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解的波伏娃的一生
安妮·海瑟薇演过一部很出名的电影《成为简·奥斯丁》,讲述简·奥斯丁经历了恋情的失败,写出了伟大的作品《傲慢与偏见》。你看,在关于女性的叙事中,哪怕是讲述个人成就,爱情也要占据主导地位。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写波伏娃的传记,萨特必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有取其代之,成为主角的风险。这很难让人满意,毕竟波伏娃可是写出了大名鼎鼎的女性圣经《第二性》,时至今日,它依旧是女权运动难以绕过的经典。就连最近几年大火的上野千鹤子的《厌女》中的诸多观点,都能在这本书中找到源头。
幸好,这本同样以“成为”命名的传记《成为波伏娃》没有跌入陈词滥调的窠臼,它力争拨开层层迷雾,还原一个波伏娃,而不是站在萨特旁边的波伏娃。
在这里,“成为”有两种含义:一种是她是如何成为公众眼中的波伏娃;一种是她是如何努力成为梦想中的那个自己。“成为”是一种流动与变化,不是生来的,而是在生活中,在他者的影响下,不断成长而成的。成名四十多年的波伏娃,常常处于舆论的漩涡中,误会、诋毁、谩骂都是常态,所以相比塑造公众眼中的她,可能更在乎的是真正的自己。
这本《成为波伏娃》可能并非完美,但是它力争寻找大众误解背后的波伏娃。
世人对波伏娃的误解颇多,最本质的原因在于她是一个在学术上,尤其是哲学上取得重大成就的女人。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才能?而这些作品又实实在在地放在这里,如果要否定这一切,就需要找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就是萨特。所以世人对波伏娃的误解,毋宁说是否定更准确。
所有的否定都可以从萨特出发,分为三个层次:
最低级的是抛弃她的作品,否定她的成就,单单从女性这个身份出发。波伏娃一生未婚,因此她缺乏女性特征,在身为女性这一点上,她是失败的。众所周知,萨特是花花公子,风流韵事层出不穷,因此波伏娃只不过是一个渴望完全占有萨特而不得的妒妇,是一个欲求不满的荡妇。你看,这不过是女性常常面临的境界,哪怕是今天。就像林徽因,我们提起她,不是因为她是杰出的建筑学家,诗人、作家,而是因为与三个男人的情感纠葛。
再高一级的否定,则认为她是缺乏思想的,所有的著作只不过是拾人牙慧,是在抄袭萨特的思想,将其重写了一遍。哪怕是《第二性》这种只有身为女性才能写出来的著作,世人对波伏娃进行荡妇羞辱否认同时,也不忘记说起思想来源于萨特。波伏娃不过是站在萨特阴影中的女人,她不是一个独立的学者,而是萨特的伴侣、圣徒、守卫者而已。
另一种否定,则认为她虽然深受萨特影响,但是缺乏想象力,刻板而无趣,所有的写作不过来自个人经验,尤其在生命的后期,不过是在重复写着自己的回忆录而已。
也许是为了自己的公众形象,也许是为了不给其他人造成麻烦,也许是一种自谦,也许是一种自保,波伏娃在自己的回忆录里隐藏了部分事实,没有完全呈现自己的多段恋情,也一再说萨特是真正的哲学家,而自己不是。在这本《成为波伏娃》中,作者寻访多种资料,来尽量在一定程度上还原真实。
1929年,波伏娃与萨特订立契约,决定成为一对与众不同的伴侣,双方互为本质的爱,除此之外,可以去寻找偶然的爱。在此后几十年里,两个人分别经历了数段恋爱,波伏娃甚至还和好几位同性发展出了恋情。但这并没有影响两人之间的对话,自从认识以来,他们就在不停地对话,互相阅读对方的作品,并提出建议。萨特一再说,波伏娃每次都会对自己的作品提出批判,而每次她都是对的。两人之间或许曾有过爱情,但它并不长久,身体上的亲密接触也已不再,说他们是伴侣,毋宁说他们是精神上的挚友。找到恋人是容易的,找到可以进行平等的、高质量对话的朋友是非常难得,但很幸运,他们找到了彼此。恋人容易分离,但朋友不会。
在萨特写出《存在与虚无》之前,在波伏娃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她就在不停地思考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思考爱究竟是什么,道德又是如何的。对于一个21岁就通过全国哲学教师资格证考试的人,对于一个常年在日记中自省的人,对于一个热爱哲学阅读颇丰的人,她的人生不会挂在一个男人身上,她自小就渴望的是在文学上干出一番事业,成为自己。在此后几十年的人生中,她一直在努力朝着这个方向前进,不提《第二性》,单单是《名士风流》与《道德的模糊性》也足以成就她小说家与哲学家的美名。
作为一名哲学家,波伏娃寻找的不是一种抽象的哲学,而是一种生活化的哲学。为了更好地传递哲学思想,她选择了文学这种方式。所以,波伏娃的小说是一种哲学式的小说,它很难成为闲暇时的消遣,而会传递某种理念,自然是晦涩难读的。波伏娃博览群书,知识广泛,不断在世界各地旅行,在写学术著作时旁征博引,这对于读者来说并不友好,比如《第二性》,这部被奉为经典的厚厚的著作,在我的床头放了两年依旧没有读完。但这并不能成为否定她能力的理由。在人生的后半段,波伏娃确实写了很多与自己相关的著作,但是人是变化的,思想也是变化的,在著作中,波伏娃坦率地承认了以前的错误,这不是另一种进步吗?
站在今天,回望1949年的波伏娃,你会发现她太过先进了,与那个时代相比,太过超前。因为这种超前,所以必须被误解,被否定。到了今天,在女性运动的发展中,她又一次成了一面旗帜,毫无疑问,她还是要一再被误读。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到:“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很多年后,她说“男人也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波伏娃也是,她也是在误解中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