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很多国家都在学习印尼经验，差距在哪里？

从8月底南非的金砖国家首脑峰会宣布扩容，到二十国集团领导人峰会宣布正式纳入非盟作为成员，再到77国集团和中国峰会，“全球南方”国家在世界舞台上的影响力进一步提升。外界对非洲大陆的关注度与期待越来越高。

在大国竞争加剧的背景下，各大国在非洲掀起的“投资热”会如何塑造非洲的未来？应如何看待中国与美国对非洲投资的影响？观察者网专访了前世界贸易组织发言人、《鼓声回响：非洲在全球贸易与地缘政治中日渐增加的影响力》报告作者基斯·罗克韦尔，分享他对相关问题的看法。

【文/基斯·罗克韦尔，采访/观察者网 郭涵】

观察者网：能否请您分享一下写这份报告的背景？

罗克韦尔：我写了很多关于中国、美国和欧洲的文章，但关于非洲的文章不多。我对这片大陆怀有浓厚的兴趣。在世界贸易组织（WTO）工作期间，我在非洲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曾经频繁地见当地议员、记者、公民社会与政府代表等等。我对非洲抱有好感，这是非常有意思的地方。非洲国家面临挑战，但也蕴含巨大的发展潜力。

很多人认为，我对非洲的未来太过乐观了，也许如此吧。但我不想写一篇全是有关非洲大陆深陷困境的文章，我不相信那是事实。非洲十分多元，从尼日尔到加纳、肯尼亚和博茨瓦纳，这些国家十分不同。这是一片复杂的大陆。

凭借其经济实力，中国和美国在非洲建立了影响力。过去数十年来，中国持续地投资非洲。当然欧洲国家和美国也不例外。

这个过程存在曲折，有些合同无法履行。一些非洲国家抱怨中国的投资项目几乎全部由中国劳工承建，没有给非洲当地人创造工作机会。中方的态度是，这是两国政府间签署的合同，必须要保证按时、在预算范围内完工，而中国工人的效率是全世界有目共睹的。如果承建方不能掌握项目主导权，包括决定雇佣哪些工人，将很难保障合同的进度。我认为双方说的都有道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当前，全球经济正处于不确定的状态，某种程度上来说，自从新冠疫情大流行以来一直如此。很显然，投资者讨厌不确定性。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放慢投资活动的脚步。中国目前有大约1万家公司在非洲做生意，这个数字令人印象深刻。而欧洲国家与美国的相对优势在于，他们同非洲大陆有更深的文化与种族联系，在欧美、加拿大乃至整个美洲都有大量的非洲侨民。但中国长期稳定地关注非洲。我认为许多非洲国家都很欣赏这种坚持。

90年代至今，西方（蓝）与中国（青）企业在非洲基建投资项目中的占比变化 摘自：受访者报告

观察者网：《金融时报》近期有一篇文章，认为在大国竞争的背景下，全世界出现了“中间国家”的崛起。您同意这个判断吗？大国竞争对非洲大陆产生了哪些影响？

罗克韦尔：我认为，北京和华盛顿都会坚定地支持一个成功和强大的非洲。这是美中两国都希望看到，也是他们能够达成一致的。一方面是中国通过“一带一路”倡议的投资，另一方面是七国集团（G7）的全球基础设施和投资伙伴关系（PGII）项目。从非洲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对吧？按照世界银行的统计，非洲有上万亿美元的基础设施投资需求。为了让非洲国家有能力融入全球产业供应链，他们需要加强基础设施建设。

我认为，为非洲提供交通、通信、电力领域的出色基础设施建设，就是中国所做的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之一。我住在纽约，上一次来上海时从机场坐磁悬浮列车到市区，我记得列车的时速是407公里，数字就出现在显示屏上。老实说，这就是许多人很难相信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的原因之一，因为其他（发展中）国家没有这种水平的基建。纽约没有直通机场的列车，你必须搭乘出租车，他们去市区的时速是7公里。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中国在建设交通、能源或通讯领域基建网络上做出的榜样，让许多发展中国家渴望效仿。

中国人在对外基建投资方面做事情的风格非常自律，他们能够明智节省地使用投资资金，不能浪费，不要去搞腐败。当然，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完全免受腐败的影响，因此对外投资也需要适应当地的实际情况。

不过，一些非洲国家现在提出，他们对中国企业在那里开采原材料、将其运回中国加工生产的模式有意见。他们声称这就是欧洲殖民者曾经采用的模式。那个时候运往欧洲的可可粉与可可豆是免税的，但巧克力棒就要面临更高的关税，木材与家具、棉花与成衣都是同样的情况。部分非洲国家不喜欢这样的局面，很显然，当一个国家在附加值产业链向上移动时，国内的就业机会也会增加。

因此，纳米比亚、津巴布韦等国开始对锂矿等矿产实施出口限制甚至禁令，他们希望能够在本地建立加工厂，就地加工矿产。好吧，他们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中国人过去没想过要在当地做生产加工呢？答案是，那里缺乏最基本的基础设施建设，没有足够的电力、交通运力、充足的水资源等等，但最重要的因素是人力资源，也就是受过培训的工人。不管那些非洲国家怎么想、怎么看待中国企业，如果你无法满足这些条件，就很难完成工作。

目前，非洲国家正在外国投资的帮助下修建基础设施，不仅仅包括中国的投资。事实上，在镍矿储量充沛的印度尼西亚，不少中国企业就选择在当地加工镍矿。印尼的基建水平比许多非洲国家要先进的多。这就是一个国家发展到一定阶段后会发生的事。

所以，非洲人需要仔细考虑他们想要什么？想要附加值更高的加工与生产产业，想要创造更多工作岗位，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为实现这一点，他们首先要满足基础设施网络的建设，才能吸引中国或其他国家的投资者。有意思的是，各国都在学习印度尼西亚的经验。在大多数新能源关键原材料领域，中国是全世界最大的加工与提炼国。但唯有在镍矿加工方面，印尼是世界第一。各国都试图了解印尼是怎么做到的？其中一部分与他们出台的政策有关。顺带一提，印尼输掉了与欧盟关于限制出口镍矿的诉讼，但我认为他们不会改变政策。这个事态的发展值得后续关注。

非洲大陆蕴藏丰富的矿产资源，但因为复杂的原因，长期未能有效地推动本国经济发展

观察者网：您认为缺乏人才是导致非洲国家发展落后的根本原因吗？

罗克韦尔：我同意，这也是中国成功的真正原因。我们可以谈论许多政策与基础设施方面的因素，但到最后，一个国家的成功取决于那些勤劳与充满干劲的民众。虽然也有其他影响因素，但在那些成功实现发展的国家，这是一个基本条件。

一方面，各国需要避免陷入政治动荡。如果这个条件不满足，其他的因素都没有意义。只要索马里、尼日尔或埃塞俄比亚的冲突持续上演，投资者就会避开那些国家。当民众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他们就会选择移民。看看在乌克兰、阿富汗发生的事情吧，人们想方设法离开自己的国家，去美国、欧洲和中国。我曾在上海的复旦大学做过几场讲座，那是一所非常优秀的大学，许多外国学生希望去那里读书。这对他们来说是机遇，但问题是，他们学成之后是否会回到祖国工作。优秀人才的流失对一个国家来说是非常大的损失，相比世界上的任何大洲，非洲遭遇的人才流失情况是最严重的。

所以关键是让优秀的年轻人能够留在非洲。我们知道欧美社会的尼日利亚移民所取得的诸多成就，无论是在文化、商业还是体育领域。这是件好事，但尼日利亚人希望更多的优秀同胞能够留在国内。政治稳定、避免爆发冲突将会为一国的发展打下良好基础。反之，非洲国家将很难实现经济与社会的发展目标，因为发展所需要的要素都会缺乏。

观察者网：您如何评价西方对中国在非洲所谓“债务陷阱”的指控？这当中是否存在地缘政治的影响？

罗克韦尔：地缘政治对每件事都会产生影响。但坦率地说，中国成为借贷国的时间并不长，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是接受贷款的一方。

如今中国已经是全球最大的双边借贷国。我认为，中国向非洲国家提供贷款是一件好事，只是中间会出现一些反复，这就像贸易中出现争端一样正常。当你向许多国家提供贷款时，假设每笔贷款都不会出问题也未免过于天真。

问题在于要如何做出调整？如何处理之前暴露出来的问题？一个关键问题是债务重组，而这就涉及到文化层面的问题。我记得在世贸组织工作时，中方一位资深官员曾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如果一个中国村庄里的两名商人出现了争执，地方官做出裁决后，这两名商人将再也不会见面，因为输掉官司的那个商人已经失去了面子。

我能理解这种文化因素，但我们在WTO讨论的是规模20万亿美元的大大小小的经济体，他们每天都有大量经济层面的交流，不可避免地会产生贸易争端，各国都会经历输赢。相比政府单方面采取行动，有这样的国际贸易仲裁体制会更加公平有序。

就非洲国家的债务重组问题，是否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我个人谦卑的建议是，中国应该在提供贷款前考虑好这类事情，如果围绕贷款出现了纠纷，可以来WTO寻求解决。中国是一个有5000年历史的文明，在历史的进程中实现了许多辉煌成就。但在接触一些新事物时，中国也需要一个学习经验的过程，比如贷款给远在天边的国家。这个过程中的许多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

如今，中国已经有了20年的投资非洲经验，能够观察到那些方式是有效的，在哪些案例中没有奏效。显然，涉及到债务问题谈判时，各国都需要一定程度的保密。然而，有些不可抗力导致的因素，比如流行病或者是战乱，可能会影响一个国家的债务偿还能力。没有人能够事先预料，有些事情也找不到最终责任人。

那些贫穷且还不上贷款的国家将会心生怨恨。民众希望政府将收入用在粮食、医药等民生方面，而不是还贷款。这就应了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与美国、欧盟所指责的说法。中国当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国家，但其他的国家与组织在这方面有更多经验。一些非洲国家的局势非常微妙，面对那里不友好的国内政治氛围，中方应该谨慎地处理这些问题。我理解中国政府在债务问题上希望保密的需求，但我认为放出一定的消息会有积极作用，这个过程需要兼具谨慎与灵活性。有时候过于不透明会引发不信任与恐慌，这样的情绪将很难克服。

观察者网：美国与欧盟主导的全球基础设施和投资伙伴关系（PGII）被认为是与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竞争。许多外媒都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讨论这个问题。您如何评价这对非洲的影响？

罗克韦尔：从欧美的角度来说，重复投资中国已经投资的项目没有意义。另一方面，对于在非洲的公司来说，如果他们之前做得不够，就会面临其他公司的竞争，强迫他们改进业务、更加遵守当地的规则。这很重要。

由中企承建、已开通6年多的蒙内铁路对肯尼亚的经济发展做出重大贡献

不管是中国公司还是欧美公司，都曾有过在非洲不遵守环境标准的案例。我记得中国外交部长王毅曾经回应过这件事，他强调在非洲的中国公司要遵守当地的法律，否则就会面临法律后果。如果各家公司都能够遵守当地法律，合法、持续且审慎地使用资金，我认为非洲的基建就能得到真正的改善。

由中国企业承建、连接内罗毕与蒙巴萨的蒙内铁路令人印象非常深刻，极大地提升了这两座重要城市之间的人员、货物交往。这也帮助蒙巴萨港成为东非地区更为重要的物流中心，在协调规划下，铁路运作的非常顺利。这些投资项目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还涉及数字经济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