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在伊拉克打工的90后，如今在珠峰送快递
珠峰脚下的扎西宗乡，去县城要翻两座5000米高山，穿过108道拐。一个从伊拉克归来的90后，建立起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快递点，藏民们纷纷加入。扎西宗乡的孩子们，也迎来了人生最宝贵的礼物。以下是关于他的真实故事：
文 | 樊琳
编辑 | 常新
距离世界最高峰珠峰只有49公里的西藏定日县扎西宗乡，被称为珠峰第一乡，是全世界探险爱好者前往珠峰的必经之路。
尽管守着旅游金山，但这里曲曲折折、108拐的崎岖山路，一直是当地人探索世界的天堑。
从珠峰大本营看珠峰
5年前，小镇冒出一个蓝色店招的快递驿站，村民与外部世界的联络就此提速。经营民宿的洛桑和驿站站长杨涛结识了。每年，洛桑都到菜鸟驿站领取超大的包裹，里边是他给留守儿童买的衣物文具。
几年下来，站点的快递件数翻了十倍。鞋子进来了，电动牙刷进来了，吉他钢琴也进来了……而今年洛桑送往孩子那的礼物，也分外特殊。
湛蓝的天空下，一大片褐色起起伏伏。褐色的山，暗褐色的山脊，黑褐色的牦牛散落在淡褐色的平地上。一眼望去，只有地平线尽头，才在半空中显出成块的雪白。
全世界超过8000米以上的14座高山中，有4座在这里扎堆，最高的珠穆朗玛峰便坐落于此。
加乌拉山口，被称为观赏群山的最佳平台。距离山口最近的一个热闹村落，便是定日县扎西宗乡。
这里是通往定日县城、珠峰大本营和世界最美谷地曲当乡嘎玛沟的三岔口。
三十几年前，洛桑出生的时候，扎西宗也是褐色的，乡镇仅有一条两百米长的街，乡小学还是土墙垒起的几间房，牧民们住在自建的碎石房。蓝天下，人类的居所与群山浑然一体。
洛桑记事起，就和父母一起放牧。在扎西宗，不论走多远，都能看到耸立的珠峰，一直到读完书，洛桑也没走出过大山。
扎西宗只有一条公路，哪怕去定日县城，都要翻过两座5000米以上的高山。被最高、最美这类顶级词汇形容的地方，还有一个“最难”的盘山路。山路层层叠叠，形成一个个U型拐弯，从高处俯瞰，犹如一条条蚯蚓。
从图片看上去固然震撼，但是真的开车跑起来，却让人心惊胆战。这样U型拐弯究竟有多少，当地人也很难数清，便将这条路称作“108拐”。
山路蜿蜒，物资运输的难度可想而知。洛桑记得，上学时，全班20多人，文具都要互相借着用，新鞋新衣服就不要想了。哥哥穿过的旧衣服，陪伴了洛桑的少年时代。
2000年之后，珠峰大本营的旅游线路带动了扎西宗发展，洛桑也开了一家民宿。
牦牛车队往返在珠峰山脚下，自驾、骑行、包车的旅客驻足扎西宗，洛桑的民宿有五间客房，接待过天南海北的人，他也了解到加乌拉山那边，有缤纷的世界，也有遥远精彩的梦。
碎石房少了，新盖的土木结构新房，纷纷刷上了白漆。远处看去，扎西宗也和珠峰一样，成了褐色大地中的一抹雪白色。
乡里有了一些饭店，几家商店，商品种类还是很少。旅店客人需要的装备，从登山鞋到生活用品，商店不是缺这就是缺那。客人想要寄送快递，还要去两座山外的定日县。
房子的颜色变了，但是生活的色彩似乎没有发生多少变化。
扎西宗有不少人外出工作，放学的孩子们无人照管，就在路边玩耍。有一天，洛桑在门口遇到两个孩子，穿着旧胶鞋，衣服还是自己上小学时的样子。
这两个好像从80年代穿越回来的孩子，让洛桑一阵心疼。
洛桑喊住孩子，送给他们一些橘色气球。孩子们把气球吹起来，还在气球上画上一个笑脸。几个轻飘飘的气球，承包了两个小孩一下午的快乐。
洛桑想，今天玩了气球，明天呢？怎么才能让扎西宗的孩子也能像城里一样？
洛桑想，先别说玩具了，就是自家的装修时，用到的一些摆件都只能送到几件摆件都是从日喀则发货，从日喀则到扎西宗，那些承载着当地居民生活理想的商品，最少要4天才能送达。
牧民组建了牦牛运输队，往返于山脉之间，村民们的快递，除了邮政，还经常靠亲友之间互相捎带。乡镇里没有网红景点的热闹喧嚣，游客身影不多，人们还是放牧，种地，平静地生活。
珠峰脚下的扎西宗乡
扎西宗被称为珠峰旅游的黄金三岔角，探险者从全国乃至全球迤逦而来，绝大多数人在饱览风景之后，心满意足地离开。扎西宗只是他们壮丽旅程中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2016年，一个叫杨涛的陕西小伙也来了这里。
当时，珠穆朗玛峰对他来说，只是地理课本上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自己从未想过哪一天会和这样崇高的山峰产生什么关联。
当时，杨涛在西藏当兵的亲戚看到扎西宗有家水果店转让，就让杨涛父母过来盘下。后来，父母喊杨涛和他的妹妹来扎西宗帮忙。电话里，杨涛父亲说，我们的店就在珠峰脚下，杨涛听得心潮澎湃。
当年，25岁的杨涛已看过世界，他曾在武汉、银川、太原等地打工，还曾跑到万里之外的伊拉克打工，与这个世纪最猛烈的战火擦肩而过。
杨涛对陌生环境的适应能力惊人，很快就适应了高海拔、长日晒和单调的生活。
当年，共享单车、移动支付、高铁和网购已成为中国“新四大发明”，但扎西宗的移动网络还只能打电话发短信，自来水没普及，扎西宗全乡近3000平方公里内，基本没有澡堂。
秋天到了，父亲让他赶紧买厚衣服，杨涛到县里看了一圈，没相中款式，就在淘宝上挑了几件。
熟悉网购的杨涛，很快被现实教育了。
相中的几家都不发西藏，能发也要加很多钱。他找了邮费最划算的下单，结果三个星期都没到，一问，才知道送到县城七天没取，自动返回了。
这下糟了。海拔4300米的高原，初冬的夜晚温度-10°左右，杨涛冻得瑟瑟发抖，只好隔两天就到县城邮政询问：“你好，有我的快递到吗？”
一个月过去，杨涛拿到了外套。尺码大了点，颜色也和图片有区别，他都顾不上了，赶紧穿着御寒。
后来妹妹来高原，杨涛很早就嘱咐她，从西安过来，啥东西多带点，防晒的护肤品、衣服啥的，这里网购太不方便了。
但是，待了没两个月，妹妹抱怨这里离天很近，离网很远，执意回了西安。
杨涛和爸妈留了下来。在内地时，杨涛喜欢打篮球，看书，逛公园，这些活动到了扎西宗都没有了。所有水果、蔬菜、杂货，都要从定日县进货，隔两三天，杨涛父子就要跨越两座5000米高山到县城，当天再返回来。
高原反应，日晒，干燥，生活单调，杨涛都适应了。唯有快递，实在太不方便了。
有一次，杨涛和父亲从县城回家，翻过加乌拉山口，车的水箱就爆了。当天进了五箱瓶装农夫山泉，父亲就让杨涛拿出来，边下山，边往水箱里加矿泉水。平常半小时的车程，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开下山。
到了平路，救援公司的拖车将车拖走。维修时，水箱配件要从外地寄来，配件等了七天才送到。
杨涛的小货车行驶在公路上
这7天，水果店的货架没法去县城进货。买水果的村民进来，看着空荡荡的货架，失望地走了。
杨涛想着，反正也要往返，平时乡民也会让他们顺路去县城取东西，不如办一个菜鸟驿站，也方便了大家。
此前一年，菜鸟刚刚宣布通过“社会化协同”的方式来解决快递末端问题。
杨涛不懂啥叫“社会化协同”，只知道大城市里地菜鸟驿站，方便了大家集中取快递、寄快递。“城里能搞，珠峰脚下搞不得？”
说干就干。杨涛上网一通搜索，直接联系到了菜鸟总部。菜鸟对杨涛大力支持。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珠峰菜鸟驿站就正式挂牌了。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快递站。
“一不留神，竟然创办了一个世界之最。”杨涛说。
扎西宗开了菜鸟驿站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洛桑耳朵里。他听民宿客人说过，网购可以买全世界的东西，你们这里有了菜鸟驿站，就更方便了。
洛桑不懂，但他的民宿需要采购各种物资，他也想给村里的留守孩子们买点文具，觉得这个网购，还是要学一学，有用。
他干脆去店里找到杨涛。最初的驿站快递少，一周就四五件。洛桑进门就问网购。杨涛很高兴，问：“你手机号多少。我查一下。”
洛桑愣了一下，老老实实报了手机号。杨涛在快递系统一翻：“没有你的快递件呀。“
正在珠峰菜鸟驿站工作中的杨涛
现场好一阵掰扯，误解才消除：原来洛桑是想网购，不是查快递。
杨涛用手机给洛桑演示怎么注册，怎么绑定银行卡或者支付宝。看着屏幕上闪过的各种商品，洛桑盯住了一款鞋子：“这个，来40双。”
杨涛怕语言问题产生歧义，确认了三遍。
“对的，40双。我不穿，我要给那些孩子们。”洛桑说着，还用手指了指路过的小孩子。
杨涛明白了，很快下单。之后的几年，洛桑隔几个月就到杨涛这儿，俩人一起选好圆珠笔、笔筒、裤子等等，一款下单几十份，带给扎西宗的留守孩子们。
和洛桑熟悉后，杨涛明白了，快递少，是因为人们还不熟悉网购，菜鸟驿站建起来还不够，要帮着有需要的人学会用淘宝，学会网上支付。
于是，人们经常能看到杨涛在水果店门口，和一两个人拿着手机，边比划，边说着话，时不时还拿出快递件示意着什么。
普及的过程中，总有啼笑皆非的误会，洛桑也经常帮杨涛沟通。一次，一个藏族老人来取件，他说女儿三个东西，杨涛对完手机号，递给老人一个包裹。老人摇头，说不对不对，是三个。
“我这里查到就是一个快递件，您要不再确认下？”杨涛也有点懵。
解释不清，杨涛给洛桑打电话求助。洛桑赶来解释一番，拆开包裹，果然是三个商品，老人还主动和杨涛说抱歉。
扎西宗的牧民住得分散，现在大多家庭都有了车。一位牧民把车钥匙弄丢了，儿子帮他处理完，再邮寄一个到乡里。牧民骑上马，每天都到杨涛店门口。
“到了没？”牧民进来就问。
“昨天和您说了呀，还有5天呐！”杨涛回答。
牧民“哦”了一声，骑马就走。此后几天，牧民每天都来，生怕拿不到快递。
有一次，洛桑看到这位牧民，用藏语一五一十告诉他：“快递到了，哪怕你没来，别人也拿不走。”牧民这才放心。包裹到的那天，牧民又骑马到店，开开心心地取走了。
“对不熟悉网购的老乡们，就得有足够耐心。有了耐心，他们才会放心，慢慢才会相信网购。”作为驿站的“编外人”，洛桑说，干这个活儿，就像是播种一样。
杨涛给乡亲们送快递
从最开始每个月几十件包裹，到现在每星期二三百件，珠峰菜鸟驿站快递件数翻了十倍多。
数据显示，2015年，西藏全年快递量只有406万件，2019年，这个数据猛增到874万件，2020年全年突破千万件。
整个西部地区，2020年西部地区订单寄件量增幅23%，日喀则市同比增幅超过300%。西藏建成县级物流配送中心27个，乡级服务站231个，这里就包含扎西宗乡的珠峰菜鸟驿站。
2019年，杨涛的父母返回老家，杨涛将水果店出兑，单独开了菜鸟驿站门店。现在，他每星期往返县城两次，还会帮乡民带蛋糕、肉，甚至铁丝这样的小东西。
五年前，扎西宗乡的大多数人没体验过网购，现在，没有人再说网购是骗人的。看到扎西宗村街道上那个蓝色店招，老乡们知道，哪怕远在边疆，这里也和互联网的中心连在一起。
扎西宗全乡几千人，5年坚守下来，杨涛成了当地“名人”。“不夸张地说，全乡有一多半的人都认识我。”刚来扎西宗时，尽管杨涛已走过世界，但还带着一些少年的青涩，五年的扎西宗快递生活，已经让他成熟了许多。
阿漆是扎西宗小学的一名老师。他出生于1997年，大学毕业来到扎西宗时，这里已经有澡堂、4G信号，还有菜鸟驿站。新建的扎西宗小学设施完善，还配有整洁的教师宿舍。
才搬进去时，阿漆就装上了宽带，有了网，就感觉和世界同频了。
扎西宗的生活节奏很慢，阿漆想利用业余时间学点乐器，就在淘宝上选了一把吉他。阿漆在网上找的教程，一点点学着，现在也能弹一些简单的流行曲。
阿漆去菜鸟驿站拿吉他时，心里生出一种满足感。这种满足感让他觉得，遥远的扎西宗除了气候，生活上和内地小镇很接近了。
阿漆的女朋友出生在日喀则市区，毕业后分配到定日县中学。她在内地读书时学了钢琴，到了定日县，也想买一台继续练。
多年前，藏区牧民想买钢琴，要么去日喀则，要么去拉萨，可选的型号没几个，运输也成问题。钢琴在这里，完全一种外星物种。
这一次，阿漆的女朋友在网上选了一台，而且，居然加点邮费就能快递到家！在定日中学弹着钢琴，阿漆和女友感觉惊奇，这在以前，完全是不可想象的。
正在玩耍的当地小朋友
公路和快递一起向扎西宗的角落离延伸，孩子们的穿搭也开始紧追时尚。
有一次，有个孩子带上了儿童电话手表，一下课，好几个小朋友围着看。第二周，又有两三个孩子手上戴上了同样的新手表。
此外，阿漆还觉得，这些和定日县城隔着108道弯的孩子们，穿的衣服已经和县城、甚至拉萨的孩子们没任何区别了。
相比之下，一些留守儿童让阿漆很牵挂，他们没有父母的陪伴，吃穿用度都很普通。十一月初，阿漆却惊讶地看到，这些平时连新衣服都很少的孩子们，竟然抱着几个崭新的航天模型跑进了教室。
阿漆问，这些模型是哪里来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这是洛桑叔叔，还有菜鸟叔叔送我们的！”
阿漆不知道，珠峰菜鸟驿站开了五年，洛桑网购礼物也五年了。
今年，洛桑跑了几趟日喀则，交了更多的新朋友。回到扎西宗，洛桑又去找杨涛说：“今年我们给孩子们挑点不一样的礼物吧。”
杨涛觉得奇怪：“什么样的叫不一样？”
“就是鼓励孩子们，让他们有梦想，要去加乌拉山那边看看，要去外面多看看！”洛桑说着，有点激动，也有点遗憾，我都30多岁的人了，还没看过外边的世界。
但是，什么才能激发孩子的梦想呢？一有空，洛桑就去菜鸟驿站和杨涛合计，他们挑了智能手环、电动牙刷等等，这都是扎西宗藏民这两年愿意买的小物件。洛桑一直摇头，觉得不够气派，不够远大。
正在帮洛桑送礼物的杨涛
终于，杨涛看到淘宝首页推荐的神舟十三航天模型，他没多想，就加入了购物车。然后，他拿给洛桑看。
洛桑一看，心领神会，微笑了起来。“这个好，这个好，就买这个吧！多久能到？”
接下来，杨涛没想到老搭档洛桑也和牧民一样，每天都往驿站跑一趟，进门就问：“到了没？”
杨涛笑着回答：“到拉萨啦”“到日喀则”“一到定日县我就去取”。送到的时候，洛桑捧着模型，不停地摩梭。飞船机身倾斜，彷佛随时准备呼啸而起。
他们一起把利物送给孩子们。当看到孩子们的一刻不停地盯着飞船，彷佛看到了神秘的外太空时，两人觉得，他们在高原的播种事业，有了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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