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美国大学里教微积分，花了十年创作数学家的传记绘本｜Amy Alznauer专访

Amy Alznauer是一位多面手。除了写童书，她也是童书作家与插画师协会会员，负责编辑协会的杂志，在大学里教微积分和数论，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仅2020年一年，她就出版了三本传记绘本，分别关于美国女作家Flannery （《The Strange Birds of Flannery O’Connor》）, 印度天才数学家Ramanujan（《The Boy Who Dreamed of Infinity》）和美籍华裔艺术家周氏兄弟（《Flying Paintings: The Zhou Brothers, A Story of Revolution and Art》）。

我是个从小就对数学很头疼的人，但这次采访让我找到了自己不喜欢数学的原因，并且第一次感受到：数学本身其实是非常美好的。令我意外的是，Amy小时候也不喜欢数学。对她来说，数学就是教室墙上时钟发出的机械、无聊的声音，她只想等着下课。但数学家父亲的言传身教，让她在家庭中体会到了学校教育缺失的数学之美。

本篇采访回顾选取了我和Amy讨论的部分内容，主要围绕她的传记绘本《The Boy Who Dreamed of Infinity》展开。她为什么总是从童年入手，来撰写不同艺术家的故事？童年到底有怎样的魔力？一起来探寻吧！

INTERVIEW

独家访谈

三明治童书研究所 x Amy Alznauer

采访 / Ella

翻译 / Rosa & Ella

编辑 / Ciel

我从作家的角度

看“数学”

Ella：看您的介绍时，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您不仅写书，还教数学！同时您还做很多很棒的事情。可以具体聊一聊您是如何做到的吗？

Amy：让我从数学和写作说起吧。打小我就想当作家，而且不喜欢数学，所以成为数学老师完全是个意外。我一直热爱写作，而我爸爸是个快乐的数学家。

虽然学校里的数学枯燥乏味、循规蹈矩、缺乏创意，但我的家庭让我知道：数学是美好的。每当爸爸证明了一个新理论或者有了新发现，他会从地下办公室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抱着妈妈满屋子跳舞，我们全家都会为他感到兴奋。

数学在我眼里充满魅力，也很神秘：我去过爸爸的办公室，他桌上摆着大大的黄底演算纸，而他总是用一支漂亮的蓝色钢笔在纸上涂涂写写，整个画面看起来特别美。那时我就知道学校的数学是片面的。幸运的是，我从课堂之外了解到了数学的奇妙。

Amy手绘的在地下办公室工作的父亲：古典音乐作背景、空气中有清咖啡的香气、用漂亮的蓝色钢笔在演算纸上演算。

我的梦想一直是当作家。到了大学，我选修了几门文学课，其中一门是“从文化和智力角度看科学”（cultural and intellectual perspectives on science）。这是一门由有机化学老师教授的创意写作课，非常特别。我因此读了不少和科学有关的书，也体会到了科学之美。这让我想到父亲生活中美妙的数学。我也想走进科学，真正感受科学之美。因此，我开始学习科学，继而深入到数学里。

这个过程中，虽然我很喜欢数学，也很享受教数学，但某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真正热爱的是从作家的角度看和数学有关的对话，这才是我喜欢教数学和为数学写作的真正原因。核心还是在于表达，所以我更偏向写作而非数学本身。

刚刚的回答可能有些冗长。至于你问为什么我能做那么多事，只是因为我兴趣广泛。我也在试着找到平衡，这不容易，不同时期我会有不同的侧重点。

Ella：我记得我小时候不喜欢数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喜欢当时的数学老师。想到那位老师，我就会对这门学科产生情绪。

Amy：确实是这样。数学本质上是一门充满创造力的学科。我爸做的事就极富创造性：他在探索尚未被发现的数学定理。

然而，学校里教的数学就没什么创意了，答案就在书后面。学习就是为了正确答案和考试上拿高分。因此，如果你是个充满创造力的人，这门学科让你兴奋不起来。这也是不少孩子从小就厌烦数学的原因。当然，老师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我的课堂上会让学生写数学学习自传，让他们告诉我过去的数学学习经历。十有八九，他们会提及曾有一位老师打消了自己学数学的兴趣。

我花了十年创作了这本传记绘本

Ella：你的绘本《The Boy Who Dreamed of Infinity》是关于印度数学家拉马努金的故事，我也看了根据他的生平改编的电影《知无涯者》。有一个画面是：拉马努金在走路时抓了一把沙子向他的妻子解释数学之美，我看到那里，非常受触动。记得他这么说：“如果我们靠得足够近，可以看到沙子的每一个颗粒，所有的一切都是有模式的。就像光线中有颜色，水中有倒影。在数学中，这些模式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呈现着。”

《知无涯者》电影海报

Amy：这是个非常生动形象的例子，数学中处处体现着万物的内在规律。实际上，我和爸爸在多伦多看了首映，因为我爸爸是这部电影的顾问之一，在片尾的演职人员表中可以看到他的名字。那天令人终生难忘，我们见到了电影中的演员，也是我人生唯一一次走上红毯。

Ella：准备采访的过程也拓宽了我的视野，给我提供了解世界的新窗口。如果没有这次采访，我不会深入地了解这些艺术家。除了阅读书，我也研究背后的故事，看相关的电影、视频等等，是一次多角度的深入学习。孩子其实也一样。如果他们对一本书感兴趣，可以基于这本书做各种各样的拓展学习和游戏。

Amy：我很赞同你的观点。你把传记绘本形容成“窗口”，我也有类似的想法。每一本书里都藏着动人的故事，但传记绘本特殊的地方在于，它为你打开了无数扇充满可能性的窗，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到不同人的生活方式。

美国著名的童书作家、舞蹈家雷米·恰利普（Remy Charlip）发表过一篇短论文--《书页是一扇门》（《A Page is a Door》），里面记录了他对绘本的看法。

Remy Charlip

他写道：“当你在读一本满是字的书时，几乎会忘记书的实物，因为我们的注意力都在故事上。我们甚至会嫌厚重的封皮和纸张是累赘，因为我们只想了解书中的内容。但绘本不同，它如此美丽，会让你发觉书本作为故事载体的魅力。读绘本时，你会期待翻页的惊喜。”

Ella：你的三本传记绘本，哪本创作的难度最大？

Amy：拉马努金那本是最难的，因为那是我写的第一本传记绘本。我在那本书上花了差不多10年，期间推倒重来过一次，是在我加入童书作家与插画家协会（The Society of Children’s Book Writers and Illustrators，SCBWI），并参加了一场他们在芝加哥举行的比赛之后。每个参赛者交一篇传记绘本手稿，获胜者可以得到写作指导。我赢了那场比赛，于是有机会和Esther Hershenhorn这位优秀的作家合作。我原本是为成年人写作的，在她的帮助下转型了。

写童书和写成人小说的最大区别在于，想象读者时，你的脑海中一定要有一位小读者。当你开始考虑读者，讲故事的口吻就会随之改变。在Esther的指导下，我真正拥有了这种写作思维。于是，一切从零开始，又一次在白纸上开始了创作。这个版本最后出版了。在拉马努金这本书上，我花费的写作时间比其他书都要长。

最近还有一本未完成的传记绘本在创作中，是前面提到的关于数学家玛乔里·赖斯的故事。这本书几乎是迄今为止最难写的。我正和它苦苦斗争呢。

我爸爸发现了百年难遇的数学天才

Ella：可以谈谈《The Boy Who Dreamed of Infinity》这本书的创作吗？

Amy：这个故事从我小时候起就伴随着我。在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有一次和爸爸一起去英格兰，这是计划之外的旅程。我们的目的地是德国，然而途径英国时顺便见了一位爸爸认识的数学家--Lucy Slater。

Amy和妹妹跟着爸爸一起去英国拜访数学家Lucy Slater

Lucy提到，之前在剑桥大学就读时，她的导师年轻时曾和数学家斯里尼瓦瑟·拉马努金（Srinivasa Ramanujan）同在剑桥工作。我爸恰好写过关于拉马努金的论文，即便当时拉马努金已经淡出大众视野，他对拉马努金的数学研究依旧非常了解。于是，爸爸去剑桥图书馆翻看了几箱子之前数学家留下的遗作，最终找到了一本笔记本，上面记着拉马努金临终前的研究。

印度天才数学家拉马努金

拉马努金的故事很悲伤。19世纪末20世纪初，他在印度长大，是一名数学天才，后来去了英国，在英国得重病后又回到印度，年仅30岁就去世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一心扑在数学研究上。我父亲发现的就是他临终时研究的理论。这将拉马努金和他的成果带回了大众视野，人们重新认识了这位天赋异禀的数学家。

了解印度的人都知道印度出过许多数学天才，但拉马努金取得成就是其他人难以企及的，他或许是世界范围内百年难遇的奇才。所以，爸爸的发现在我们家也是一桩大事。

当然，正因为爸爸找到了那份手稿，拉马努金的故事才会一直给我的人生带来启迪。渐渐长大后，我开始想动笔写些什么，把拉马努金的故事告诉更多人。想了各种各样的形式，我最终决定把它写成适合儿童看的故事。

拉马努金之所以成为旷世奇才，是因为他不按照学校教的方式来学习数学。他不关心学校数学，只在乎自己想研究的数学。他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也没有理解他的老师。他生活贫困，即便有个对他学习十分上心的好妈妈——她和拉马努金一起玩策略游戏，但拉马努金无法获得与其才智匹配的资源。他几乎仅凭一己之力改写了数学历史，超越了过往的所有数学研究成就。他的笔记本上写满了灵感。

我想，这个故事对孩子们来说太有启发意义了！一个名叫拉马努金的孩子讨厌学校里的数学，甚至在大学因为不及格退学，但他热衷研究数字，热爱数学。我想要分享给小读者的正是他潜心研究时所感受到的快乐与满足。我想让孩子们看到，一个人可以完全靠热爱沉浸于一个快乐、美妙的世界，不论是数学世界，还是艺术世界。

同时，我也惊叹于插画师（Daniel Miyares）的功底，他的配图给这本书锦上添花。Daniel 本身并不喜欢数学，出版社接受了我的手稿后，帮我找到了Daniel，问他愿不愿意配图，所以不是我选择的他。

Daniel配图的绘本内页

很久之后Daniel告诉我，当时他很难决择接不接这个任务。刚拿到手稿，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一点儿也不擅长数学，怎么能给一本和数学有关的书画插图？

但当他读到拉马努金和他的笔记本那部分内容时，说：“这本书适合我！我小时候和拉马努金一样害羞，而且也爱在笔记本里记下所有的想法，虽然是和艺术创作相关的。有了对拉马努金的深入了解，我就知道怎么用视觉呈现这个故事了。” 我很喜欢他的分享，他从拉马努金的故事中找到了共鸣。

我和印度数学家一起，设计几何瓷砖

Ella：作为两个孩子的妈妈，你的孩子现在也在学习数学。日常生活中你会怎样帮助他们了解数学呢？

Amy：我的孩子一直陪伴着我手头项目的进展。他们会看到我在做什么，比如在拉马努金那本书的插图里有非常精美的Kolam设计。

备注：Kolam是一种印度的几何图案艺术形式，用来表示欢迎。印度人把它们画在房子外面，用点和线组成的美丽设计给所有进入的人提供了一种快乐和平静的感觉。传统上用米粉手绘，Kolams具有包容性和环保。Kolam上的点描绘了生活中的艰辛，点周围的线代表了在印度人奋斗中前行的方式，并把生活变成了一幅美丽的马赛克艺术品。

我和一位印度数学家一起设计了Kolam瓷砖。在印度，女性每天早上都会在门前画上Kolam：她们用米粉或粉笔屑在门前勾勒出这些精美的几何图案。

印度门前的Kolam，来自Amy的网站

插画师Daniel展示画Kolam的方法之一

从数学的角度看，这些图案的构造十分有趣：可以用6种基本形状组合而成。我与那位印度数学家一起在木瓦上画下6种基本形状，然后把它们排列组合成不同的Kolam图案。我的孩子们也总玩创作Kolam的游戏，我们也经常讨论Kolam。

同样9个点画出的不同造型的Kolam

我正在写一本关于数学家玛乔里·赖斯（Marjorie Rice）的新书。不过她是没受过任何正规训练的业余数学家。玛乔里是五个孩子的母亲，是家庭主妇，但她在几何上有一项重大发现：密铺(Tessellating)，又叫五边形镶嵌（Tiling Pentagon's）。

五边形镶嵌

我有这种五边形的板，经常用它们和孩子玩密铺游戏。我很喜欢把数学知识的点点滴滴融入孩子们的生活中，这样他们就能发现数学充满美和艺术性的一面。当然，我也会辅导他们的数学作业，但最有趣的部分还是来自我基于书做的日常拓展。

Ella：可能有的家长并不擅长数学或者即便数学很好，也不擅长在生活中引导孩子发现数学之美。你有什么建议吗？

Amy：和孩子一起读书肯定是最好的方法之一。我很喜欢一个比喻：你应该给孩子摆一场宴席。因为你不能强迫孩子喜欢什么。你可以对他们提出要求，比如要求他们上学、要求他们拉小提琴等等，但你无法要求他们爱上所做的事，因为喜欢必须是自发的。

作为父母，我们能为孩子做的最美好的事就是打开他们的思维，让他们看到更多的可能性，而阅读是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我觉得Storyland和你们研究所一直以来做的这一切都很有价值，因为它让童书作者及其作品走进家长的生活，这让故事有机会在家庭生活中获得一席之地，潜移默化地影响孩子。我给孩子读过堆积成山的绘本，而创作和数学有关的传记绘本也是因为我相信数学能带来启发。通过阅读，孩子们可以看到父母或许无法直接给予的更广阔的世界。

另外，陪孩子玩游戏也是个好办法。玩策略游戏真的很有意思，游戏里要用到很多数学技巧，拉马努金的妈妈也常用石子在地上带他玩这个游戏。

除了印度人，世界很多地方的人们都会玩这个游戏。在拉马努金出生的印度南部，策略游戏被叫做“山羊和老虎”。

和孩子们一起玩这样的游戏可以锻炼他们的数学思维。大家也可以在我的网站上免费下载到这个游戏。(https://www.amyalz.com/goatsandtigers)

传记从童年写起，那里蕴藏着人生密码

Ella：你创作的三本人物传记绘本，每本书都从童年开始写起。你认为童年中蕴含着怎样的力量？

Amy：在我看来，传记绘本可以用成千上百种方法讲述一个人的一生。我很喜欢做的一个练习是选一位著名人物，比如墨西哥艺术家弗里达·卡罗（Frida Kahlo），然后把所有她的传记绘本看一遍——至少有十几、二十本。并不是每本书都从童年讲起。

部分关于Frida Kahlo的绘本

而对我来说，主人公的童年生活是传记绘本中最让我振奋的部分。我曾是个孩子，现在是个妈妈，见证着自己孩子的成长。在观察自己和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我发现，我们现在变成什么样，都能从童年找到依据。“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不是完全没道理。

了解一个人的一生时，我最感兴趣的是：人生的源头是什么？一个人在童年时探寻过什么、有过什么梦想、觉察到了什么、在意的是什么？...... 而这些与之长大后成为什么样的人又有怎样的关联？童年和成年的关系让我着迷，也赋予了故事的象征性和核心意义。这样思考传记绘本也让我收获颇丰。

Ella：没错，每个大人也曾是孩子。这些绘本传记给了我们机会回溯自己的童年。也提醒家长，让他们更仔细观察孩子的成长。

Amy：是的，这会让你更加认真看待童年的价值。你会意识到童年看似随意的玩耍，是有意义的，所有的热爱都有原因，可以反映出一个人内心真正的兴趣。所以对待孩子时，我们应当更认真、给予更多尊重。孩子不是迷你小人，好像过了某个时间节点突然会脱胎换骨，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他们现在正在一点点向未来的自己靠近。把这一事实牢记于心，我们就会把孩子当成完整、独立的人来看——他们并没有低我们一等。

珍惜童年发生的所有故事

Ella：你对创作者有什么写作建议吗？

Amy：我有两条建议。我一直梦想成为一名作家，但花了很长时间才入门。我曾经读过大量写作指导，甚至认真完成书里的习题，但写出来的东西毫无可读性，到现在都不好意思重读。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只觉得内心有强烈的写作欲望，可写出来的东西却乱七八糟。之后我总结：那些教写作的书，包括“如何塑造角色”“如何描绘场景”“如何发展出自己的语言风格”“如何描写对话”等等，这一切都是无用的，除非你找到了内心深处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只有在完成了向内探寻、获得了自信后，你才能学会写故事，外界的写作建议也才会帮到你。写作前，你需要思考：“我有什么困惑？我对什么充满热情？”对于这些根植心底的想法，你要给予完全的尊重和信任，它们是独属于你的东西。即便在写别人的故事，但我的一部分与故事牢牢连接在一起，为它注入了色彩与灵魂。

所以，自我探索是写故事的必经之路，而且我很难描述这是如何发生的。不过，一旦你明白其重要性，你就应该去回溯自己的童年。童年的感受会铭刻于心，是当下你身上一切的来源，那些深驻于心的童年故事会为作品赋上独属于你的特征。所以，从童年开始，从你身上发生的故事开始思考，这些将汇聚成你心中所需的灵感之泉。

拥有了这股灵感之泉，你就可以开始练习写作了。我的第二个建议是多阅读。阅读是最好的老师，尤其是主动阅读（in sort of a provisional way）：想象作者是如何写出这个故事的。你可以问问自己：“这儿原本一片空白，但现在被文字填满了。那么，作者为什么会写下这些文字？她/他为什么让故事这样发展下去？”另外，摘抄自己喜欢的作者写的内容也大有帮助，因为你可以学习作者的句子结构、组织语言的方式、思考的方式。对我来说，阅读是最好的学习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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