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内转的美国——评美国大选的经济政策
文 风灵
2016年的美国大选相当富有戏剧性。口无遮拦、不按常理出牌的且毫无从政经验的商人特朗普出乎意料一举问鼎,事前被媒体和民调看好的希拉里意外落选。美国选民也出现了明显的分裂,据报道,政界、学界和商界的精英、城市选民及少数族裔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受教育程度相对较低的白人选民和农村选民则支持特朗普。这种局面,其实是近年来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所受冲击于政治上的反射。
一、全球化的冲击
自由市场给无数普通人带来了希望与机会,也带来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的进步。然而,市场允许每个人平等地参与竞争,也就产生了极大的不确定性,旧有格局不断被打破,既得利益受到威胁,甚至颠覆。虽然从长久来看,这种“破坏性创新”是人类普遍繁荣之源,但竞争中的相对不利者在情感上却很难接受失败。他们无法在市场竞争中占有优势,就寄希望于运用国家强力,即政治手段来挽回局面,至少延缓变化的进程。这便是长期以来自由市场面临的最大威胁之一。
在市场经济发展早期,新兴的资产阶级在与贵族和地主的竞争中胜出,贵族和地主便以政治上的保守主义相对抗;稍后则是劳资矛盾,相对贫困的工人发起了工人运动,后来发展为计划经济和福利国家。
以上是市场竞争局限在国境内所产生的主要矛盾。市场作为一种“扩展秩序”,不断扩张,早已跨越了国界。显然,不同国家在全球竞争中的收益并不均衡,得益较多的国家与得益较少的国家之间也会产生矛盾。
二战以来,尤其是冷战结束之后,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一直扮演着推动者和引领者的角色,并致力于维持有利于全球化的国际秩序,希望凭借其资本、人才和技术的强大优势在全球化进程中大获其利。
然而,随着国际分工的纵深发展,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市场凭借其巨大的人力资源而急起直追。产业地图在全球范围内不断改写、重构,美国的传统制造业受到了冲击,许多本部在美国的跨国企业将其部分或全部的生产线都转移到了新兴市场。同时,美国维护世界秩序而介入地区、民族和宗教的冲突,又使其成为了恐怖主义的目标。911之后,美国耗费巨资进行反恐战争,但成效并不显著。晚近兴起的伊斯兰国ISIS甚至比基地组织更为疯狂猖獗。在此情况下,美国有部分民众开始认为自己是全球化的受害者而心生不满。
必须指出的是,首先,全球化只是美国某些制造业衰落的诱因而非根本。强大的工会、严苛的劳工法规和对资本课以重税才是产业转移的主要动因。比如上次金融危机期间著名的通用汽车公司破产,主要原因便是工会所要求的福利太高,公司不堪重负。其次,美国就整体来看,绝非是全球化的受损者,也未因全球化而产生大量失业。目前其失业率处于战后低点,经济亦稳健回升,高科技产业的强势更无人能望其项背。因此,所谓的受损更多的只是产业转型升级中的阵痛,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心理现象。这种心理落差,因为美国在全球的“领导地位”而得到了强化乃至夸大。学界多从理性角度来分析人们的行为,对心理因素缺乏足够的重视,然而,普通民众行事却是诉诸于直觉与情感。
二、特朗普VS希拉里的经济政策
本文之所以不说是共和党VS民主党的经济政策,是因为特朗普的理念与传统共和党人并不一致,并且遭到了党内建制派的普遍反对。可以说,特朗普本质上是一个两党之外的独立候选人。
特朗普的政策取向非常鲜明,核心便是回应因全球化而感觉受损的群体,主要是教育程度不高的蓝领工人和乡村居民。前已述及,这些群体未必是真实利益受损,但其不满的情绪却需要宣泄,不能指望他们能按照经济学理论仔细地分析得失利弊,进退行止。正如苏赫拉布·阿马里在《反自由主义:世界危机》一文中的评论:“唐纳德·特朗普承诺‘让美国再度伟大’,并要求他的追随者,大多是流离失所的蓝领工人,去想象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制造业是国王,提供不受全球化和大规模移民影响的高薪工作岗位。”
特朗普迎合甚至煽动了这种不满情绪,苏赫拉布·阿马里指出:“(特朗普)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的追随者,他们已经被当成了冤大头,被愚弄,被抢劫。这个世界令人头晕目眩的复杂程度,以及政府或真或假的失败都不是选民的过错。当权派、中国人、墨西哥人、穆斯林、银行家和对冲基金——所有这些都在密谋羞辱这个国家。”
特朗普强调“美国利益”,把新兴市场、非法移民和穆斯林列为重要敌人,并且认为美国被盟国当成了搭便车的冤大头。顺理成章,孤立主义与保护主义成了其经济政策的主旋律,主要包括:
1. 打击非法移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措施是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上筑一道隔离墙;
2. 提高关税,要对从新兴市场进口的廉价商品征收高额关税。尤其是认为中国政府压低人民币汇率而获得了贸易优势,提出要对中国商品收取高达45%的关税;
3. 以税收惩罚那些将生产岗位转移到海外的跨国企业;
4. 反对已有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并反对美国与其亚欧盟国之间正在进行的太平洋和跨大西洋贸易协定,甚至扬言要退出WTO;
5. 实现能源独立,并成为能源的净出口国。
除此之外,特朗普还承诺投资5500亿美元来发展美国的基础设施,这在奉行小政府、倾向于削减政府开支的共和党历史上也是少见的。特朗普与共和党传统政策相似之处则是减税和削减福利,特朗普宣称要大幅度减税,并废除奥巴马的医改法案,只保留某些条款。
相比之下,希拉里在应对全球化对美国带来的冲击时,选择的仍是左派民主党的传统路线,其主要的假想敌为国内的富人和“资本家”,而不反对全球化本身,重点是国内政策的调整。包括:对富人征高税以均贫富;建立与维持福利制度,如医保计划;提高最低工资等。
希拉里的政策与奥巴马一脉相承,只是有些微调。然而,将“斗争”局限在国内已不能安抚底层民众失望的情绪,导致了最终的败选。
三、评价:制造问题还是解决问题?
如果在市场竞争中处于不利局面,那么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努力发掘比较优势,加强核心竞争力,从而更好地参与日益广泛扩展的专业化分工。相对比较优势的原理告诉我们,市场上没有绝对的输家,竞争也绝非零和博弈,每个人都可以从中获益。事实上,美国的企业家和投资者正是这样做的,与传统制造业衰落形成对比的是高新产业的发达。这已经成了美国的核心竞争力,并且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深入(如互联网的扩展)而优势凸显。政府的职责应是保护产权,维护市场秩序,而不是干预市场竞争的结果。
然而,特朗普和希拉里却反其道而行之,虽然具体政策不同,但基本思路都是以限制竞争甚至反竞争的方式来对抗市场的力量。如此将制造更多的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
希拉里沿袭民主党的传统,走的是大政府、福利国家的道路,对此已有很多批评。奥巴马八年任期内,美国经济总体复苏缓慢,债台高筑,便是其现实表现。
特朗普的政策也不新鲜,本质是“重商主义”,再加一些“凯恩斯主义”的刺激计划,只不过因为特朗普的口无遮拦而夺人眼球,但如果特朗普上台后真的照样实施,后果亦不容乐观。
1. 限制非法移民,其实质是限制劳动市场的竞争。更具有生产力的非法移民被排斥在外,这会提高用工成本,降低整体上的生产效率。而在墨西哥边境上筑墙更反映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心态。特朗普宣称要“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但关上国门并非强国之道,历史上没有一个国家能靠闭关锁国成为世界强国或维持其强国地位。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移民国家,向来以自由开放而闻名,当年的孤立主义是因为美国自视甚高而独立于世,如今筑墙却是为了自保。从开放到封闭,从积极挑战到惧怕挑战,从进攻到防御,从往外看到向内转,这种转折可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2. 实行贸易保护主义,重行高关税,这是对二战以来国际趋势的反动。贸易保护主义被认为是引发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要原因。因此战后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强调降低关税、自由贸易,由此促进和平与发展。而特朗普不但声称要收取高关税,还要退出TPP等国际协议,甚至一度扬言退出WTO。这很可能会激化与贸易伙伴之间的矛盾,轻则爆发贸易战,引发报复和抵制,重则引起国际局势的动荡。同时,贸易保护主义也不利于国内经济,扭曲市场结构,不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因受到保护而过度发展,消费者购买的却可能是质次价高的产品。
3. 特朗普要减税,同时又要增加政府支出(5500亿美元的基建开支),福利(如养老金)也不能大幅度削减。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特朗普如何能够两全?可行的道路很可能是举债,包括内债和外债,这将进一步推高美国已近天文数字的负债额。
总之,就目前特朗普的政策而言,不但很难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甚至有可能引发更为复杂的问题。
四、结语
特朗普及其政策受到欢迎并非孤立现象,与英国脱欧类似,这也是目前世界各地的反全球化运动的一部分。反全球化、反自由市场的心态,部分是因为市场竞争必然存在利益不均,部分是因为本当由企业家精神来推动全球化进程,现实中却过多依赖于国家之间的合作,如各种政府组织和政府协定,由此产生矛盾激化了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然而,与自由竞争背道而驰的孤立主义也绝非解决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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