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YMPHOMANIAC 一出五个半小时的教科书

"Nymphomaniac女性瘾者"（一下简称NY）是一部很复杂的电影，不仅在他的表现形式上，还在他所表达的内容上，包括为了表达所选择的角度、故事、手法，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在我们这里不可能上映的电影。在我看过的众多电影里，这部大概是最适合性冷淡和禁欲主义者观看的了吧，不要误会，我不是说这会引起或激发他们的热情，而恰恰相反，或许看完会更向冷淡和禁欲主义走去。Nymphomaiac本身其实是个贬义词，但从第一分钟到最后一分钟，你都会发现，故事里没有一点点批判的成分，导演所做的错位表达已经很明显了。

这部电影的时长可能对大多数人来说很有挑战性，其导演剪辑版长达5小时26分钟，分上下两卷，采用章回体的形式。毫无疑问，从这部电影的标题你就可以知道，其中涉及非常多的性爱镜头以及性器官的特写等等，据报道称是由替身和大量的后期合成完成的。当然对于色情片的拍摄我一直有很大的兴趣了解，包括对于演员的保护是如何做到的，镜头是如何来取的，有哪些规则等等。

NY的导演Lars von Trier来自丹麦，是Björk那部著名的《Dancer in the Dark黑暗中的舞者》的导演和编剧，Björk不能在我们这里演出这件事的知名度可能比她的这部电影更出名吧，当然Lars更著名的是在于他是电影运动Dogma95的发起人。作为影视业毕业生，我还是需要反省的，因为一部Dogma95的电影都没看过，难怪找不到好工作啊，摔！能在有生之间遇上活着的电影运动家，实在是三生有幸，毕竟这个时代是奔着复制商品化模式去的，文化的平庸化简单化是躲不过去的。

北欧其实是很有趣的地方，无论是在二战中的地位还是电影在西方文化里，北欧四国在世界廉洁排行榜上全部名列前茅，他们的工业设计风格受到世界人民的追捧，我们熟悉的宜家、诺基亚都出自北欧。而尽管耶稣占了绝对重要的位置，宙斯是每个人耳熟能详的神灵，但你会发现北欧之神奥丁也在西方文学和影视中不断的被提及，譬如刚刚发了预告片的《Thor: Ragnarök 雷神：诸神黄昏》。最寒冷的地方却孕育了最自由的灵魂，北欧对于性教育的成功也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或许环境和教育也是分不开的吧。

撇开单纯的色情片不说，其实大部分的电影中的性爱场面分成两种，一种纯工业化的感官功能刺激，一种便是政治隐喻，在NY这部电影中特别明显。电影的两个主要角色的设置就非常明显，一个是性观念十分开放道德观念和主流相违的中年女性瘾者，一个是自称无性看起来公正自律富有同情心的知识分子老年处男，这两个人物身份性格戏剧化设置的典型性和其在日常生活中的非典型性之间本身就产生了十分有趣的矛盾冲突。

由于电影名字和叙述者的视角引导，我们很容易就在在女主角的视角上来看故事，从她浑身伤痕的躺在寒冷的街头，到她从鱼钩开始讲述最早如何满足自身的性欲望，到展开她一个个看起来有违伦理的性爱故事，有趣的是在第二部的结尾，一直处于聆听者视角的男主角突然换了一个角度回顾了整个故事：

你觉得如果是两个男人在火车上寻找艳遇，会引人注意吗

Do you think if two men were to walk down a train looking for women,do you think anybody would have raised an eyebrow,

或者一个男人过着你这样的生活

or if a man had led the life you had?

如果你是个男人 H夫人的故事变得索然无味

And the story about Mrs. H. would've been extremely banal if you'd been a man.

你的战利品就会是女人

And your conquest would have been a woman.

当一个男人因为欲望离开他的孩子们

When a man leaves his children because of desire,

我们耸耸肩不以为然  但你是个女人

we accept it with a shrug,but you as a woman,

你必须承担罪责，永远无法释怀的负罪感

you had to take on a guilt, a burden of guilt that could never be alleviated.

你的堕胎是合法的 但更重要的是你对自身的一种惩罚

Your abortion was legal,but more than anything else, t was a punishment you inflicted upon yourself.

你才惊觉你已经从故事的第一个鱼钩放下的时候，被导演引导了很久。所以当故事以鱼钩开始以枪结束的时候，我们一点也不意外了。NY表面上说的是男女故事，甚至其中的爱情故事都没有跳出俗套和狗血，但归根结底，从第一句判断性的台词出现“我是个坏人I'm just a bad human being.”开始，他注定就是一出社会政治学教育故事，否则谁会先把自己置于Human Being人类的角度呢？

Milan Kundera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说过“一个简单比喻，便可从中产生爱情”，在NY的开场有一段很有趣的对比，当女主角望了一眼家徒四壁的男主角家，看到了鱼钩，开始用鱼钩开启她的故事时，男主角并没有拒绝，还主动的解释了垂钓者和鱼钩以及童年的故事，但当女主角说起“阴部 cunt”这个词的时候，男主角却嫌弃这个词汇Strong，于是女主改成了“潘多拉的魔盒 Pandora's Box”时，男主角却拒绝了。你看，比喻产生爱情的根本其实在此已经被说了出来，比喻带来的是幻想的力量，而幻想，便是一切的基础，爱情也好，性爱也罢。

而从童年开始他们就深入的讨论了关于原罪的问题，当女主角认定自己2岁就是一名女性瘾者，而男主角则竭力的在撇清这个说法，同时带出了宗教论，“我认为即使在最严厉的神看来那也只是孩子的正常行为 I don't think even the strictest God would see anything else than a child's normal behavior”，在此我们其实可以看到一个很明显的语言上的差别，在中文翻译中用的是肯定句而英文原文却是否定，其实I think和I don't think之间有着很微妙的态度和语言范围上的差别。

而在女主角的讲述中，你会发现很多看似孩童随意的行为似乎都成了满足她快感的途径，例如在浴室的地板上模仿青蛙，用流水来刺激，在体育馆里爬上长绳，用夹紧两腿的姿势来满足，在讲述的过程中，你会发现似乎整个电影除了章回体这种形式上的引导，整体是散乱的，具有意识流感觉的，比如前面的这段关于童年性快感的叙述之后，仅仅用原罪这个概念带出的是女主对于日落的看法，她定义自己为：

也许我跟其他人唯一的不同在于我更喜欢夕阳

Perhaps the only difference between me and other people was that I've always demanded more from the sunset.

太阳撞上地平线的瞬间色彩最为壮丽

More spectacular colors when the sun hit the horizon.

这也许是我唯一的罪

That's perhaps my only sin.

你为什么坚持认为小孩子有罪呢

Why are you insisting that children are sinful?

不是小孩子。是我

Not children.Me.

在这样的对话和叙述中，导演使用了非常具有苏联风格的蒙太奇手法，当女主提到青蛙时我们会看到灵动的青蛙，在女主提到夕阳时我们会看到壮丽的夕阳，这样致力于把对话中意识流的隐喻直接图像化的穿插剪辑手法，在整部电影中比比皆是，空镜头、纪录片镜头甚至是新闻镜头。这就是这部电影有趣的地方，在其台词几乎可以独立成为一部分的时候，他的画面竟然也可以成为独立的一部分，两者结合在一起又不互相打扰却增强了整体的寓意。

正如在第一部结尾的时候，他们在聊到女主的三个典型性性伴侣的时候，说到了巴赫，在分析巴赫复调音乐和斐波纳契数列、黄金分割、勾股定律、宗教的三位一体勾连在一起的同时，画面也以三分格的方式来叙述三种截然不同的男性和他们之间的性关系。而这性关系背后还和生理及社会属性相关，巴赫三声部的管风琴演奏特写之中穿插着体位姿势的画面，配合着巴赫音乐和男女主角分别从性本身和理性美学角度分析的对话，你很难不严肃的去面对所有这一切，和性有关，也和性无关。

另外一部在我们这里不能播出的美剧《性爱大师 Masters of Sex》曾经做过一个十分出色从头至尾用我们生活中可以接触到的事物来隐喻性的片头，你会发现其实生活中的性暗示无处不在，同样的在第二部当女主角去参加戒性瘾的协会时，被要求去除一切可能对她引起暗示的物品，于是带线圈的电话机、浴室花洒、水龙头、梳子、皮搋子、镜子、桌角、门把手、窗，最后女主角只能用厚外套包裹住自己然后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这本身是一件十分耐人寻味的事情，在我看过的众多评论文章中，有一篇对于NY的评论角度是这样的，说这部电影虽然说的是女性瘾者，但其实从头至尾女性角色都是缺失的。

这个观点十分有趣，也似乎很对，从女主第一次找机车男破处，却遭受了3和5的程式化羞辱，出门的时候顺手为机车男打燃了发动机，到他们在火车上比拼谁能和更多的男人性交，再到组织了反“爱”的性交小组，这一系列的流程中你似乎能看到Dogma95当年关于电影纯洁誓言的影子。电影中追到女主家中上演我们熟悉的“正主和小三撕逼”故事的安排，在提到“性爱的秘方是爱”之后，面对几次相遇产生爱情和稳定关系的Jerome却恰到好处的失去了体会性高潮能力的安排，包括在火车上去完整呈现和已婚男人从调情、交流打开心房到口交的场面，十分的露骨、直白和尴尬，当一个脸上还有着青春痘抹去满满一嘴流出的一口精液之后，抓起一把她的战利品——多彩的巧克力糖豆塞了一嘴，那种滋味引发的通感叫人震颤。而为了找回快感而参与性虐待小组，排斥心理医生对于“你是否爱孩子父亲”的谈话最终选择堕胎，是的，导演完整的去呈现了性虐待血腥的过程和打开子宫把孩子拉出体外的过程，真实的可怕。在一出卑鄙的半黑帮故事下，“恋童癖”和英雄主义又被放置在一个语境下讨论，一个个我们习以为常的概念都被翻出来重新解读了一遍。

这种冲突感是从头到尾的，和过往我们去谈论性这一话题的很多电影不同，NY十分的平和、开放却反而带来的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这可能得益于他铺排线索和完全打乱的时间线故事的叙述方式，章回体这种本身极具文学形式的方式，使得观众很容易去跳脱出情绪，而其中的三条线索和三重身份：童年-她和父亲之间单纯的对于自然和树的探索，其实是在精神层面上去寻求自我的过程；爱情-她和Jerome以及P之间的三角关系，更多的像是一种回旋，P就仿佛是另一个她，在找到爱的时候失去性快感，这种完全的反对灵肉合一的设定，也是在回旋中去讨论了爱情存在这件事情本身；他者-对一个陌生人叙述最隐秘的故事，从看似客观的非参与者角度去看待分析这个故事，隐形的上帝视角，而观众即上帝。

我们都知道无论什么电影，他所作用的基础其实是投射，心理、精神、生理，每一个观者都有自己不同的参与角色，正如现在很红的那部沉浸式戏剧Sleep No More，NY这部电影通过非常欧洲新浪潮感觉的长篇对话来制造多重的矛盾和冲突，角色和视角的跳跃回旋，从数学到美学，从宗教到科学，从生理学到心理学，从文学到音乐，从历史到哲学，从神话到现实，从社会学到伦理学，从古典主义到弗洛伊德，从男权到女性主义，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电影从性本身出发，以性为一种承载物，以性为一种表现形式，几乎讨论了从人类出发的所能经历和思考的每一个方面。

受益匪浅，或许是最适合用来总结这部电影的了。

正如他最后留下的结局，全黑的画面下，垂垂老矣性能力早应退化的男主角，掏出了自己的性器官企图强奸女主角，在女主角说No的时候，他的回答是：“可你睡过成千上万个男人了 But you,you fucked thousands of men.”而前一分钟，在讨论女主“不小心”没有打开保险栓开枪的行为时，他的结论是，她内心潜意识并不想开枪，黑暗中我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我们却对结局达成了一致的默契，或者说心知肚明，故事在这里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环，一曲故事卡农，一个黄金分割螺旋，一组斐波那契数列。

电影一经播出，他就不再属于导演一个人，电影是一种合成艺术，其通过观众的互动、反应和解读才得以成立，"Nymphomaniac女性瘾者"或许正是在致力于做这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