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矯情、任性與貴族精神

2017-08-12 經濟觀察網 中环陆羽茶室

文:李大興



北京人說起小孩子,常說這孩子忒任性、矯情,都不是什麼好評語。我小時候被認為是乖孩子,其實我很想任性一下,但是沒膽量也沒本事,只好老實獃著。至於矯情,倒一直和我無緣,我是一向不跟人找彆扭更不會為難自己的。長大一點,語文程度提高了一點,就覺得任性和矯情實際上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意思,不知怎的就相提並論了。


我不常飲,但喝一點酒後,往往思路更加活躍清楚。當年在炎熱的夏天高考時,便是有賴每天中午一瓶冰涼的啤酒,才下午三場都沒犯暈,只是引來監考老師驚詫的目光。二十多年以前,在朋友家的一次家庭派對上,喝了二兩白乾後,心中暖意微升,開始述而不作地跑舌頭。


既然喝酒,就從阮籍說起。阮籍的嗜酒任性,亦真亦假;天真與世故渾然一體,讓人能直感到魏晉風度在放涎一面的深層里別有懷抱。當時我剛過而立之年,在世事人生的大變動里體會到“有悲則有情,無悲亦無思”。至於“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之嘆,從來適用於許多年代。


說到阮籍,就不能不說嵇康。後人議論他們,多揚嵇抑阮,大抵中國人品評人物,總要分出高下,並且歸結到人品上。嵇康自然人品很好,少年時讀陳翔鶴的《廣陵散》,那從容就死的風範也很感人。不過,他本是曹家女婿,大約怎麼都是在劫難逃的。而阮籍並非捲入得很深的人,也就得以避禍。


也沒有什麼原因,僅僅從傳世的記載,我更喜歡阮籍的性格。他的任性,看起來自然,說到底是很難得的修為。他做事極不靠譜,想起哪出算哪出;遇事得躲且躲,先醉了再說,實在躲不過去,就寫了為世所詬病的勸進文章;但也未因此捶胸頓足地懺悔得腸子發青,而是接着找酒喝去也。當然,由此而認為阮籍是率性天真的人可能才是具有傻子的天真。我不大相信我們這個歷盡憂患的民族能夠容忍天真,事實上,生於亂世又要率性生活的人,恐怕既需世情練達的清醒,更要不為所動的定力。而且從阮籍的角度看,司馬代曹又與他有多少干係呢?


如果非要拿阮籍和嵇康比,那麼嵇康雖然崇尚老莊,然而其方正的個性與氣節的堅守,倒更近乎真正的名教中人,而不是出世之人。這一點魯迅好像也說過,而據不少大大小小的魯學家說,魯迅便是一位更進步、更偉大的現代嵇康。嵇康的不洗澡和謝安的折屐,固然也顯出非凡的定力,但總讓我覺得有些矯情。


矯情在我看來才是我國源遠流長的傳統,比如坐懷不亂、又比如三省吾身。前者予人想象空間:柳下惠是不是陽萎,或者是同性戀?後者令人懷疑曾子本人能否做到,就算他做到了,這種反省方法又能否傳授,能否不流於虛偽或者自虐?


隨着孔夫子之後八十多代知識分子的批評與自我批評、學習學習再學習,我國充分普及了有關君子仁人、烈士貞婦的道德觀念與是非標準。它們是如此崇高,以至人們無論出於真心還是裝蒜,除了矯情幾乎沒有別的途徑達到。在此不必多談裝蒜的人,時人對厚黑學,潛規則一類的關注已經夠多,大不必再開一門矯情學。


問題在於,那些真誠的人們,為了當高尚的人,不自私自利的人,玩兒命拔着脖子提升自己。中國知識分子越活越累,道德的內在壓力和對統治者的恐懼混合在一起,使他們的內心恆常處於一種緊張狀態。於是阮籍這類人物漸成絕響,到了清朝,數得出的一個是李漁,卻多了些狎玩;再往後的所謂放誕,就轉來轉去不脫醇酒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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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赴後繼、輩出不窮的是講究文章事功的大儒們,其中近世在修身方面最繼承曾子的,似乎當屬他的傑出的本家曾文正公。我讀《曾文正公家書》,沒有一次能夠讀完。文正公是有原則和極強意志力的人,也是極其矯情的人。律己寬人,是他的美德之一,但這種美德,恰如許多先聖的教誨一樣,本身就是矯情的。任性自然的人,恐怕對自己會很寬容,對別人則大半無所謂。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曾國藩影響了幾代人,然而,榜樣之所以為榜樣,正在於與眾不同,所以也就不能代表什麼。從孔夫子開始,我們的思維和判斷能力一直深受榜樣的操縱,矯情的傳統越來越厚重,任性的餘地也就越來越小了。


那晚說到這兒,就到了酒足飯飽,主客半醺時分。海外華人的家庭派對,或以打拖拉機,或以卡拉OK來殺飯後時光。我的舌頭也就沒有再跑下去,說過的話也就和歲月一起被遺忘。直到去年,已經搬到外州的主人看見我的文字,來電話聊起。聽的人比說的人記得更清楚,這也是常有的事。


回首這二十多年,忙碌的日子之餘,大多是在殺時間。看朋友和自己漸漸變老、看下一代匆匆長大。打牌也罷,寫文章也罷好,不過是消遣有生之涯。在尋找一個榜樣需要上溯一千來年的時代,以我們的修為,精神上想活得任性與自由一些也許只是個念想。



隨着經濟高速成長與富裕階層的形成,近兩年“任性”忽然成為一個流行語。基本邏輯是有錢就能任性,任性才能幸福;所以“任性”象徵財富與對幸福的追求,進而言之,是一重人生境界或者是一種貴族精神的體現。


不過當下成功人士都是從無到有、辛勞奔波,在變動的社會環境里、在急劇商業化的時代白手起家。他們熟悉策劃與計算、謀略與人際關係是正常的,於“任性”則是陌生的,往往不脫任性就是可以由着性子這種字面上的理解。


事實上,很多人對於詞語的理解是頗為可疑的。他們並不去多想定義與邊界,比如自由被理解成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比如分不清任性與胡為的區別。至於把“任性”上升到貴族精神的一部分,則令人不免疑問:誰是貴族,什麼是貴族精神,如今存在嗎?


我小時候,“貴族”可不是一個好詞,通常是和“反動”、“腐朽”、“沒落”連在一起,出身貧下中農才最光榮,革命的目的之一,就是革貴族的命。不過人們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往往並不一致,越是高壓的時代越如此。對上流社會的嚮往與好奇,無論何時何地都頑強地存在着。


這上流社會不管是清朝的、民國的、還是紅色的,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神秘而遙遠,似乎高不可攀,可能引發各式各樣的感觸與傾向。“貴族”究竟是些什麼樣的人,其實並不被人所知,也似乎沒那麼重要。


上世紀六十年代在北京東城區的一條胡同里,星星點點地住着前清皇族、民國高官、大學教授、銀行巨子、梨園名伶、起義將領,雖然在這個時代他們已被邊緣化甚至妖魔化,大多很低調,夾起尾巴做人,但他們的穿着打扮、氣質風度還是有些與眾不同。


在平常的日子裡,他們令人艷羨,或許也有些嫉妒,然而文革開始不久,抄家之風一起,嫉妒與恨膨脹交錯,於是書籍字畫付之一炬、黑膠唱片碎落滿地,被剃陰陽頭、剪瘦腿褲的情景時有發生,刻在我童年記憶。


貴族與貴族精神重新被提起,是九十年代以降的事,文革結束後,貴族雖然污名不再,但隨之而來的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加速度,流行的關鍵詞是現代化、西方新思潮和當下,對於聽上去有幾分復古氣味的貴族不甚感冒。進入九十年代,風氣驟變,不復西化,轉而趨向紹述前輩學人、追溯本國歷史,貴族與貴族精神,由此頗獲肯定,在本世紀更進一步成為一種當代時尚與追求。


不過我們看歷史很容易流於以古喻今,即使不那麼急切,也往往強調以史為鑒,終竟不脫通過歷史詮釋此時此刻的思路,忽視了歷史學的本質在於尋找與復現歷史情景。


另外,缺什麼想什麼是人性使然,如今找不到的,很多時候我們就自然而然地求諸古人,以今天的想象與期待描述,究竟本來面目如何反而成為次要的。“貴族”一語自是很古,不似今天許多常用詞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由日語轉口,但其當代涵義更多源自西方,又以英國貴族為標本。大抵英國貴族自成一體,與王權既互為犄角又充滿張力,在中國歷史上與之最相似的,大約是春秋戰國時期各國大夫。


英國從中世紀到近代的政治史,就是一部從王權與貴族共治逐步走向議會制與地方自治的演變歷程。而中國早在秦漢就以大一統皇朝和郡縣製取代封建制,擁有自己領地的世襲大夫不再作為制度存在。雖然門閥士族在東漢興起,直到唐末五代才身影湮沒,但更多聽命於皇權或武力,在歷史上的影響遜色許多。


如果說貴族是一個中性詞,那麼貴族精神卻是褒義的。它有兩重意思,一是本意指貴族的精神,二是說高貴的精神,並不一定專屬於貴族。我們今天所用的,大多是第二重意思。


器物文明一般是百姓製作的,文字文化則多出自受良好教育者。由此觀之,中西共通之處是,貴族是文化發展傳承的主要人群。並不是很多人意識到,諸子百家的主張其實是貴族的學說。姑不論其中多少欲獻明主的統治術,基本概念里的君子與民是不同的,類似柏拉圖筆下的哲人,是統領民眾的貴族。說孟子或墨家是“平民思想”,在我看來是可疑的,他們至多可以說是認識到民眾的重要性而已。


說中國的貴族,人們最容易想到門閥士族和與之相關的魏晉風度,也易於由此發生一種好感與肯定。簡單的臧否是我們傳統的一部分,實乃史學大忌。所謂五胡亂華的異族統治之所以發生,與門閥政治的速朽有莫大關聯。


曹操雖然出身寒門,本姓夏侯,但曹氏也好、司馬氏也好,都是由東漢末年高門轉升皇位的。西晉雖然武力滅蜀降吳,但攤上一個白痴晉惠帝,問遭遇饑荒的民眾“何不食肉糜?”所以僅僅安穩了十幾年就“八王之亂”不作不死地自爆了。


南渡的士族與江南的豪門聯合安定了南方的半壁江山,東晉是唯一的稱得上門閥政治的朝代,當它被起自卑微,靠武力與寒士的劉宋取而代之後,貴族繼續存在,但更多是社會身份上;他們留在歷史上的痕迹,更多是文化方面的。


貴族在發跡地是有着自己領地的政治、經濟、軍事實體,在隋唐經歷了一個漸漸衰落的過程。從黃巢起事到五代十國,在頻仍戰亂中,門閥士族徹底消亡。


宋朝以後的中國是一個平民社會,不再有世襲貴族。通過科舉制批量生產的文官集團輔佐並依附於皇權,科舉制和與之相關的教育促進了理學思想統治的確立,文官治軍防止了武力割據的再現;雖然異族的入侵和改朝換代兩度發生,但是直到清朝末年為止,這一結構基本的格局沒有變化。



在“後貴族時代”的過去一千年里,書香門第、鄉紳階級是社會的主要支撐者、文化的主要傳承者與普及者。他們不是血緣繼承,有更多流動性,在一定程度上階級的森嚴壁壘不復存在。


在公元11世紀,這樣的轉變聽上去非常合理,而且提供長期穩定的可能性。相當多的宋史學家都會讚美當時的繁榮在世界上首屈一指,是中國史的巔峰年代。我剛到日本留學時遇到的東洋史教授,是一位宋史專家,他的謬論之一,就是中國在北宋時就已經轉型為庶民社會,為什麼在現在反而強調階級鬥爭呢?


我倒覺得,雖然沒有了世襲貴族,以宋朝為拐點,君臣尊卑在現實中、在理論上開始了一個逐漸強化的過程。與之相伴隨的是文化的世俗化、倫理化與一統化,貴族時代的浪漫情懷、個性化日漸式微,所以再也出不了嵇康、阮籍這樣的人物了。


在沒有貴族的地方談論貴族精神,是一件很滑稽的事。另一方面,詞語在謬誤中定型是時有發生的、使用與理解上的歧異也可能折射出當時的現實與氛圍。貴族原本是基於血統的等級身分,與價值判斷無關,貴族精神卻令人聯想高貴、正直、風骨、氣節等種種稀缺的品質。


這些品質其實與是否貴族毫無關係,貴族只是由於天生環境的優越,可以有更好的教養與氣質,在歷史上有更多文化方面的機會。更值得指出的是,他們可以出於自然、毫不做秀地活得相對個性化、任性一些,留下“雪夜訪戴”一類的佳話。


令人嚮往的歷史人物,大約不是那種道德楷模,而是性格鮮明、特立獨行之士。然而魏晉之後,對個體的重視從未成為主流、對個性的張揚多被視為異端。個人主義實在是純粹的舶來貨,陌生到許多把它掛在嘴邊的人都搞不清楚。個體觀念在中國的闕如,不是近百年,而是上千年。


我對所謂觀念更新,是很悲觀的。自居精英的知識分子往往以此為己任,然而這種思路,和主張道德重建的衛道士如出一轍,都是以為把自己的一套東西灌輸給民眾就大功告成了。


我想,我們需要謙遜一些,對我們的歷史多了解一些,對我們這幾代人的文化根基和修為認識得清醒一些。如果你真的想活得相對個人化,那麼你也許該想想,什麼是內心的任性與自由?怎樣才能不僅是活在別人眼裡,為扮演某種社會角色而生活?


讀阮籍的詩,便知他內心其實清醒而憂傷


人情有感慨,

蕩漾焉能排?

揮涕懷哀傷,

辛酸誰語哉


作者:李大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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