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为何读,如何读?|新版《博尔赫斯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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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写过一篇随笔《柯尔律治之花》。他在里面提到英国诗人柯尔律治不知道写于何年的一篇短文,柯尔律治是这么写的,也很有可能是博尔赫斯这么写的,或者说至少是他重新叙述的:“如果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在他手中……那么,会怎样呢?”
如果说初遇博尔赫斯,你会感受到“在睡梦中穿越天堂”的强刺激,那么当你醒来时看到他赠与的“那朵花”,大抵会如新晋茅奖得主、作家苏童那样看到博尔赫斯带来的“光明”,“它照亮了一片幽暗的未曾开拓的文学空间”,而这空间里充满了迷人的迷宫和陷阱,“一种特殊的立体几何般的小说思维,一种简单而优雅的叙述语言,一种黑洞式的深邃无际的艺术魅力”。《博尔赫斯全集》
那是1984年,苏童正就读于北师大中文系,他在图书馆的新书卡盒里翻到写有《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的卡片,找到了出版于1983年的博尔赫斯在中国大陆的这第一本译著。他至今还记得,书的封皮是黄色的,“坦率地说,我不能理解博尔赫斯,但我感觉到了博尔赫斯”。
事实上,从上世纪80年代过来的一批作家,不少都感觉到了博尔赫斯,也在某种意义上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博尔赫斯。如果他们读到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的这句话,多半也会感同身受。厄普代克说,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卡尔维诺,三人同样为我们做着完美的梦。 梦总有醒的时候,而你看到的这朵花会给你带来光明的盛开之花,也会如博尔赫斯在同一篇随笔里提到的,由另一个英国作家威尔斯在《时间机器》里,让主人公从未来带回的一朵凋谢了的花。 这或许是因为博尔赫斯,如这位主人公一般来自某个神奇的未来世界,他经过漫长的漂泊,归来时疲惫不堪,满身尘埃,以至于让读者感觉是过时了。当疯狂阅读博尔赫斯的狂潮在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迅速褪去,博尔赫斯在中国成为了一位“过时的三流作家”。同为新晋茅奖得主的格非,在他去年出版的新书《博尔赫斯的面孔》写道,当他被问到“还在喜欢博尔赫斯吗”时,他所在学校一个文学专业学生就充满同情地说:“你完了,彻底完了,竟然喜欢一个三流作家。” 是啊,时光已经不再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而是一转眼来到了90年代末,博尔赫斯之花,看似已经失去了光华。正是在1999年,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第一套中文版《博尔赫斯全集》,厚重的五卷本虽未包含博尔赫斯的全部作品,却第一次让我们站在了距离博尔赫斯的瑰奇世界如此近的地方。而博尔赫斯的版权继承人,他的遗孀玛利亚·儿玉,也只是收了5万美元的低价版权费,其中还包括了她自己在全集出版后那趟中国行的一切费用。全集编者林一安说:“博尔赫斯遗孀考虑的不是获利,而是让中国读者认识和了解这样一个作家。” 但这套书的销售并不如预期,其中自然有博尔赫斯热降温的原因,还有由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于1996年出版的,并未购得版权的三卷本《博尔赫斯文集》,挤占了本应属于《博尔赫斯全集》的市场的原因。浙江文艺出版社原副总编辑曹洁说,因为这些原因,首印的几千册卖得并不好,“后来每年都有加印,每年几千册,从未过万,一直到2008年版权到期”。在此后七八年的时间里,《博尔赫斯全集》在中国大陆几乎再也无法从书店里购买到,新一代热爱文学的年轻人一遍遍地问着“什么时候才能够买到《博尔赫斯全集》?”毕竟,这套原价150元的全集,已经在孔夫子网上,被炒到了2000元的高价。 阅读博尔赫斯的热情,似乎又一次被唤醒。而《博尔赫斯全集》的接力棒,也终于在2010年被上海译文出版社接了过去。似乎是有意要考验读者的耐心,过了两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才对外宣布将再版全集,不料,一等又是三年……今年,新版全集终于来了。新版依据埃梅塞出版社《博尔赫斯全集》权威五卷版本而来,除了对早前版本进行校勘,还收入了过去未在国内译介过的博尔赫斯与他人联合创作的幻想小说、散文及文论等,新增内容占全集至少三分之一。这套约40种的全集,第一辑推出16册,预计到2017年全部出完。无论如何,博尔赫斯单行本的出版让博尔赫斯迷们庆幸,终于不用再捧着厚厚的卷本埋头苦读了。 如此倒是应了诗人西川在谈到博尔赫斯时的断言。他说,任何一个作家的作品如果卖得还不错,一定得死一次,有些人就死掉了,有些人如果死过一次之后又活过来了,那么他一定是一位伟大的作家。“博尔赫斯属于那种死掉几次,依然能活过来的作家。”今天,很多人像当年期盼正版的马尔克斯作品一样期盼博尔赫斯全集的时候,我们理应回头看看这位作家为什么依然值得被期待、被等待,也理应再做一点展望,我们应该如何走近这位谜一般的“作家中的作家”?
某种意义上说,在日前于上海中华艺术宫举办的《博尔赫斯全集》新书首发式及分享会,作家麦家、学者罗岗、书评人Btr、诗人范致行等嘉宾,与读者共享的,就是我们为什么还要读博尔赫斯?又当如何读博尔赫斯?
在我们这个时代里,有铺天盖地的讯息:微信公众号、推特、微博,但在博尔赫斯看来,这些讯息根本就不重要,他曾提请读者,不用去读报纸,因为报纸写下来只是为了把它忘记,一百年出一份就够了。如此给人感觉,博尔赫斯是一个跟不上时代潮流的人,而实际上,博尔赫斯正如Btr所说,是一个领先于时代的人。博尔赫斯在他的短篇小说 《博闻强记的富内斯》里,就“预言”了在互联网时代会碰到的许多现象,而小说里的主人公的处境,亦如当下我们的处境。也是从这个角度看,Btr表示,博尔赫斯身上的现代性不用说了,他身上体现出的后现代性,甚至在“后现代主义”这个词发明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他是一个永远超越在时间之前的人,这也是为什么说现在读他不过时,因为他走得比我们早。” 当然,博尔赫斯只是以独有的方式来表达他的超前,这种方式就是博尔赫斯式的叙述。博尔赫斯深知这一点,他曾说:“我知道我文学产品中最不易朽的是叙述。”事实上,也正是他的出现让中国作家意识到,原来小说不一定非要像狄更斯或巴尔扎克那样直线性地写,也可以像迷宫一样步步迂回着写,可以像“中国盒子”一样层层嵌套着写,可以“后现代”地写,还可以打通真实与虚构,高雅与通俗,换言之可以打通一切边界那样的无际地写。 麦家坦言,自己初次读到博尔赫斯,就像爱美女一样爱上了他。他接受博尔赫斯的影响,主要却不在于博尔赫斯的写作方法,而是思考问题的方法。“要按照博尔赫斯的写法,是无法写长篇的。”但博尔赫斯为他开启了另一层文学空间。因为,博尔赫斯把通俗小说的题材写成了高雅文学。“侦探、间谍、盗马贼这种题材,是很多传统小说家碰都不会去碰的题材,因为那都是通俗小说的题材,但博尔赫斯就有本事去写,而且把它们写得很高雅。他告诉我一个道理,不在于你写什么题材,而在于你怎么去写。我以前一直不敢去写特工生涯,但看了博尔赫斯,我觉得可以用纯文学方式来反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博尔赫斯塑造了我。” 而博尔赫斯式的思考是与他的叙述水乳交融的,借他自己的比喻,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在罗岗看来,博尔赫斯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不仅仅指他影响了很多别的作家,同时也指他的写作方式,他在作品中写到了很多作家,也常常会写到别的作品,但其中一些作品又可能是虚构的。“博尔赫斯还曾虚构了一套中国大百科全书,这套全书有着奇怪的分类,福柯就曾在他的著作里,引用过他的这个分类。这并不是说,博尔赫斯的分类就是正确的,他只是要告诉读者,我们原来那一套自以为理所当然的分类方法,是可以被重新质疑的。”确乎如此,博尔赫斯教会读者怎样去怀疑我们的世界,同时他又赋予我们新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西川举例道,如果我们思考一下博尔赫斯与过去的文学传统的关系,我们就会发现,在文学史叙事已经形成一套陈词滥调的时候,有他这样的人,文学史就会不断在一个新时代获得新的意义。“博尔赫斯借给我们一个眼光,这个眼光就是深入地进入过去文学或者文化的秘密。”
然而我们该怎样借取博尔赫斯式的眼光?当然首先是阅读,最好是像马尔克斯那样阅读。马尔克斯曾说:“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买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博尔赫斯全集》。我把这套书放在手提箱里,随身带着,打算每天取出来阅读。”
问题是,当马尔克斯在初次接触博尔赫斯那奇异多彩的世界时,是否也会像作家残雪所说的那样感到困惑?“那些突兀的对话,莫名其妙的转折,既有点像世俗中所发生的事又完全不像。”在她看来,很多读者都是停留于表面,用现实模式去“硬解”他那些迷宫,“这种读法当然所获甚少”。或许正因为此,麦家建议读者从读博尔赫斯晚年口述,入手去读博尔赫斯。“这本小书,有点像成长记或者传记,文字比较朴实,读了它,会慢慢了解他成长当中一些文学的奥秘。” 实际上,博尔赫斯曾建议读者,从读诗歌进入来读他。他说:“我的小说,在一种意义上,是在我之外的……我的喜爱与厌恶,我的嗜好,我的习惯——要在我的诗中才找得到。”诚如美国学者斯塔伯所说,博尔赫斯在诗歌中比在任何其他形式的写作中,都更多展露出了自我。 或许,通过读博尔赫斯的诗,能触摸到如范致行所说博尔赫斯情感的那一个部分,而这种情感,很大程度上被他智力的强度所掩盖了。当然,诗人们读博尔赫斯可能如西川所说,读出另外一些东西,他跟文明的关系,等等。更重要的是,博尔赫斯可以作为一个“极”,来平衡我们的阅读。西川表示,博尔赫斯虚构,但他表达虚构的时候,却极其严谨,有着数学般的精确,这一点跟他特别喜欢的另一个相对野蛮的诗人庞德是正相反的。“他们同时存在的时候,对我就有一个特殊的含义,他们在我这儿构成了一种平衡。” 这种平衡之于麦家,则是另一种特殊的含义。他打比方道,如果说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大作家有点像锄头,而博尔赫斯则更像是一款匕首。“锄头有一定的实用性,可能我们也很容易去了解它,它也有巨大的力度,而博尔赫斯我觉得更像一把匕首,可能实用性并不是那么大,但它是世间最美的。我觉得我们既需要锄头,也需要匕首,这也是我们人生必须要经历的两种状态,一个是实用的,还有一个是务虚的,而完美的人生肯定是虚实交融的。”而博尔赫斯的伟大,或许正是在于他的务虚。Btr表示,博尔赫斯超越于他的时代,他的很多东西,却可以拿来解读很多的时代。“博尔赫斯会让我们这样一个混沌的时代变得更清晰,因为他永远关注的是那些更本质的东西。”借用博尔赫斯在乌拉圭一次演讲中分析幻想文学时说的话:文学即使写的是幻想,也不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复杂地理解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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