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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重慧:怀念父亲马克昌

2017-06-18 马重慧 法律出版社

马克昌(1926~2011 年),河南省西华县人。著名法学家,新中国刑法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1950 年从武汉大学法律系毕业并留校任教六十余年,系武汉大学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法学会刑法学研究会名誉会长。1980 年,马克昌受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委员会邀请,参加对“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案”起诉书的讨论修改。随后受司法部委派,担任“两案”被告人吴法宪的辩护律师。



怀念父亲马克昌

作者:马重慧,马克昌长女, 曾任武汉大学出版社美术编辑。

来源:中外刑事法前沿、《武汉文史资料》2016年第7期。本文转自悄悄法律人微信公号。



在父亲得病以前,不论在我眼里还是在我心中,他都是我不老的爸爸。他那敏捷的思维、洪亮的声音、充沛的精力、忙碌的身影和几十年不变的生活习惯,没有让我觉得父亲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 然而没想到,我心中不老的父亲会这样早地离我们而去。


2011 年底 ,父亲离去半年以后 ,我才理性地接受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可是,父亲的话音、笑容、身影,让我感到无处不在。


身为教师的父亲



1979 年 , 时年 53 岁的父亲 , 结束了二十多年人生的冬天, 即将重返阔别多年的三尺讲台,他用了“实在令人兴奋”来形容当时的心情。


为了弥补黄金岁月里流逝的遗憾,父亲重返讲坛后,极尽全力地投身于在此后三十多年里为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法学教育。1983年 9 月, 父亲受命担任武汉大学法律系系主任,同时,任武汉市人大常委会法制委员会委员,肩负着教学、管理、学术研究及社会活动等重任。同年年底,在刘道玉校长的关心支持下,我由武汉第三印染厂设计室调到武汉大学出版社任美术编辑。 从此,结束了父亲在珞珈山下三十多年吃食堂的“单身”生活,在武大校园有了真正意义的家。


来到父亲身边, 终日见到的是他上课、开会、出差、伏在桌子上不停地看书写文章。家里时常响起此起彼落的电话和不断来访的客人,大多是为教学、 科研及其管理方面的事务,以及法律咨询。 当时的法律系、后来的法学院陈明义书记、兰远庆副书记、马俊驹副院长、毛峰主任等常常晚上来家里商量工作,有时谈到深夜至凌晨。 父亲在家里给硕士生上课、给博士生指导更是常事。


家里的电话成了父亲的专线, 只要他在家,都是他接。 当遇到对方要找马老师而声音不熟悉时,他都会客气地说:“我就是。请问你有什么事?”其实有时候是找我的。有几次不熟悉我的作者打来电话, 听父亲说是马老师,就和他不着边地聊了起来, 一旦明白误会了,父亲就会哈哈大笑地说:“你是要找出版社的马老师吧? ”后来,再有电话找马老师,他就会幽默地问:“是找老马老师还是找小马老师? ”


来家里找父亲的客人多,几次搬家,都是把他的书房安排在方便客人出入的房间。家里的大门几乎随时向需要找父亲的人开着。


父亲的弟子说:“做马先生的学生既欣慰又紧张。 ”欣慰,源于他们对父亲的尊敬仰慕;紧张,源于父亲对他们近乎苛刻的严格要求。


父亲对指导的每一个学生负责,每一节课负责,几乎做到了极致。不管上什么课,什么讲座,都做充分准备。有时凌晨他还在伏案工作,我就知道明天一定有课、有讲座。 即使是十分熟悉的讲课内容,即使是可以洋洋洒洒讲上几个小时的报告,父亲都会把最新的知识、最新的信息、最新的案例、最新的学术观点及时补充进去。 直到晚年都是这样。


父亲的好友说他爱才,学生说他是严师慈父、良师益友,这些评价一点都不夸张。


按照学校的指标,父亲每年招收二名博士生, 通常报考的学生较多。有一年有四名考生过了线, 在父亲看来四名都很优秀,谁落榜了都可惜。于是,他找到学校研究生院,“借” 用了第二年的招生指标,让四名考生全部如愿入学。


还有一年,一天我在家里餐桌上看到一份招考博士生的过线名单。整整 10 名考生,我知道这个取舍会让父亲为难。 他把手背在身后,在餐厅里来回踱步,边走边说:“他们中间好几个都不错,有的已经是大学副教授,有的考了不止一次,要想办法多上几个。”他再次找到学校研究生院,采取增加名额、调剂导师等办法,最终让 7 名考生圆了博士梦。 就在那 10 名过线的名单中, 有一个和我们家沾亲带故的,终因考分排序偏后而名落孙山。


对待来求教的考生,不论是来访的,还是来电、来信的,父亲都一一耐心指导:报考中间应注意什么问题、作为刑法学的研究生需要具备怎样的基本素质、要看哪些参考书、甚至这些书什么地方可以买到等等。有些考生会作些自我介绍,他都加以赞赏;有些考生信心不足,他常加以鼓励。 但是,不管是熟悉还是不熟悉的考生, 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找到父亲的,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丁点所谓小范围的“指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整理父亲的信件时,不论是考上的还是落榜的,那些曾经得到过指点帮助的考生们发自肺腑的感激之言,都让我看到了父亲博爱的胸怀。


父亲不仅爱才,而且爱才有方。 他为面临毕业的学生走向社会引领发展之路,根据他们不同的个人情况和研究方向,搭桥牵线、推荐到各高校或政法系统工作;父亲为在校的青年教师脱颖而出一次次竭尽全力做工作,创造条件,为他们营造良好的成长环境;父亲为解决青年教师工作和生活上的棘手问题,亲自出面找学校领导沟通。好几次,不顾自己年岁已高,晚上10点、11点多钟 还摸黑到校领导家里去,为的是尽快见到领导,尽快解决问题。每当办妥一件事, 回家时总是一脸的兴奋喜悦,可又谁知,在这兴奋喜悦的背后,父亲作出了多少努力和付出! 他的学生出国学习,他不仅事无巨细地予以关怀指点, 给予精神上的鼓励,有的还施予经济上的资助。父亲对弟子及年轻教师尽心尽责的扶持和关爱,由此可见一斑。


父亲做教师,真正做到了教书育人。不仅仅将学识传授给学生, 更强调要学会做人,他以自己的人格修为默默地影响着弟子们。


父亲希望他的弟子能做“大官”,以完成他没有能力完成的使命。


父亲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基金,奖励优秀教师和学生、资助科研项目、扶助贫困学子,寄望法学天地英才辈出。


父亲如此辛勤地耕耘与播种,只是希冀无限延长他的学术思想和精神生命。


身为学者的父亲



家里客厅和父亲的书房有八个书柜摆满了他的各类书籍,书房里空地上也整齐地堆着一本本论文、一袋袋剪报、一封封信件、一摞摞会议文稿和案件资料。


整理父亲的遗物时,看到不少书上有他阅读后留下的批注、手记;一些大小不一的本子上, 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喜爱的中国古诗词、历史人物的大事记及作品、 各种文摘杂记、日本刑法学家的论著、 生僻字词的读音及解释;牛皮文件袋里,分别放着从各类报纸上剪下来的与法治建设息息相关的文章,并注明了文章的来源和时间。 正因为父亲一辈子的细心收集、用心学习、潜心研究,才得以博学多闻、满腹经纶。


都说父亲治学严谨、魂系法学,法典法条、案例论述总是信手拈来,几近无一差错,和父亲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我,直到他生病住院期间才有了切身的感受。


当父亲住进医院知道一时半载回不了家时,就把著述的任务带到了病房。 我一周至少去医院两次,每次去之前会和他通话,他告诉我要什么样的稿纸,要哪几本书,并清楚地告知书的作者、出版社及出版时间,放在哪个书柜的第几层。通常是我一边听电话, 一边找书, 几乎是一找一个准。 他对这些书籍的熟悉,实在让我惊讶。 在父亲住院 348 天的前前后后,我带到医院的书至少几十本,只有两本让我找时费了些周折 。一 本是时事出版社1993 年出版的 《国家安全概述》,因为出版时间较早,父亲记不清存放的准确地方。 另一本是日本原版图书《刑法判例百选Ⅱ》,父亲告诉我的信息无误, 只是这本书的封面是幅彩色风景画,实在不像一本严肃的法学图书,固定的思维使我误判, 几次翻到这本书都没细看书名。 直到从父亲弟子陈家林那里借来同一本书,我才恍然大悟。


记得当时父亲在撰写《百罪通论》中“危害国家安全罪”这一章,他让我查一些词的解释,如“间谍”“公共”。 说句实话,在父亲身边这么多年,我对他的专业了解少之甚少,我不太理解,这么常见的词,为什么还需要特别注释。我把家里的工具书词典、辞海、辞源里的解释都一一记下来带到医院。 特别是“公共”一词,百度词条的解释更详细, 我打印下来给父亲看。他问我,用了百度的注释,脚注应该怎么写。这个我也不清楚,翻了好多书,终于找到一个父亲认为很规范的脚注范本。


父亲有剪报的习惯。 家里有八九份报纸,隔几天到医院,我就给他带去一大包。看完后他把其他报纸上有学术价值的文章剪下来,按照老习惯, 装在牛皮纸袋里, 而把《南方周末》、《报刊文摘》集中收好,下次由我再带回家, 他知道家里人也喜欢这两份报纸。


2011 年上半年,《刑法修正案(八)》 广泛征求意见, 尤其是醉驾入罪, 在社会各 界 引 发 热 议 ,对此父亲给予了极大关注。我把网上相关信息聊给父亲听,他饶有兴趣地让我打印给他看。5月份,他在日历记事簿边上特别写着:“张军 5月10日在全国法院刑事审判工作座谈会上说:‘对于醉酒驾驶,各地法院具体追究刑事责任,应当慎重稳妥,不应仅从文意理解《刑法修正案(八)》的规定,认为只要达到醉酒标准驾驶机动车的,就一律构成刑事犯罪。’”“应注意与行政处罚的衔接。 ”


那本日历记事簿上,满是记载着父亲每天打针、输液、输血、抽血、化验及与疾病相关的情况, 唯有这一段文字与他的疾病毫无关联。显然,他对醉驾入罪的关注像对生命一样倾心。


1983 年至 1992 年 , 父亲任第七 、八届武汉市人大常委会法制委员会委员期间,经常接待来访群众,为老百姓主持公道,协调解决了一些有争议的案件。 媒体报道以后,慕名寻求法律援助的人更多了。除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那段时间,常有各种各样的人找到家里,有的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有的目光呆滞、神经兮兮,有的甚至还没进门就下跪磕头,直呼“马教授、马青天”。


父亲关注民情、体谅民心。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援助有求的百姓。面对那么多民众的来信,父亲能回信的就亲自回,没时间回信的就把意见告诉学生,委托学生回复。来信多了, 他把已回复和未回复的信件做上标记,以免混淆。 面对找上门的老百姓,只要有一点时间,他会耐心听他们讲述,看资料,为他们提供帮助。曾有好友劝说父亲,教好自己的书就可以了,何必管那么多的闲事。可是在父亲心中,只要自己有能力,就一定要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10 年前父亲帮助过的马浙,在父亲离世之后第三天,特意从浙江赶来为父亲送行。他满含热泪地告诉我,他的生命是父亲给的。在他蒙受冤屈,身陷囹圄的时候,死的心都有,是父亲写信给了他活下来的勇气和力量, 就在父亲住院期间还答应出院后带他到北京。虽然父亲的离去没能帮他解决最后的遗留问题,但他直到现在,逢年过节都会打电话到家里致以问候。


父亲待人谦和、宽厚,心地善良,特别是对年轻人。 有一次,父亲在家里接受某媒体记者的采访,说到当年的“特别辩护”这一话题,年轻的记者居然不知道吴法宪为何人。在与客厅一窗之隔的电脑上工作的我好吃惊,父亲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稍作停顿后,他耐心细致地向年轻记者介绍了吴法宪其人,并讲述了特别审判时为吴法宪辩护的前前后后。末了,他语重心长并十分恳切地对记者说:“你们年轻,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但不可以不知道,特别是你们做新闻工作的。 没有丰富的阅历,可以通过多读书来了解历史,了解世界……”没有丝毫鄙薄,没有半句指责,让年轻记者充满了愧疚、感激和敬意。


盛名之下,父亲在社会上兼任多职,各种会议和社会活动常常让他奔波在外,特别是每年多次往返北京。 为了节约时间和出差费用,他多是乘坐夕发朝至的 T37/38 次火车, 哪怕在北京只有一天的会议, 父亲都是即去即回。目睹他一早下车,晚上又上车的列车乘务员都惊讶,这么大的年纪,怎么会有如此好的精力。80 岁以后 , 家人和父亲的弟子不允许他这样辛劳,他才会在北京作短暂停留,而父亲在北京工作的弟子们都会抓住时机和他小聚。


记忆中的父亲



1949 年, 父亲让母亲回到解放不久的河南老家,支援家乡的教育建设。 老家西华县是黄泛灾区腹地,那个时候特别贫穷,母亲在那里不仅生活中吃了不少苦,精神上受了许多磨难,还遭遇了世上最难以愈合的哀伤———因医疗条件落后而失去了已近 2 岁的第一个孩子马幼慧。 母亲心中留下了永远的痛。


我童年时对父亲没有太多印象,因为很少和他在一起。那时,我们和母亲生活在汉口,父亲只是在周末才从武昌坐公交车辗转二十多里路回一趟家。 这期间,他还先后到蕲春县八里湖农场、武汉大学襄阳分校和沙洋农场劳动改造,一两年都见不上一面。再往后,我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近四年。等到和父亲一起生活时,我已成家,已为人母。 这个时候,角色发生了转换,父亲的生活起居开始全由我来关心照顾了。


幼年时期对父亲的印象只是星星点点,最深刻的只有他给我们讲 《西游记》。大概在1961 年前后,周末,父亲回到我们在武汉市 11中学的家,每次回来都给我们讲故事。 记得有一段时间正值盛夏,武汉人习惯晚上在露天乘凉, 我和弟弟霄汉躺在学校操场中间的凉床上,看着满天的星星,听着父亲绘声绘色地讲《西游记》。从石猴出世、大闹天宫、偷吃人参果到三打白骨精、收服红孩儿、真假美猴王……慢慢的,院子里的小伙伴都被生动的故事吸引而来。 讲完一个故事,大伙儿都嚷着“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时间不早了,父亲会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周分解。 ”于是,我们盼呀盼呀,盼着下一个周末快点到来。


少年时期对父亲的印象虽然多了些片段,但是,最深刻的莫过于父亲每次回家,都斜挎着一个很大的、装满书的军绿书包。周末在家里一天,他除买米买煤干些体力活外,多余的时间就是看书。


再往后,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父亲利用在图书馆工作的便利, 给我借了不少世界名著。《简·爱》《傲慢与偏见 》《悲惨世界 》《战争与和平》《复活》《红字》《鲁滨逊漂流记》等,我都是在那个时候阅读的。 另外,父亲还给我们买了《安娜·卡列尼娜 》《斯巴达克思 》《茶花女》,以及溥仪的《我的前半生》等。


1983 年 12 月 , 我调入武汉大学工作 ,真正和父亲生活在一起。 二十多年的一朝一夕,留在我脑海中的父亲印象就是他是一个大忙人,终日有写不完的文字,做不完的事。


父亲的日历上从来没有休息日。 这么多年,只要他在家不出门,一整天十多个小时,都是在书桌前度过,哪怕是逢年过节。 满桌子的书、稿纸和信件,一般不让别人收拾,说是移动了地方不好找。


或许是父亲的前半生很少和家人在一起,以至于在后来的家庭生活中, 他仍旧保留着“单身”生活的习惯。 饭做好了才上桌吃,吃完饭只洗自己的碗, 休息片刻就开始读书写书;不管家里有什么事、来什么亲戚,他都只顾埋头自己的工作;生活十分朴素简单,家务事一般不闻不问, 儿女的婚姻大事也不知道操心。在妹妹要出嫁的前夕,我提醒父亲这一天不要安排其他事情。 结果他还是忘了,居然买了妹妹婚嫁当日的火车票准备出差去上海。好在我及时发现,才改签了车票时间。


这么多年,父亲把汇成江河的大爱都给了他钟爱的事业和学生,留给儿女的爱却似山间小溪,涓流含蓄。 少虽少点,但点点滴滴,滋润心田。


1986 年,父亲以六十高龄加入中国共产党。


患病期间的父亲



2006 年, 一次检查身体 , 医生说父亲是“80 岁的身体,40 岁的心脏 ”。 他开心至极 ,于是把工作满满当当地安排到 90 岁, 并和好友西原春夫先生相约活到 100 岁。 其实,不久病魔就悄悄纠缠上了身。


2007 年下半年开始 ,父亲的口腔反复溃疡,少有好的时候。 他忍着疼痛,照旧频繁出差、开 会 、讲 学 。以我对医学知识浅显的了解,以为是他年事已高、劳累过度、免疫力低下所致。 我恳求父亲减少社会活动 ,注意休息。 同时私下 提 醒 他 的 弟 子 、刚卸任法学院党委书记的莫 洪宪 , 对需要他出席的会议及其他活动有选择地 参 加 。2009 年 ,虽然父亲在几个大城市前后接受了中西医治疗, 口腔溃疡仍不见好, 而且日渐消瘦。


2010 年元月 ,父亲患肛瘘住到同济医院。 因临近春节,没有做手术,回家保守疗法一个多月,不见效果。 3 月 12 号再次入院,19 号手术。 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是由于自身免疫力十分低下,父亲连续高烧多日,吃不进东西,以至于后来下地走不了路, 弟弟霄汉终日守护在父亲身边。 6月下旬,因双脚浮肿,在校医院检查两次无果。 7 月 7 号,到武汉大学人民医院进一步检查,因全血低下,医生要求立即住院以确诊病情,父亲不同意,对医生说:“要住院,必须拿出有说服力的住院证据。”在校领导的动员下,7 月 8 号, 父亲住进了人民医院, 从此永远离开了家。


经过两次骨穿,父亲被确诊患“亚急性红白血病(M6)”。 这是一个十分残酷的结果,家人和他的弟子都难以接受, 不敢也不愿意相信,一向身体健康、精力旺盛的父亲怎么会得这样要命的病。


虽然父亲八十有余,已算高寿,可是他学术的生命还是那样充沛, 还在不断地创新,还远远没有尽头。儿女和弟子们不忍心将病的实情告诉父母亲,只是说父亲年事已高,造血功能出了点问题,须要长期住院治疗。于是,我们对父亲封锁了一切有关白血病的信息。带给他看的报纸, 凡是有敏感内容的就扣留下来。2011 年元月 ,媒体反复报道中国工程院院士王振义教授获得 2010 国家最高科技奖,较详细地讲到白血病。 电视播到此时,陪护父亲的霄汉赶快转换了频道。


父亲初进医院时,医生毫不客气地把我指责一番:“你的父亲这么消瘦,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你都没发现? 你这个做女儿的太大意了。”医生嘱咐,父亲的身边 24 小时要有人。白细胞低,会头晕、乏力;血小板少,万一昏厥摔倒,容易引起颅内或脏内出血。病重如此,父亲仍然不愿意麻烦别人。经反复向他强调身边不能离人的道理,他才勉强答应由学生和家人轮班陪护。


既来之则安之。父亲将视为生命粮食的著书立言搬到了病房,看似安心地住下来接受治疗。 人民医院把父亲安排在高干病房,他积极配合治疗,每天量体温、吃药打针,每周抽血化验,观察血液的各项指标。2010 年 9 月下旬,父亲颈部淋巴肿大, 医生担心肿瘤细胞转移,安排父亲去同济医院做立体彩超,检查结果尚好。但到 2011 年 5 月,连续十多天注射提升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的针剂,不见效果。 输血也越来越频繁,且由输成分血到输全血。 5 月28 日,父亲让医生停掉了所有的针剂 ,他告诉我,这些针剂都很贵,打了也不见效,等于浪费。 他寄希望于中药调理。 6 月 1 日晚,接近 9点钟时我离开医院,父亲微微起身,笑着向我招招手,目送我关上病房门。 这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凌晨,手机响起,我预感是不好的消息。不出所料,我离开医院不久,父亲高烧不退。学生宫步坦开车,我们及时赶到医院。见到我,父亲还说:“这么晚,你怎么来了?”我通宵守护在他身边,不停地为他擦汗、喂水、量体温。当时,父亲一定特别特别难受,住进医院近 11 个月,那晚,他才第一次说:“这次我是真病啦! ”


家人陪护照顾 4 天之后,父亲体温时高时低,肺部感染不见好转,不得不住进了重症监护室。除简单的生活用品,父亲还带上了《唐诗宋词选》。我每天做好饭菜、果汁送到重症室窗口,通过视频告诉父亲,我全天待在他原来的病房里,有什么需要的或想和我说什么,随时让护士打电话。可是,直到父亲离去,我期盼的电话一次也没有响起过。


自从了解父亲的病情后,知道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莫洪宪嘱咐陪护的学生,将与父亲聊天中有价值的谈话录音下来,以便整理出传记。父亲可能有所察觉,以各种理由反对。宫步坦还是将与父亲聊天的片段整理成《马克昌先生的求学经历》,准备发表。其中关于父亲本科期间外语学的是什么语种不清楚。 那时候,父亲已经住进重症室。 一次视频探望时我问起,父亲不仅不说,还一再强调不要宫步坦发那篇文章。 直到父亲离去,我才从他的同学张泉林伯伯那里知道,他本科一外学的是英语,二外是日语。


就在我独自守在病房的那些日子, 父亲的弟子探望他时,也会陪我说说话。 聊起:不知道先生有什么遗愿。 我想:我每天去探视父亲,他都有机会说,却从来没说过什么。 恐怕最放不下的,还是他做不完的学问,还是武汉大学刑法学科的发展, 还是中国司法制度的健全和完善。


最终,父亲还是走了,没有对家人留下只言半语,去了天国。“父之美德儿之遗产”,我要特别感谢父亲,感谢他留给我们及子孙后代终生受益的精神财富。



附录 :马克昌老师的最后一课:如何走向市民刑法

(点击“阅读原文”即可查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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