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物语

2017-09-11 风灵 风灵 风灵

文  风灵

 

有人说,东京是一座多重性格的城市,每次走出地下铁,你都会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城市。

 

的确,作为初次来到东京的异国人,这座城市让人目眩神驰。巨石砌成的巍峨城墙,碎石铺就的宽阔广场,宏伟古老的皇居无声地诉说着沧桑历史;但离开皇居,走过两个街区,便是大名鼎鼎的银座,夜幕下灯火煌煌,车水马龙,繁华如梦;东京是世界上拥有米其林餐厅最多的城市,最常见的却是来自我家乡的麻婆豆腐;闹市的喧嚣中,又时不时能在路边发现一座小小的神社或寺庙,传统与现代结合得天衣无缝。

 

夏天不是去东京的最好季节,没有灼灼如霞的樱花,也没有烈烈胜火的红叶。若是樱花烂漫时,还可乘游船徜徉于碧波之上,观赏万千华灯辉映的灿若星子的夜樱。但夏季却是日本传统民俗——花火大会最多的季节。我们错过了在隅田川或者新宿御苑举行的花火大会,号称有百万人参加,燃放一两万枚烟火,好在赶上了几天后的八千代花火大会。当地的人们或是呼朋引伴,或是全家出动,女孩子们身着传统和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现场有很多卖小吃的摊位,主办者沿河搭开帐篷,不愿交钱去买座位的便在稍远的草坪上铺开一块桌布,摆上小吃啤酒,伴着漫天璀璨礼花,陶然微醺。日本的花火大会传自江户时代,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节日,就是民间图个热闹喜庆,乐在其中。


 

我很少会喜欢上一座大都市,但东京就是这样的矛盾合体,让你情不自禁入其彀中。即使骄阳似火,每天累得汗流浃背,脚痛腿软,也消减不了她的魅力。匆匆已过了十多天,归期将至,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仍像是佳人不经意间轻撩面纱,惊鸿一瞥,却不能探其究竟。

 

直到离开前的头一天,我们来到了浅草寺。

 

浅草寺是东京最古老的寺庙,而且不收门票,因此成了各国游客的聚集之地。穿过著名的雷门,便是仲见世,日本最古老的商业街,两边售卖各种旅游纪念品、小吃的店铺鳞次栉比,生意火爆,热闹非凡。




正值周末,五重塔前,本堂前,三五成群小美女们头挽发髻,身着和服,脚踏木屐,娉娉婷婷如弱柳扶风,笑语时如春花乍放,更是一道靓丽的迷人风景。



 

这似乎就是一个典型观光名胜,然而,离开前院的喧嚣,我们却在后院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发现了一座纪念雕塑,雕塑前有纪念碑文,我们当时只能凭其中的汉字猜个大概,后来请老狼兄翻译如下:


 

建设宗旨

 

根据对回忆的调查,在那可悲的昭和二十年(1945年)三月九日夜,因一百五十架B29轰炸机的大空袭,浅草一带成为火海。火舌舔着地面在秒速三十米的烈风中爬动,大人呼唤孩子,孩子呼唤求救,但人们都无能为力,只能各自奔走逃窜而不知所往,当噩梦般的夜晚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焦土,不再有寸草寸木,可怜的烧伤者倒卧路旁,无辜的牺牲者达一万多人。

报纸对当时这一惨状没有只言片语的报道,战后出生的孩子们也对战争的惨祸无从知晓。这惨烈悲痛的夜晚何时就会如同历史的一瞬消失了吧。

我们永誌当年,祈祷安慰不幸逝去的生命,我们誓言不再重蹈覆辙,永远守护世界和平,因此在浅草观音的净域建立此碑。

愿逝者安眠。

 

浅草大和平塔维持会

昭和三十八年八月十五日(1963年8月15日)

 

在这欢乐热闹如过节般的浅草寺,忽然看到东京大轰炸中浅草一带(其它地区同样伤亡惨重)的纪念塔和碑文,不觉隐有违和之感。环顾四周,虽然浅草寺号称是东京最古老的寺庙,但可以看出殿堂楼阁都并非古迹,应该是在东京大轰炸之后修建的吧!而立碑的时间是1963年的8月15日,战后第18个战败纪念日。1963年正是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也是上一次1964年东京奥运会的前一年。

 

我们在大和平塔前驻足片刻,不见有旁人来。心中若有所感,但也说不出所以。之后,我们离开浅草寺,步行前往东京的新坐标,5年前才建成的634米高的世界第一高通讯塔——东京晴空塔(skytree)。穿过几条小街,顺便买了路边小店的章鱼烧和抹茶刨冰,经过隅田川上的本所吾妻桥,忽听见有音乐声飘来,远远望去,是河对岸的公园里一支乐队在演奏,大约是什么周末活动。

 

热门景区之外,东京街头的人并不多,而且即使在隅田川旁的市中心,也有许多一户建(独栋小楼)的居民区,街道干净整洁、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从身边经过。宁静祥和,悠闲自在,仿佛长久以来都是如此。

 

晴空塔实际上是巨型的综合商业体,三楼有家冰淇淋小店,正遇上它酬宾的日子,年轻的店员们一面为客人装冰淇淋,一面蹦蹦跳跳地大声欢唱,那青春活力的笑容让人不由自主地深受感染,真是欢乐幸福的时代啊!



 

我们先上了350米的天望甲板,再乘电梯到450米的天望回廊。东京无限繁华,尽收眼底,360度无死角。荒川、隅田川等河流如翡翠玉带蜿蜒流过,时有游船点缀其上,远处的东京湾风平浪静,于阳光下泛着点点金光。放眼望去,有许多新建的高楼,也有年代稍久远的建筑,如一片混凝土的丛林,却很少看到日本传统木结构的古迹,应该都是毁于那场战火了。东京,是一座于废墟中诞生的新城。




登高怀古,是几千年的传统。如今站在古人所不能企及的三四百米的高空,似乎也应该发一番感慨,比如因沧桑之变而生兴亡之叹。

 

但有什么事情不对了,若说到沧桑之变,兴亡之叹,日本是战败国,怎么能坐拥这锦绣山河,繁华都市呢?不应该是“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么?不应该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么?虽然战争已过去了70多年,但以当年大战之烈,我们眼前所见的不应该是“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么?

 

这不符合逻辑。战败者就应该国破人亡,即使活下来,也应该在胜者的铁蹄下如蝼蚁般卑微地苟活,如金灭北宋,元吞南宋,战败者除非能卧薪尝胆,成为勾践似的人物,成功地反戈一击,否则将永无出头之日。

 

这不仅是中国的逻辑,也是几千年来许多兴盛一时的大帝国的逻辑。但这样的逻辑却在此地被打破了。浅草寺花枝招展的小美女,冰淇淋店兴高采烈的小伙计,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是战败国的国民吗?你们凭什么有这样的小确幸?

 

日本不仅是战败国,而且是首先发动战争的一方,是侵略者,它的失败正是反抗侵略抵抗外侮的胜利,是正义的胜利。这是我们一提到抗日战争的胜利就热血沸腾豪情万丈的原因所在,但也有人觉得不过瘾,总是梦想着踏平日本,血洗东京,世世代代都不得翻身。

 

然而,在以爱国的名义反日时,我们有没有想过,赢者通吃其实是鼓励战争,而不是正义。如果取胜就拥有一切,那么稍有实力和野心之人,一有机会,便要发动战争,以求取最大利益;而如果落败就一无所有,那么处于弱势的一方,为了求得生机,也必然要时刻备战,甚至想要先发制人。

 

当年日本发动战争,便自认是为争取生存空间,突破ABCD(美英中荷)包围圈。我们现在看来,这种理由当然荒谬可笑,纯属受害妄想。但在帝国的逻辑下,日本的战犯却不觉其非,而自认是不得已为之。日本是一狭小的岛国,要生存发展必须对外扩张,对外扩张必然会冲击老牌帝国的既有秩序。帝国之间不可能和平共存,日本与英美必有一战。

 

日本侵吞东三省,建立满洲国,便是为未来的大战做准备。然而,中国面对日本,亦只能奋起抗战。最终,日本按照既有的思路与美国开战,“黑船来航以来的总决算”。但是,日本人写了开头,却是美国人来写结尾。在东京大轰炸、广岛长崎原子弹和盟军占领日本全境后,绝大多数日本人恐怕没想到今日的兴旺繁荣。悍然发动战争所未得到的东西,竟然因惨败而得到了。

 

如果早知今日,当年是否还会有战争呢?我相信,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岛国的普罗大众和其他民族一样,多是会安于岁月静好,安心经营自己小小幸福,而不是以命相搏,与邻国拼个你死我活。但直到两次夺去亿万人生命的世界大战之后,人们才认真地探寻如何实现这样的小小幸福。商业成为了替代战争的选择,选票则给了普通人把握自己命运的可能,而不再仅是充当少数野心家的小卒和炮灰。承平日久的日本人仍旧守规矩,讲秩序,一丝不苟,但他们遵守规则是为了追求各自不同的生活目的,而不是如无知无觉的机器人般服从于强权称霸世界的幻梦,于是,才有了东京的五彩缤纷,千变万化,活力四射。

 

第二天,我们离开了日本,回国后不久又逢抗战胜利纪念日。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确实值得永久铭记,不仅是铭记反抗侵略的胜利,更是铭记人类开始打破数千年来战争逻辑,走上和平发展之路,虽然这条道路远非平坦的康庄大道,尚有许多坎坷曲折,但世界已渐渐打开了成王败寇的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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