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藏语诗歌选译|“但是朗玛厅一个/要留给我”
同时编委邀请诗人Kalsang ཨ་རིག་རྗེན་པ། 和零 ཀླད་ཀོར།,为《同时》选译了一批当代藏语诗歌。5月下旬,Kalsang将带着这些诗,在广州、贵阳与长沙三地举办线下朗读和分享、讨论活动[详情稍后发布,敬请留意]。在他上路之前,《同时》组织了今天的推送,其一是诗选,其二,是以问答的形式请两位诗人为读者提供一些关于当代藏语诗歌及本次选译的背景语境,作为帮助理解的导语。空兽聚/夜郎无闲草(贵阳)的叠贵和目田书店/悲伤省(长沙)的AT、老熊也一起加入了问答。我们聊到这些诗的出处、藏语文学的传统、当代藏语诗歌的创作情况及“双语写作”、不存在的“民族性”和“自己故土的客人”、母语是否与新事物之间存在“不可开交的张力”等等话题。
推送标题中的“但是朗玛厅一个/要留给我”出自江瀑的诗《代表老百姓给市政府的信》,朗玛厅是流行于藏区的一种休闲娱乐场所,类似酒吧和歌舞厅。大家可以在今天推送的第一条读到更多诗。
当代藏语诗歌选译导语
同时编委:二位在哪里读到这些诗?是否和这些诗人认识或是朋友?在挑选上是否有一些标准或者你们自己的偏好?
Kalsang:多半是从网络平台读到的,一些文学网或个人公众号或诗人的朋友圈之类,也有少数摘自诗人的诗集。至于和诗人的关系,一些是朋友,一些只读过他们的诗。
挑选上,这些诗歌之言述的现代立场可以跟当下社会的某些主体性的立场联系在一起。很多藏语诗歌的创作处在过去的某种传统的经验当中,或者某种共同体的经验当中。很多诗还在旧的抒情主体中没有走出来,这样的诗歌在当下显得很虚假,没有个人经验,没有立场,就像没有从某种旧的政治框架中解放出来,对诗歌的实验缺乏认识。而且对很多艺术的表达形式也没有多少认识。而这些诗歌在语言上实验比较走前,甚至在破坏语言之言述的传统和习惯,同时也面临着各种批评。
同时编委:这些诗的发表渠道是怎样的,它们通过什么方式找到读者?
零:大多数在文学网站,比如琼迈藏族文学网,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最近无法访问;微信公众号上也可读到,也有一部分在诗人的诗集上读到的,比如江瀑诗集《九眼天珠》和加布青德卓的诗集《无常》。藏文官方诗刊也有点固化,有点落伍了,大部分发在网上或者出诗集的方式与读者见面。
同时编委:当下藏地文学创作的状态怎么样,也就是说作家们用汉文写作还用藏文写作,或者先用汉语写然后翻译成藏文?
零:从大的方面看来说,有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也有用母语写作的藏族作家,以及双语写作的藏族作家,但是从细节上看,会发现很多有趣的问题:一是写汉语的藏族作家们几乎没有用母语写作的,所以出现了一种现象,藏族读者们抱怨他们没有母语作品,而那些汉语作家们的文章和采访中可以看到,他们很在意这些问题,他们时时刻刻在开导读者“用开放性思维”或者扬言自己“不是民族主义者”,或者化身为学者跟读者们讲道理说很多蒙古族和土族等等其他民族作家在用藏文写作,他们也是藏族作家的一部分,更可况我们这些描写藏地的作家;二是母语写作者一部分会进行汉语写作,主要是一些青年诗人。三是所谓的双语作家,主要用母语写作,作品发表、出版之后,又亲自操刀把自己的母语作品翻译(转化)成汉语,这个汉语作品又成为自己的原创作品,再一次发表和出版,所以藏族作家里很少存在纯双语作家。
汉语作品数量少、但文学性强。母语作品数量多、但文学性相对弱。外人对藏族文学的印象仅仅留于《尘埃落定》和《放生羊》之类的汉语作品,他们看到藏族母语文学的时候印象是荒漠的、空白的。事实上,母语文学创作热,从80年代开始,到现在还没有冷却,很多母语作家著作等身。很多母语作品,在读者基数很低的情况下,卖出上万本到十万本(其中还有诗集),所以藏族母语诗人江瀑在一次采访中说“如果一位母语作家每一年写出一本上好的母语作品,那么他的收入比公务员还要好”等等说法也不是没有根据。
同时编委:藏地母语作家和用汉语写作的作家之间有没有需要相互借鉴的地方?
零:母语作家,特别是年轻作家要学习阿来的个性、扎西达娃的低调、次仁罗布的谦虚,要学习他们丰富的地域化的文学创作经验,而不是线上线下向著名作家靠近叫“老师”急于取得写作经。用汉语写作的作家,特别是诗人需要学习江瀑、加布青德卓等母语诗人的作品,才能摆脱当下藏地汉语诗歌创作的“假大空”模式。
同时编委:作品翻译过后失去了什么?
零:藏语大体属于拼音文字,也是音乐感非常强的文字,而汉语是象形字,这两个不同语言之间翻译的时候会遇到种种的困难,这次我们特意选了,比较口语化、看起来容易翻译的诗歌,正在进入翻译的时候,还是遇到了种种困难,比如我翻译加布青德卓的《影》的时候,首先失去了诗歌的音乐节奏感。再后来比如“龙纹瓷碗角静止的乳油”,“龙纹瓷碗”是在藏文化里是吉祥物,龙纹瓷碗里倒上酥油茶、青稞酒,先敬神灵,感谢馈赠衣食,反过来,翻译成汉语,很难体现出母语的意象。然后是“乳油”原文意思是牦牛奶或者酥油茶倒碗后会浮现金色的奶油,颜色很像日落西山前的余晖,翻译成汉语后,这种意象减弱了。还有一首诗歌我没有翻译成功,藏文读起来非常好读,但是翻译成汉语后诗歌里出现了很多佛教专业用语,其中根本的原因在于佛教用语在藏文化中已经变成日常用语了。
同时编委:发现选的诗歌都有口语化的倾向,这是藏族母语诗歌共性,还是特意选出口语化诗歌的,藏地诗歌的口语化,也没有收到汉语口语诗歌理论的影响?
零:目前藏族母语诗歌中抒情诗和意象诗占大多数,一直以来,藏族母语诗人有意或者无意地写出了口语诗,但是所谓口语诗,在母语诗歌还没有什么概念,诗歌的口不口语,主要取决于诗人灵感和诗意用怎么方式来表达,用比较简单的、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就有点口语了,这里有存在即自然和存在即合理的部分,而不是其他民族诗歌中借出口语理论,笼统地口语诗写作。很多诗人尝试不同的表达方式,不满足于传统抒情、意象为主的诗歌。很多时候诗歌不是虚无缥缈的,需要落到地面的质感,用直接了当的方式写出自己的灵感——口语化是一种诗歌的发展趋势。
藏地诗歌的口语化,可以说一直以来就存在,从《格萨尔王》和吐蕃文献中用道歌论事到后来的《萨迦格言》相对口语叙事和比喻相间来讲道理,《米拉日巴道歌》和《仓央嘉措道歌》和中也存在比较口语化的倾向,藏文古体诗本身有很多叙事为主,具有较强的口语性,但是现代诗创作,没有借鉴这一点,大部分写的虚无缥缈、不知所云,也就是我前面说的“假大空”诗歌,现在的藏地诗人要警惕这一点。
同时编委:除了口语化之外,你们选择的诗歌都是很日常经验向的,某种意义上并不带有很强的“藏族性”,你们是有意识地回避避免“自我东方主义化”?
零:母语文学作品基本是为本民族读者而写,这是不经意间的。如果诗歌里故意加入本民族的特色的话,会很僵硬。
叠贵:太好了,藏族文学的经验,是苗族所没有的。用母语写作的苗族写作者,可以说是没有的,我个人尽管也用母语创作,但是作品数量很少。而自己的苗语诗剧《白蚁》是汉语写作之后再翻译成苗语的。用汉语写作的苗族写作者很多,但在我看来,严格意义上的苗族文学,是没有的。母语写作太重要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可是效果甚微,仍在努力探索。期待从藏族经验里获得一些参照,不知藏区的这种自觉意识是一种主动产生的还是被动选择的?
零:是自觉意识,因为母语写作的话行云流水,汉语写作的话,反而生硬。按照本人的写作经验来说,写小说的时候必须用母语来写。对于诗歌来说,有两个灵感源,即:母语灵感和汉语灵感,灵感来的时候就决定了用母语写出来还是用汉语写出来。
同时编委:你参与的“苗文翻译局的意图就是使母语更加“适应”当代城市情境的问题吧?
叠贵:是的,目前我感到苗语没有任何造词能力,借词太多了,传统的苗语逻辑被摒弃了。我们无法描述新事物。
零:新词汇会一定程度上硬化母语,现在好多人在母语里面寻找一些新的词语。比如说“隔离”这个词,翻译局当成新词汇翻译,但是后来发现藏文里原本就有“隔离”这个词。
叠贵:那么藏语能最大范围地描述了当代经验吗?藏语与新事物之间是否存在某种不可开交的张力?
零:藏语适应当代经验的问题,最近刚好在读莫言的小说《蛙》的藏文版,除了有一些卫藏方言外,没有什么难理解,不好读的情况,整体接近原著。这说明,译者阅读积累了大量的古今藏文书籍,知道字词怎么运用,在现代经验上也能运用自如,所以藏文是适应现代的,问题就在于人,现在的年轻人藏文基础再好,当代经验中字词运用可能很困难的。藏文之所以适应当代,原因在于著作实在太多了,在很久前就字词的数量上、字词的运用上、造句上得到了充分的开发,历史上著书立说是成为大师的必不缺少的三要素之一,历代高僧大德们着迷于著书,大师们著书立说可以理解,但他们中了毒一样地没完没了地写关于语法的书,其他民族和现代人很难理解这一点,但他们认为语法是语言的基础,又是打开语言魔法的钥匙。藏文之所以能适应当代、描述当代,他们的功劳最大。
Kalsang:藏语的经典实在太多,语言本身很成熟。我想要描述任何时间的经验都没问题的,语言本身累积的经验很丰富很厚实。
近些年有很多近当代的文学作品有陆续被翻译,像加西亚·马尔克斯、博尔赫斯、V.S.奈保尔、简·奥斯丁、芥川龙之介 、J.M.库切、爱丽斯·门罗、莉迪亚·戴维斯等等。藏语版《世界文学》的内容较丰富,翻译也多半是从原文或英文而来。
AT:在我的意识里,中国的一些多语种地区,也仍然有“本地汉语方言”或“汉语口音”的存在。那么在几位以藏语为母语的诗人意识里,是否有这样的“中间态”?如果有的话,各位怎么看待这样的“方言”?
零:大部分老百姓不会汉语和汉字,上过学说普通话都有点不标准,各有千秋,但也没有形成语言的共性,或者说有地域特色的汉语普通话。
AT:那么你们的写作和日常口语之间,有怎样的关系呢?我会问这个问题,因为比如在湖南这个方言特别多的省份,真正的“母语”其实是“当地方言”。对于“在疆汉人”,母语就是“疆普”。我想知道几位藏语诗人那里,是否有这样的存在,但答案似乎是没有。
同时编委:藏语中也没有标准语。海外藏人的“普通话”是达萨话(混合了安多话、康巴话、拉萨话的一种语言),几乎只能做最基础的交流,完全不能用作文学语言。
零:我写藏文小说的时候书面语中加一些家乡的土话。汉语作家中也有这样写的,比如莫言、贾平凹、陈忠实等。
老熊:我看了部分经由藏族双语作者翻译的藏语诗歌,直觉是语境都很接近自然(与是否口语写作无关),但与我自己所感受的现实生活总是有一点距离。想知道,是否与地域环境,文化历史,民族属性等有关?你们之前提到,相较使用汉语写作,当藏族写作者使用藏语写作的时候就如行云流水,因为不懂藏语,仅只能从译作中感受,读完不是很能体会到所说的那种行云流水,这是因为汉语(或汉语学习)的束缚,还是存在语境转换过程的消解?
零:对,翻译后不可避免地有点硬化,原先的自然、行云流水的那种感觉没有了。
老熊:我的感受是藏语文学与自己隔不远又隔老远,就觉得不容易读到,尤其诗歌。是传播介质的所限导致的稀少还是其它原因?是被埋没,忽视?是就在身边而浑然不知?知之太少。
Kalsang:缺少翻译者,尤其没有多少真正懂文学的译者。近些年有一些官方组织出版的翻译读物,译者多半是通双语的学生或者其他人,没有多少对现当代文学有认知的人。也只有民族区域的书店才能看到,推广的不行,也不觉得有多少推广的价值。这些翻译物以丛书的形式出版,我想肯定是民族出版社的一些项目,纯粹为了拿钱,没有多少人出钱买那些书。很多诗人出书很难拿到书号,就不能在正规渠道买书。再说自由诗在文化界很不受欢迎的,很多死板的老学者或者大学的文学教授都对当下年轻人的写作风格是有着抗拒的,这种气氛回到社会上也是存在的。很边缘,所以只在自己的语言里才有点位置。应该是这样。首先埋没和忽视在藏语文化界存在着,只觉得过去八十年代顿智加那样的风格才是好的,不太认可诗歌之言述的实验性,很多大学的文学老师对现当代的世界文学没有一点认识,但是多半的话语权在他们那里。
叠贵:你认为造成部分藏地现代诗歌存在“虚无缥缈”“不知所云”“假大空”的原因是不用母语创作吗?或是其他原因?
零:目前在藏地的汉语诗人在没有去掉藏族传统文学修辞过多的情况下,又缺少反思和否定自己诗歌的勇气。80、90年代开始江瀑为代表的母语诗人开始思考“何为现代诗歌的‘现代’”,去掉过多的情感、修辞,也就是越过古典、唯美主义雪山,意识到诗歌不是越美越好、不是越含情脉脉越好,开始追求意象和质地,诗歌里有了酒吧的气味——人间烟火味。但是汉语诗人里面没有出现这样的代表性诗人,它的基础还在诗歌即情诗,大叔级的诗人还在写小姑娘的情书般的诗歌。另外,“假仓央嘉措的道歌”在内地流行,又误导了内地读者,留下藏地诗歌就是情诗的印象。
Kalsang:很多非母语创作者仿佛是自己那片故土的客人。作品里很少看到个人的东西,光用些标志西藏的或者佛教的符号去刻意修饰自己的诗,显得这些符号对自己很陌生。一种无用的共同体的意识之下的写作。他们的诗像个商品,包装的很西藏,可能是在某个旅游景区一位积极的推销人会推销给你的。
这种在作品里反复强调自我身份的行为其实是一种自我身份的丢失,是一种自卑的表现。这样的现象在母语创作者的作品里几乎看不到,因为首先他在用母语创作就不用再次强调自我身份,也不会过多地用标志西藏的那些符号,因为不陌生,用起来也显得很自然。当然也并非所有非母语创作者,有些还是很真实。像次仁罗布、万玛才旦,他们的东西里能看到当下的西藏和个人的感受和性格等。
同时编委:除了作者自己在作品中突出身份以外,我们经常会看到如果艺术家有“少数”身份时,这种身份在传播时会被加以强调并且成为一种标签。那么当这些翻译的诗歌在汉语文学或文化界传播时,如果以地域或者文化来标签你们,比如说概括为“藏地当代诗歌”,你们会如何感受?你们如何看待所谓的“少数”和“多数”之间的文化权力关系?
零:一直以为不管是那个民族,作为人,在情感上、在感知上具有共性。很多人的印象中藏地诗歌应该是草原,雪山、雪莲花的集合体。但藏族人也作为人,也可以写出“民族性”之外的,其他民族引起共鸣的诗歌,也就是说诗歌可以超越民族性。藏族诗歌的问题是,很多诗人的审美比一般人土,没有静下心来阅读世界各民族伟大作品的肚量,写出的诗歌就像自以为口才很好的人在吹牛,都是语言泡沫,不具有诗意的质地,这个是藏族诗人的作品很难传播到其他民族中的原因。另外,最近每年都有少数民族的文学作品出版项目,而很多机会主义者,给自己起了个藏族人名字——笔名,而后他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藏族人,占了出版项目,这个与“少数”和“多数”之间没关系,和作家文人的文品有关,这只是一个机会主义的文人行为的例子,所谓的出版项目,出不了好的文学作品,这已经变成了常识,所以谁占了都不可惜,都一样。
Kalsang ཨ་རིག་རྗེན་པ།,90后,甘南玛曲人,写诗也写短篇小说。
零 ཀླད་ཀོར།,90后,西藏芒康人,母语小说写作者,出版母语中短篇小说集《起死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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