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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硕撰文《景了个区》

梁硕 北京公社 2022-07-18

散会后,甄总盘算着这几个项目,该拿下哪一个:乾坤汪吧,黄河的自然景观是很恢弘,上好的留影胜地,但没古迹,没有文化可卖;柏云古洞呢,山相当好,游览乐趣颇高,规模大小合适,投资成本好控制,也有不少道士修行的洞穴和庙址,只是这些古迹的知名度太低,没有文人点景,这点儿文化卖不上价;桓山呢,各方面都堪称绝顶,但甄总有自知之明,这块肥肉必定是书记自家的,不是自己这等实力可以觑觎的;莫非是渑山?这个地方各方面都颜值一般,但有很多未知因素,他感到有股莫名的兴奋,像是有个潜藏了很久的矿藏等待着他去发掘,他决定亲自去考察一番。


三天后,甄总站在了云分观的前庭栈道上。云分观是渑山的主要古迹,可上溯到北宋,现为明代修复的遗存,省级文保单位,其后是三面含着云分观的云分洞,由此向前望去,对面的绝壁挺立,壁顶绵绵接远山,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河谷,左边幽幽探进上流的葱郁峡沟,右边蜿蜒下游出山,从这里可以望见远远的冲积平原衬托着拔地而起的山体。



像这样的形胜,在渑山中有一连串,一峡贯之各有景致,但这些并没有超出甄总的预期,这些加在一起也就是个刚过及格线的景区,他在期盼更多的发现……这时,一阵山风忽然袭来,天忽的暗了下去,甄总本能的从悬崖围栏边向后踉跄了半步,他突然注意到身后有个人,转身一看,是个耄耋之年的老道,老道瘦小干瘪,像片风干的枯叶挂在空中,但精神矍铄目光犀利,通过短暂的对视,双方都秒懂了对面这个人的心中所需,于是开门见山直指本心。


老道告诉甄总,云分观其实可以上溯到汉代,当时叫大月观,开山鼻祖据传是五斗米教的教主张道陵,他转遍了渑山,发现脚下的这个地方是个上风上水的绝佳的修炼之所,以此为基点,整个渑山也都是绝佳的道场,于是他定居下来,果然一切顺风顺水功力猛增,很快就赢得了众多的信徒。由于渑山地处周围几个重镇的中间地带,四面八方的香客分别从几个方向进山,自然而然就走出了几条捷径,由于山势变化多端,有些路比较好走,但有些路就比较险恶陡峭,经常有香客失足丧命,于是张天师便集资整修了两条山路,陡峭之处还铺设了栈道。此举不但方便了香客来往,更是打开了一系列的大好前景:这条险路的沿途风光奇绝,引来了喜欢旅游的官家士人,进而沿途也多了些小的道观,香火绵延十数里,又进而引来了商家以此作为通货商道,也招引了客栈酒家等小买卖沿途而出,如此这般,渑山拥有了空前的兴盛与名声……当然,世事无常,渑山同样逃不脱改朝换代斗转星移,很多线索已淹没在历史的迷雾中无可考证,但那几条山路还是有迹可循的……说到这里,甄总的神经已经被挑拨起来了,他灵敏的商业嗅觉告诉自己,张道陵与这条古道的说法已经颇有卖点了,文化名人对景点的点金之功不说,如果真能找到那些古道,各个景点都能被这条现成的游览路线贯穿起来,这等于是事半功倍!甄总的脸上开始显露兴奋。这时太阳转了过来,使本来处在阴影中的云分寺瞬间变得烤热起来。



老道把甄总请进阴凉的洞内,泡上茶,接着讲到,这还不算啥,张天师之前和之后都还有故事。往前里说,渑山还是商代名臣比干之子林坚的出生地;再往前里说,渑山的历史可以推到更远,去年考古队就在山脚处发掘了一个新石器时代的村落遗址。往后里说,唐玄宗曾在此敕封神兽守护渑山一方水土,从此向西十八里的水刀沟中至今还有形似恐龙的怪兽出没;再往后,明末清初曾有专门表现渑山风貌的渑山画派曾风靡一时,不仅民间可搜得些许收藏,而且据此向北十八里的后山仍有一些当时的文人题刻隐没在树丛中。真挖的话,此山真是方圆数十里上下五千年……此时的甄总即便在阴凉的洞中喝着茶,却也是挡不住的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在他内心激涌的不仅仅是如此丰厚之文脉,更是令他肾虚的恐惧:“真挖的话,这个景区的涵盖范围可是大了去了,方圆几十里,自己能接得住么……”呵呵,老道像是左手掐着他的心右手攥着他的肾,脸上每条皱纹里都闪烁着微光,平缓而笃定地说:“老总,这个山,两千年前因张天师而出名,两千年后因谁而重光?”



甄总已经不记得那个老道是怎么离开的了,只记得一个渐渐远去的声音:“此中天命,知者自知,不知者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们不一样,不一” 正在练习书法的刘工放下毛笔,接起一个来电:“刘啊,有个大的干不干?一个姓甄的煤老板投了个景区,五个亿,五个亿啊!钞票堆起来能塞满你家后山沟儿,这个老板要用塑像塞满渑山大峡谷!东西杂得很,说是二百五十多个景点,六十多个庙,三十多公里的线路,树根假山恐龙啥都有,预计三年的工期,现代酒店和仿古建筑都有人接了,这批水泥活儿你接不接?对了,个头最大的是云分寺的假山电梯间,有六十多米,另外垃圾桶得有三千多个……”


刘工干水泥仿真景观这行当有二十多年了,大大小小的工程不知干过多少,多难多怪的东西也都做过,也算是见过世面,人又聪明肯干,为了达到更高的要求他还利用业余时间学习书画,这无疑使他如虎添翼,在水泥活儿上非常受用。他善于临场发挥所以经常能出人意表,而且收费不高,所以远近的景区包工队都乐意找他。可这个活儿,刘工听着像是吹牛碧,根本不敢相信,他晕晕乎乎的也忘了自己是不是应了这个活儿。



三天后,刘工已经带领着十个徒弟又多招了三十多个小工在工地开干了,他兜里揣着一打品类清单,这清单,从名人到恐龙,从写实到抽象,从崖上到水边,可真算古今中外上天入地了。再看施工要求:既要点景又要造景,既要体现渑山深厚的人文底蕴又要符合老百姓的口味,既要结构稳固又要千变万化……刘工暴晒在烈日下,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当作天才了。他不知道这活儿怎么干,只知道就得干。



天色已降,刘工完成了雷龙最后一个褶皱,皮肤用披麻皴,甲片用大斧劈,六米高的一条恐龙只用两天半就完成了,造型古拙,手法利落,这套本事都是这三年间日夜赶工中炼就的。他从巨大的背甲上站起来,向远处峡谷望过去,洋洋洒洒的那些水泥造物隐现山间。工期接近尾声了,他突然觉得这居然都是真的!这些水泥造物,居然都妥妥的在那了,像是本来就是从山里长出来的,那巨大的假山石和假树根显得造型怪异,却颇得陈老莲气韵,在落日的余晖中与真山融为一体,真山也像了假山。刘工居然对自己心生佩服,这三年的战斗,像是三个月的事情,极度浓缩的三个月,他做出了远远超出自己经验的活计!“我们不一样,不一” 又是电话铃打断了他的自我享受:“老总说景区要有吸引儿童游客的设施,要加建魔鬼城、神秘谷、冰雪世界,工期估计得延长一到两年……”

 


毕老师喜欢游山玩水,对书画也小有涉猎,他不在乎一个地方的名气大小口碑如何,只是愿意把时间花在里边。他口味很杂,乐于赏玩各种各样的景区,所以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现,而且喜欢把那些不相干的东西串联起来,这是他乐此不疲的主要原因。渑山的知名度不出三晋,但毕老师只偶然浏览了些网上图片,就断定此地非同小可,急不可待的前往一游。


果然,渑山不但印证了毕老师的判断,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这个本来属三四流的景区,在人工造景的胆识和规模方面远超一线国粹,整个游览过程,无时无刻都不在使毕老师保持在极度亢奋和激烈冲撞之中,说到冲撞,也是毕老师旅游活动的标配,他喜欢与乐于此道的伙伴同行并随时交流感想,此次同行中的一位叫肖问,他是一个旅居海外的艺术史学者,对东西方艺术均有深入研究。他对此行最难忘之处就是跟毕老师针锋相对,他认为这个景区属于严重的过度开发,整个就是个破坏行为:破坏山水的本来意境,破坏虚实有度的高妙传统,破坏清净无为的游览情趣!这么毫无节制的人工景区,是对山水的过度消费,是对大众审美的愚化导向!这哪里是山水,这就是一种恶!是病态体质勾结无底线资本的大恶……肖问一副被激怒的样子。毕老师当然不甘示弱,立马拍案而起:“你一小资情调经典控的酸文人,刚刚还随地乱扔烟头你凭什么把自己摘出去对别人指点江山?凭什么你喜欢的香港和纽约就不是过度开发?难道山水有本来意境吗,山水不就是一直在不断累积的人造概念吗?你怎么不说密密麻麻的苏州园林是过度消费呢?清净无为好啊,你去原始森林啊!这些雕塑个个暗接书画用笔,怎么就是愚化大众呢?”“那你是否认高度和标准咯?难道高雅低俗能混为一谈吗?”“我当然不否认高度也不否认雅俗的分别,我否认的是对高低雅俗僵化的认定,如果你把事情放在更长远的时空里看,高低雅俗是在流转之中的,你说复原色彩艳丽的古希腊雕塑是俗是雅?你也很懂当代艺术,你不觉得整个景区就是一高低雅俗相互搅拌相互渗透的当代艺术生态吗?”“你这些看法,作为一个有鉴赏力的文化人当然成立,但是对开发商和普通老百姓,他们根本不会这样判断呀,他们眼里只有无节制的利益和廉价的娱乐,做这些雕塑的工人也不会对自己的活儿有自觉的认识的,他们只是满足资本的要求养家糊口而已,你又凭什么去替他们拔高身价?”“我并不是要拔高什么也不要贬低什么,我只是不想把自己干干净净的摘出来去对现实品评是非,我没这资格,你也没这资格!”


俩人争得面红耳赤,全然不顾分贝的飙升,其他饭桌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不远的一桌,甄总和刘工及另外几个包工头正在谈一个新的项目,也被吵声所打断,甄总往这边望了一会儿,转过头说:“一看就是大学教授,喜欢打嘴炮,啥玩意儿听不懂,服务员,给我们换个包间!”


2019年5月10日梁硕


本文所有配图均来自梁硕展览作品《大绵山卷》| 2019 | 亚麻布上丙烯 | 90 x 6000 cm(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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