时,格非用具有穿透力的思考和叙事呈现了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内在精神的衍变轨迹。《人面桃花》写的是民国初年的知识人对精神世界和社会理想的探索,《山河入梦》刻画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梦想和社会实践,而《春尽江南》则对准了当下中国的精神现实。


父亲从楼上下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

秀米手里捏着一条衬裤,本想偷偷拿到后院来晒,一时撞见父亲,不知如何是好。

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衬裤上的血迹了,一个人伏在井边搓洗了半天。几只蜜蜂嗡嗡闹着,在她身前身后飞来飞去。蜜蜂的叫声使她的担忧增加了。她觉得肚子疼痛难挨,似有铅砣下坠,坐在马桶上,却又拉不出来。她褪下裤子,偷偷地用镜子照一照流血的地方,却立刻羞得涨红了脸,胸口怦怦直跳。她胡乱地往里塞了一个棉花球,然后拉起裤子,扑倒在母亲床上,抱着一只绣花枕头喃喃道:要死要死.我大概是要死了。她的母亲去了梅城舅姥姥家,卧房空无一人。

现在的问题是,父亲下楼来了。

这个疯子平时很少下楼。只是到了每年的正月初一,母亲让宝琛将他背到楼下厅堂的太师椅上,接受全家的贺拜。秀米觉得他原本就是一个活僵尸。口眼歪斜,流涎不断,连咳嗽一声都要喘息半天。可是,今天,这个疯子,竟然腿脚麻利、神气活现地自己下楼来了,还拎着一只笨重的藤条箱。他站在海棠树下,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来擤鼻涕。难道说他的疯病一夜之间全好了不成?

秀米看见他带着箱子,似乎要出远门的样子,无意问又瞥见手中衬裤上棕褐色的血痕,一时心慌意乱,便冲着前院大叫起来:宝琛.宝琛!歪头宝琛……她在叫家里的账房,可惜无人应答。地上的花瓣、尘灰,午后慵倦的太阳不理她;海棠、梨树、墙壁上的青苔,蝴蝶和蜜蜂,门外绿得发青的杨柳细丝、摇曳着树枝的穿堂风都不理她。

“你叫唤什么?!不要叫。”父亲道。

他缓缓转过身来,把那脏兮兮的手绢塞人袖内,眯缝着眼睛瞅着她,目光中含着些许责备。他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一样,低沉而喑哑。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和自己说话。由于终年不见阳光,他的脸像木炭一般焦黑,头发如飘动的玉米穗,泛出褐黄。

“你要出门吗?”秀米见宝琛不在,只得稳了稳心,壮起胆子来问了他一句。

“是啊。”父亲说。

“要去哪里?”

父亲嘿嘿笑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半晌才道:“说实话,这会儿我也还不知道呢。”

“你要去的地方远吗?”

“很远。”他脸色灰灰地支吾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宝琛,宝琛,歪头宝琛,死狗宝琛……”

父亲不再理会她的叫声。他缓缓走到秀米的跟前,抬起一只手.大概是想摸摸她的脸。可秀米尖叫了一声,从他的手底下逃开了。她跳过竹篱,站在菜园里,歪着头远远地看着他,那条衬裤在手里绞来绞去。父亲摇摇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像灰烬,又像石蜡。


《江南三部曲》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4月版




王蒙《这边风景》
从对人性和生活的描写来说,《这边风景》在我的作品里面,可以说是最具体最细腻最生动最感人的,从头到尾都是掏心窝子的真情实感,这是我今天再也无法抵达的写作状态了。它使我在最困难时回到写字台前,使我增加了写作的自信,使我相信,不论在什么形势下,生活不可摧毁,文学不可摧毁,世界不可摧毁。

我一直都觉得我的写作是和新中国的成长历程同呼吸的,似乎我们就在一个氧气瓶中一同接受时间和人民的检验。

作品简介
《这边风景》以新疆农村为背景,从公社粮食盗窃案入笔,用层层剥开的悬念和西域独特风土人情,为读者展示了一幅现代西域生活的全景图。同时,也反映了汉、维两族人民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的真实生活,以及两族人民的相互理解与友爱共处的场景。作品带有历史的厚重份量,又将日常生活中的人物塑造得极为生动,悬念迭生,矛盾冲突集中,独具新疆风情。

古海丽巴侬右手提着白铜壶走了进来,这种壶壶身细高,轮廓曲弯,很像一个花瓶,壶嘴也细长弯曲,主要是用来洗手净身的。古海丽巴侬的左手拿着一个铜盆,铜盆上倒扣着一个全身都是筛子孔的锡瓮,是专门为了接洗手、洗脸水用的,有了那个翻放着的锡瓮,洗手水落进去看不到脏水,这也是一种掩饰和遮盖的美学。
尽管是冬天,尽管火是在外屋,因而这间正室有点凉,古海丽巴侬穿得可不多。她身上是一件粉色的薄薄的接近透明的绸纱连衣裙,上身穿着一件紫色的、胸前织着两朵小黄菊花的毛线衣,连衣裙下露出了从大腿直到脚面的长袜子,脚上穿的是一双暗红的,半高腰的带拉锁的长靴。她的脸上抹了脂粉,黑“美人”今天变成了白脸黑脖子。她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库图库扎尔跟前侍候客人洗手。库图库扎尔嗅到一股刺鼻的香气。古海丽用眼睛瞟着宾客,像羞答答的少女似的从齿缝里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了声“亚克西”来回答宾客的周到多礼的问候。然后,她走入外间,端来了一个大大的上面也画着图案的黑漆方盘,方盘上放着两个精致的小瓷碗,每个碗里倒了一碗底的茶水,古海丽巴侬用双手把茶盘高举,库图库扎尔连忙伸手来取,古海丽却轻轻一闪,把茶盘伸向自己的丈夫。茶水也罢,其他食品也罢,先由丈夫取下,再由丈夫献给宾客,不知道是为了表示隆重还是以示男女授受不亲,反正这种多费一套手续的做法,正是一种老式的礼节。
麦素木给客人献了茶,又给自己取了一碗,然后用三个手指从玻璃托盘上一下抓起四块方糖,一股脑儿放到库图库扎尔的茶碗里,递上一个小小的铜茶匙,伸手道:“请用茶!”
古海丽巴侬退出去了,外间里响起了锅、勺的响声,飘进了生菜籽油的辛辣的芥子气味。

库图库扎尔并不谦让。他端起碗来啜了一口,两眼自然忙于四下巡视。墙边摆着的长条桌上,各种物品好像儿童的积木玩具,五颜六色,拥塞堆砌。中间是几本厚皮的精装书,用彩绸带子系起来。显然,这书也只是装饰用的。书上是一个大瓷盘子立靠在墙上,盘底的一朵大牡丹花正对着客人的视线。瓷盘的两边各立放着四枚用过失效的白象牌电池。书的前面是四只带着红色双喜字的玻璃杯,杯口向外,平卧在桌子上,好像是瞄准了客人的四尊大炮炮口,书的两旁,亦即条桌的两端,是用各种各样的空瓶、空罐、空盒堆起来的金字塔装饰“建筑”。其中包括:装擦脸用杏仁蜜的细腰扁瓶,双妹牌雪花膏的硬纸盒,黑褐色的麦精鱼肝油瓶,乐口福麦乳精铁听,金奖香皂的包装纸,马头牌调和漆的锡罐,饭馆里用的胡椒粉瓷罐,不似乒乓球胜似乒乓球的羚翘解毒丸蜡皮……而作为金字塔塔尖的,各是一个盛花露水的细小的瓶子。各种瓶罐的商标,都完整如新地保持了下来,用它们的烫金字、花纹、五颜六色的图案,卖弄着本室主人生活的富裕和文明。
离条案不远,放着一张旧式铁床,墙壁上代替壁毡的位置的是一块黄地、黑色铜钱图案的花布。床上铺着一块绿色毛毡,床头两端各摆着一个大枕头,枕头是把下面的两个角塞进去,而把上面的两个角拔尖,立着放在床上的,看来像两件摆设乃至是两个蹲卧的野兽。床栏上搭着一条崭新的毛哔叽裤子。墙角放着一个扇形的木几,木几上放着一盏大号的红铜制作的煤油灯,油灯的光辉正好照亮了这一角墙壁上面的、分别用图钉按在两边的、排列成花瓣形的一批照片。
……库图库扎尔真想站起来走到近前细细地观看一下这些瓶罐和照片,然而他知道,静坐的客人是更受尊敬的,举动越少,是地位越高的标志。他只好按捺住好奇心端坐在缎面褥子上,他一面喝着甜得烧嘴的茶,一面左顾右盼,一面想,毕竟是当过科长的人喽,尽管听说他六二年图谋赴苏的时候把家产变卖一空,现在又添置得颇具规模了。毕竟是有文化的,见过世面的一家。拿他自己的家来说,就是挣上更多的钱也不会布置摆设。他那个经常无病也呻吟不止的胖老婆帕夏汗,你给她多少钱,多少东西,她也不会把房间布置成个文明人的样子。他一回家,就不免感到自己即将被房间里的多余的吃食和乱堆乱放的衣物所吞噬。比较一下,你不能不服气,他看着昏暗的灯光下的条案上的两座金字塔,感到说不出的陶醉、羡慕而又嫉妒。
《这边风景》花城出版社2013年4月版




金宇澄《繁花》


《繁花》主要的兴趣,是取自被一般意义忽视的边角材料——生活世相的琐碎记录,整体上的“无意义”内容,是否存在有意义,兴趣在这一块,看城市的一种存在,不美化,也不补救人物的形象,提升“有意义”的内涵,保持我认为的“真实感”,这是《繁花》的一道主菜。

历史上的城市(上海)小说,各种主义,各阶段的城市阶级小说,个人观念过于显露,因此讲得最多,铺陈最开之处,往往遮蔽越多,接不到地气的模糊,在单行本《繁花》的开篇题记结尾,我新加一句话:“古罗马诗人所言,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 《繁花》可以卸掉包袱,做轻松的过滤,做一份清汤,至少表面上可以这样讲,我不施加迷雾,文艺糖精片,讲口水故事,口水人——城市另一个夹层,这些被疏忽的群落。

《繁花》是一部以沪语方言写就的小说,人物的行走,可找到“有形”地图的对应。这也是一部记忆小说,六十年代的少年旧梦,辐射广泛,处处人间烟火的斑斓记忆,九十年代的声色犬马,是一场接一场的流水席,叙事在两个时空里频繁交替,传奇迭生,延伸了关于上海的“不一致”和错综复杂的局面,小心翼翼的嘲讽,咄咄逼人的漫画,暗藏上海的时尚与流行;昨日的遗漏,或是明天的启示……即使繁花零落,死神到来,一曲终了,人犹未散。





斜对面有一个女子,低眉而来,三十多岁,施施然,轻摇莲步。陶陶低声说,看,来了,过来了。陶陶招呼说,阿妹。女子拘谨不响。陶陶说,这批蟹,只只赞货,我昨天讲了,做女人,打扮重要,吃到肚皮里,最实惠。女子一笑。陶陶说,阿妹,我总归便宜的。女子靠近摊前。此刻,沪生像是坐进包厢,面前灯光十足,女人的头发,每根发亮,一双似醒非醒丹凤目,落定蟹桶上面。陶陶说,阿妹一个人吃,一雌一雄,足够了。女子说,阿哥,轻点好吧,我一个人,有啥好听的。陶陶说,独吃大闸蟹,情调浓。女子说,不要讲了,难听吧。陶陶说,好好好。陶陶走到外面,移开保温桶玻璃板。
阿婆说,要我来想邮票的花头,菜地名堂最多,油菜花好吧,可以印邮票,草头,就是紫云英,一张,荠菜开花一张,芝麻开花一张,豆苗开花一张,绿豆赤豆开花两张,萝卜。阿宝说,不要讲了。蓓蒂说,阿婆讲的“水八仙”呢,水芹,茭白,莲藕,茨菰,荸荠,红菱,莼菜,南芡,做一套吧。阿宝说,好唻,再讲下去,天暗了也讲不光。蓓蒂说,茑萝跟金银花,凌霄,紫藤,算不算四方联呢。阿宝说,已经讲了不少,不要再讲了。蓓蒂说,再讲讲呀,讲呀。阿宝说,好是好,只是,前两种开得早了,茑萝是草本,跟喇叭花比较相配。蓓蒂说,不对,我不喜欢喇叭花,太阳出来就结束了,我不要。阿宝说,日本人叫“朝颜”,时间短,只是,花开得再兴,总归是谢的。蓓蒂不响。阿宝说,香色今何在,空枝对晚风。蓓蒂说,我不懂,我不开心。
阿宝说,太平天国的宫女,会有多少黄金。阿婆说,天王府里,样样金子做。蓓蒂说,阿婆讲过了,痰盂罐金的,调羹是金的。阿宝说,还有呢。阿婆说,金天金地,晓得了吧,王府里,台子,矮凳,眠床,门窗,马桶,苍蝇拍子,金子做。女人衬里裤子,金线织,想想看。蓓蒂说,不可能的。阿婆说,马车,轿子,统统黄金做。阿宝笑笑。阿婆说,马脚底镶掌,一般熟铁做,王府是用金子做,金钉子钉。马车琩啷啷跑出去,太阳出来了,金马车,八匹马,一路四八三十二道金光,声音轻,因为金子软。蓓蒂说,乱讲,不可能,不可能。阿婆摇扇子说,现在啥人会懂呢,大天王爷爷的排场。蓓蒂说,世界上,两部黄金马车,只有伊丽莎白,路德维希二世可以坐。阿婆说,这算啥呢,太平天国,黄金世界,86人杠的金轿子,晓得吧。轿子里面,可以摆圆台面吃酒,里厢有金灯,金蜡签,金面盆,金碗,金筷子,金拖鞋。隔间里厢,金屏风,摆一只金榻,金子净桶,一个金子小倌人,手托金盘,摆一叠黄缎子,让大天王爷爷揩屁眼。
小保姆讲,衣裳备好,我请三个钟头假,乘21路电车,到福建路下来。我讲,好的,机会属于有准备的女人。小保姆点头。我讲,荷兰人,欢喜饭摊上的宫保辣酱,高桩馒头。馒头夹辣酱,经济实惠。夜里九点钟吃饭,基本不出门。小保姆说,买一客辣酱,两只馒头,两瓶青岛啤酒,八点半去。我讲,我是随便讲的,买芝麻汤团,买豆腐花,崇明老白酒,不关我啥事体。小保姆咯咯咯穷笑说,姐姐真会讲戏话。我讲,要提高生活质量,关键阶段就要看豁得出,还是豁不出。但就是豁,也不是小婊子的豁,自家去想。小保姆讲,姐姐教我。我讲,我再介绍下去,要吃人参了,好自为之。小保姆说,亲姐姐,我晓得了。我讲,胆大心细。小保姆点点头,落了一滴眼泪。我讲,这种旅馆,是集体房间,地方小。如果两个人搭上了,感觉好,讲得来,到门口街沿坐一坐。两个人吃吃讲讲,谈谈,真功夫就是谈。两个中国人坐地吃馒头,基本是盲流,闲散人员,马路瘪三。外国人坐马路,就是浪漫。因此不要怕难为情,样样事体,大大方方,身边有外国人,等于有后台撑腰,是有面子的。小保姆点头。
兰兰走进饮食店。浑身香气。阿宝一呆。沪生看手表说,迟到两个钟头了,还过来做啥。兰兰笑笑,身上是山媚水明,一件绯红四贴袋收腰小西装,金边包纽,内里是元青圆领弹力衫,下面玄色踏脚裤,脚下一双嫣红漆皮金跟船鞋。沪生说,准备忙到哪里一天。兰兰笑说,差不多了。阿宝说,长远不见,新娘子一样了。兰兰说,阿宝太坏了,见了面,话里镶骨头。沪生说,先坐。阿宝倒了一杯啤酒。兰兰坐下来。沪生说,让香港人一弄,女人就像花瓶。兰兰拍一记沪生说,做啥啦。沪生说,具体时间呢。兰兰说,酒水定了下个礼拜,先是拍照。沪生说,人民照相馆。兰兰说,到静安公园拍彩照,香港特地带来富士彩卷,比上海便宜,颜色好。

暮色苍茫,眼前是大名鼎鼎的两湾,潘家湾,潭子湾,蛛网密集的狭弄,准备拆迁,灯火迷离,人来人往,完全脱离少年时代的记忆。两个人走了一段,沪生看看手表,阿宝买一张夜报,想到历史里反复来往于此的烈士顾正红,思古幽情,随之而生。等到原路返回,眼前的河面,已经黑得发亮。远见一艘苏北驳船,等于沪西一条不烂之舌,伸出桥洞一截,椭圆的船头翘于暮气中,上有小狗两只,像舌苔上两粒粽子糖,互相滚动,转眼弹跳到岸上,隐进黑暗里。两人沿河浏览,登桥眺远,船鸣起伏,河床在此宽阔,折向东南。正东的远方,是火车站如同瀑布的星海,流入墨玉的河中,与逐渐交会的两支夜航船队,化为一体。


《繁花》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版



李佩甫《生命册》

自古以来,文字作为人类精神语言的外壳,是人类一代一代人的思想力的总结,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它是先导,是标尺,是人类社会透视力和想像力的极限。就像是百米赛跑,它体现的是人类爆发力和体能的极限。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的文学语言,应该体现的是人类想像力及精神生活的高度和极限。

我曾经到一个有3000人的村落采风,晚上9点在整个村里我只遇到了一条狗,没有人。乡村凋敝,所谓的乡情也在变成记忆。但如果没有文字记载,这段历史就会被后人忘却,那是一大损失。乡土文学担起了记录历史的责任,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让我们的后人知道祖先是踏着什么样的足迹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作品简介
《生命册》从中原文化的腹地出发,书写平原大地上土地的荣枯和拔节于其上的生命的万般情状。在作家李佩甫的笔下,乡村与城市、历史与现实、理想与欲望并置,作者试图从中摸索出时代与人的命运之间的关联。书中,既有对20世纪后半期政治运动中乡民或迎合或拒绝或游离的生存境况的描摹,亦有对乡人“逃离”农村,在都市诱惑面前坚守与迷失的书写。而横亘在所有叙事之下的,则是古老乡村沿袭而来的民间故事和传奇。

在无梁,虫嫂就像是一个童话。
最初,人们戏称她为虫嫂。也不仅仅是蔑视,这里边还有宽容和同情。每每她挑着一副水桶走出来,人们不由地就笑。她人小一号,水桶也是小一号的,从娘家带来的。她挑水就像是走划船步,踮着脚尖,磕磕碰碰,试试摸摸的。在井上打水时,她不让人搭手,说:会。我会。就是辘轳把儿太长了。人们又笑。
在村里,虫嫂割草、割麦都是一把好手,工分也是不少挣的。可她不会编席。她是无梁村惟一不会编席的女人。她身量小,指头太短,编不了丈席,也试着编了几次,每次都欠尺寸,不合格。收席点的老魏说:她的尺子小一号。那时候,粮食是队里分的,而油盐钱全靠编席来挣(编一张大席可挣一毛五分钱)。虫嫂不会编席,就从娘家逮了一窝小鸡,靠着“鸡屁股银行”,总算能换个油盐钱。老拐腿瘸着,干不了重活。再加上两人结婚时,老拐塌了一屁股的债,那日子就更加艰难些。
日子虽然难过,可也过了。她会爬树,身量小,却灵活,猴子一样。春天里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捋些槐花、榆钱,掺和着吃。她还会做“鲤鱼穿沙”,就是玉米糁加榆叶儿煮着吃,我吃过一次,也挺香。这年夏天,队里菜地先是少了一垄茄子,尔后又少了一垄辣椒。于是人人都怀疑是虫嫂偷了,却没有证据。治保主任曾建议说:搜,挨家挨户搜。却被老姑父否决了。老姑父说:几个茄子,算了。
再说,没有多久,虫嫂就怀孕了。挺着个肚子,也编不成席了。所以,她每每走出来时,身上总挎着一个草筐子。她身子重,走路一挪一挪,走走歇歇,很艰难的样子(很久之后,人们才知道,那草筐是双底的。她身上还缝了很多兜,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口袋)。
虫嫂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头上勒一方巾,三天就下地了。人们说,虫嫂,可不敢哪,迎了风,就出大事了。她说,没事。我皮实。
等到了这一年的秋天,谷子、芝麻、豆下来了。打场时,虫嫂每天抱着吃奶的孩子到场里去晃一晃。接连几天,就被人盯上了。于是干部们在场边上拦住了她,在她的袖筒里、孩子的肚兜里,还有鞋窠舀里各倒出了半斤芝麻和黄豆!罪证终于查到了,就罚她在场里的石磙上站着,问她为啥偷芝麻?
她说:孩子馋了。
人们问她:你呢?你不馋?
她说:也馋。
人们说:馋了就偷?
她竟说:叔叔大爷们,饶了我吧。
一个结过婚的女人,竟一声声地喊人“叔叔大爷”,喊得人一怔,心也就软了……人已一贱到底了,“叔叔大爷们”听她这么求告,又看她如此小的身量还抱着个孩子,也就放过她了。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就此,“小偷”的名义已坐实了。
奇怪的是,就虫嫂这样的小小身量,却一拉溜生了三个孩:两男一女。据说,每次生孩子,她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问:全活么?接生婆怔了,说:啥?她说:查查胳膊腿啥的?接生婆告诉她:全活。她这才松一口气。她个小,生怕生下的孩子“不全活”。也许是因为她个子低的缘故,她对“大”有无限的向往。她的三个孩子统称为:国。大国,二国,三国(老三是女孩,也叫花,国花)。她生了一群“国”。她说是“国家”的“国”。全是嗷嗷待哺的货色。由于头生儿回了奶,她的三个孩子都是靠她嘴对嘴喂活的,她先把蒸好的红薯嚼一嚼,尔后用嘴,或是手指头抿在孩子的嘴里。当三个孩子牙牙学语、满地滚的时候,她已经是村里有名的小偷了。
一个人一旦有了贼的恶名,她就是“贼”了。
《生命册》作家出版社2012年3月版





苏童《黄雀记》


我的一部分写作行动,可以说是一场持续的“造街”行动。造的当然是香椿树街。以前的好多中短篇文本,包括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长篇《城北地带》,都是香椿树街系列,都是我造的街景。而这次的《黄雀记》,是造街行动的一项大工程,我为这条街道修建了一个广场,还有一座隐隐约约的庙堂,更多的居民停留在此,献上他们卑微的香火,以及卑微的祈愿,我借《黄雀记》探索香椿树街的魂灵。

我所信奉的作家与现实生活的美好关系,其实从来不是亲密的拥抱,也不是攻击性的炮火,而是高度三公尺的飞行。这个距离可以想象为一种标准的若即若离的距离,而所谓的飞行姿势,当然是主张作家关照现实的创造性,以及表达的自由性和排他性,只不过这种飞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地“飞起来”过,更没计算过那距离是否符合三公尺的理想。

作品简介
在《黄雀记》中,作家苏童在一个充满着世俗气息的故事里,用他惯用的笔法,不动声色地描摹了一幅似曾相识却又宛若梦境的浮世画卷。少年的残酷青春、香椿树街上的众生百态、市井生活,弥漫着南方的湿润、幽暗。在以三种叙事视角书写男女主人公的成长和碰撞的同时,作品背后则折射出时代变迁的影子,主题涉及罪与罚,自我救赎,绝望和希望,并勾勒出人们面对现代危机时灵魂缺失的状态:恐惧、疏远、隔离和排斥。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拍照。
七十岁之后,祖父习惯了以算术的角度眺望死亡,对于自己延长的寿命,他很满意。加减法是容易计算的。他五十三岁那年在点心店吃汤圆,被汤圆里的热猪油烫了一下,不知怎么引发了心肌梗塞,送到医院去抢救,结果死而复生,以此推算,已经多活了十七年。再往前的死亡事件是蓄谋的,祖父那一年才四十五岁,突然活腻了,春天他去铁路道口卧轨,人都躺下来了,火车却迟迟不来,扳道工豢养的一条大狼狗先来了。祖父素来怕狗,准备好被火车碾,却不愿意被狼狗咬,于是狼狈地爬起来逃下了铁道。到了夏天,祖父还是想死。这次他选择了水路,是从僻静的西门城墙上跳进护城河的,他以为只要扑通一下,便可简易快捷地投入死神的怀抱,没想到一睁眼,人躺在了城墙下面,一群吵吵嚷嚷的中学生围着他,好奇地打听他跳河的动机。祖父仰视着孩子们纯真的眼睛,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批评孩子们狗捉老鼠多管闲事,还是应该对他们说一声谢谢。祖父的身体经过河水仓促的洗礼,显得轻盈而舒畅,只是右手手掌有点不舒服。抬起右手看看,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抓到了一片枫树叶,抓得太紧,枫叶牢牢地粘在掌心里了。他坐起来,把枫叶从手掌上小心地剥离,对孩子们说了句:一言难尽。然后就爬起来,湿漉漉地走了。
祖父走出去好远了,听见孩子们在后面猜测他的去向,七嘴八舌的。有个尖利的声音说,什么叫一言难尽?这个人看来是活腻啦,会不会又去找地方寻死了?祖父看看高处的城墙,看看低处的护城河,又抬头看看天空,忽然朝孩子们的方向折返回来。虽然他的脚步有点拖沓,表情看起来也扭扭捏捏的,但他的目光给人以新生的感觉,它像夏日的天空一样,明朗,深远。他向孩子们匆匆地表了个态,算了算了,他说,既然狼狗不让我死,你们孩子也不让我死,那我就活着好了。无所谓,死不了就活着,活一天赚一天吧。
后来,祖父就消失在城墙拐角处了,一条费解的谜语,终于逃离了猜谜者的视线。那群中学生是出来春游的,偶然救下一名轻生者,本来属于典型的好人好事,但获救者对生死如此潦草,如此随意的态度,严重地挫伤了孩子们的成就感,也给他们带来了深深的困扰。他们不认识香椿树街的祖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会儿要死,一会儿又要活下去了。他们不知道祖父是个守信的人,从此以后果真断了轻生之念。如果我们还是采用算术,如果活一天真的是赚一天,祖父足足多活了二十五年,赚了惊人的九千一百二十五天,赚了这么多,祖父当然是很满意的。
我们香椿树街上老人特别多,老人大多怕死,怕死的大多先走了。有一年夏天气温反常,狡诈的死神藏身于热浪,在香椿树街上巡弋,一口气拽走了七个可怜的老人。祖父冒着高温酷暑,逐一登门吊唁,发现七家葬礼都缺乏组织,敷衍了事,充满了这样那样的遗憾。最离谱的是码头工人乔师傅家,儿女们居然找不到乔师傅的照片。丧幔上的遗照令人不安,那是从乔师傅的工作证上剪下翻拍的,是几十年前的乔师傅,模样还很年轻,由于乔家两个儿子与其父面貌酷肖,所以,上门吊唁的人们都大吃一惊,死者看起来不是乔师傅,这么看很像他大儿子,那么看,又像他的小儿子了。祖父端详半天,心里话不宜声张,出了门便长叹一声,对邻居们说,这个乔师傅太节省了,一世人生啊,省什么都不能省那张照片,容易误会啊。
一个人无法张罗自己的葬礼,身后之事,必须从生前做起。这是祖父的信条。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祖父都要去鸿雁照相馆拍照,拍了好多年,连邻居们都知道了他的爱好,免不了要与他探讨这份爱好的意义。祖父对邻居们说,你们知道我脑子里有个大气泡的,气泡说破就破,我这条命,说走就走的,到时都靠他们,怎么也不放心,趁着身体还硬朗,就为自己准备一张新鲜的遗照吧。
拍照的日子是祖父的节日。节日的祖父格外讲究仪容。祖父先去理发店剃头修面,还额外要求相熟的老师傅替他挖耳屎,拔鼻毛。从香椿树街到市中心,以前祖父都是步行,现在老了,是步行加公共汽车,差不多是正午时分,他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出现在鸿雁照相馆,衣冠楚楚,神色庄严,那套灰黑色的毛呢中山装上有樟脑丸的气味,皮鞋擦得铮亮,浑身散发着一首挽歌刺鼻的清香。
《黄雀记》作家出版社2013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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