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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90后评《雷雨》笑场事件:笑与泪可以并行不悖

2014-07-29 北青艺评

几天前,北京人艺演员杨立新连发五条微博,将《雷雨》公益场演出笑场事件送上了风口浪尖,之后引发的讨论参与范围与涉及话题之广,足以证明其中所反映出来的绝不只是年轻人的艺术品位和观剧素养这一件事。


国有院团的艺术创作生态是否存有弊端、如何对待和利用经典、在传承的同时是否还要打通与当今社会的对接通道、“90后”为代表的年轻人在互联网时代的滋养中,文化心理和审美取向是否出现了问题、将“脑残”这样的标签贴在他们身上是不是粗暴判断与杞人忧天?各种问题在7月22日那天的演出现场交叉在一起并集中爆发。


北青艺评今日邀请到四位作者就《雷雨》笑场事件撰文,他们分别出生于60年代、70年代、80年代以及准90年代,我们希望用组合呈现的方式、用文章中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的时代痕迹,呈现出多元表达的效果。这次讨论不仅仅关于《雷雨》、甚至不仅仅关于戏剧,而是具有可推而广之的社会意义。


◎李壮  (1989年生人,观剧时间:2014年7月22日)


当大幕拉开,富丽堂皇的民国范儿舞台上,突然蹦蹦跳跳地上来一位富家少爷,身形庞大却呆萌娘炮,手握网球拍、脚踏白长袜,口中还大叫着一个女孩儿的名字——这个时候,你笑还是不笑?


当一个猥琐大叔下班回家,先是牢骚满腹作大爷状,而后突然被儿子掏出手枪吓个半死,瞬间变成了孙子——这个时候,你笑还是不笑?


以上都是7月22日人艺经典话剧《雷雨》演出中的场景。不出意料,观众笑了。但意想不到的是,观众却因为这笑“火了”。几天来,本剧主演杨立新批评《雷雨》“学生公益场变爆笑场”一事,在网上持续发酵。说实话,杨老师会有这样的反应,让我多少感到有点吃惊。7月22日演出当晚,我就在现场观看,不可否认,观众们的确是笑了,但其具体情形,恐怕与大家的想象有所不同。


现场还原:


什么情节让观众发笑


前面写到的两个场景,都是当晚演出的笑点。然而在我看来,剧中这两处笑声,并非不可接受。观众笑周冲,是因为他“很傻很天真”的形象设定。曹禺剧本中周冲的形象,本来就与周公馆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由演员演出来,更有“卖萌”色彩;观众为之一笑,在某种意义上,不妨看做是对演员表演的回应、配合。至于笑鲁贵,乃是笑他欺软怕硬的劣根性,这样的笑声,我想绝不至成为冒犯。


需要重点解释的是后面的两处笑声。首先是周萍夜会四凤被反关屋内一段。这一处确实不像“笑点”,观众中也发出了笑声。然而必须指出的是,观众在此处的“笑”恐怕与一般意义上的“笑”不太相同。当时,四凤刚刚立下毒誓不见周家人,气氛充满了不祥的紧张感,这时周萍猛然从窗下跳出,舞台上突然电闪雷鸣——现场绝大多数观众都被惊到了!这还不算完,紧接着,繁漪突然幽灵般地出现在窗口,舞台声光特效瞬间放大到了极致,这时观众已经不是“惊到”了,而是“吓到”了,我身边好几位女生甚至发出了尖叫。这一段,舞台气氛营造得非常之好,观众的紧张情绪也已接近饱和。在这种情况下,观众在缓过神来之后发出笑声,其实是对刚才“失态”的掩饰,也是平复情绪的一种方式——我们不是经常见到人在虚惊一场之后笑自己胆小吗?此处的笑声,恰恰证明了此前表演的到位。


更值得一提的是话剧最后的“认母”一处。当时繁漪叫出周朴园,是想要抖出周萍四凤之事;谁知周朴园误以为繁漪要爆的料是鲁侍萍,于是干脆把关系全讲了出来。在这里存在一个剧中人信息不对等的问题:甲说的是A,乙说的是B,阴差阳错,谬之千里,这样的情节设置方式,历来为喜剧所惯用。观众为之一笑,其实也可以算是正常的反应;而尤应说明的是,这一处,发笑的观众其实数量不多。


原因剖析:


笑声背后多是善意的情感表达


我之所以用大篇幅还原“事故现场”,是想要说明两个事实。一,笑声的确存在,但并不是经常出现。二,剧中的许多地方,观众确有笑的理由,且这种笑多是善意的。有意思的是,杨老师指出,以往的《雷雨》演出中,几乎从未出现笑场情况,单单学生公益场出现了笑声,如此说法,乃是以“其他场次”的尺子来衡量学生观众的反应,未必妥当。


在我看来,这里其实暗藏着一道审美方式、文化心理的“代沟”。对“90后”观众来说,“笑”是他们面对话剧作品乃至生活的重要方式,其内涵颇为复杂。曹禺先生写《雷雨》时23岁,跟今天的“90后”年龄相仿,然先生身处乱世,一腔反抗激情,故有《雷雨》之悲惨激愤。今天的“90后”却处在一套成熟稳定的社会规则之中:考学、就业、买房、结婚……一步差池也有不得。他们的基因里,很难为“反抗”留下空间,更多的只能是调侃和自嘲;也就是说,即便是“泪”,也常常以“笑”的方式呈现。近年来“被XX”的句式和“屌丝”说法的流行绝非偶然,它们折射了青年一代普遍的文化心理。就话剧艺术而言,“黑色幽默”已成了面对现实焦虑最有力的表达方式。看《雷雨》一周前,我刚好看了在青年话剧爱好者中评价极高的小剧场话剧《枕头人》。那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但其中有很多黑色幽默元素。现场观众笑声连连,却丝毫没有影响作品整体的悲剧气氛。看完之后,有观众坦言“笑得很开心,看得很沉重”。我本人在大学校园中多次出任话剧主演,有一次演契诃夫的《论烟草有害》,演出中也是笑声不断,但结束后有观众对我说,“有一刹那,眼泪差一点就出来了。”有趣的是,我们的《论烟草有害》,恰恰是参考了何冰老师在人艺小剧场的演出。


是的,笑与泪可以并行不悖。不了解这一点,你就很难真正走进“90后”观众的内心,他们只是把这种“笑+泪”的审美惯性带到了人艺的演出现场,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作品缺乏尊重。我曾留意过身边观众的表情:他们可以在前一秒发出笑声,但下一秒,就会在悲剧的预兆中紧张地捂住嘴巴。而且大多数观众对何处能笑、何处不能笑有自己的判断。杨立新老师在微博里说,很担心大少爷自杀的时候台下会掌声雷动。对此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一处,我没有听到任何笑声或掌声!我想,假若有人在这里笑了,多半会被自己的同伴扔出剧场。


勿贴标签:


喜欢严肃话剧的年轻人很少痴迷《小时代》


因此,面对年轻的观众,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的理解,而不是粗暴的道德判断。这里的“理解”二字,也绝不是俯下身子、拍拍他们的肩膀,说几句“年轻人不懂事可以原谅”这么简单,而是要真正去体察他们的内心世界和真实想法。面对这道“代沟”,我们最好的应对方式显然是摸清它的深浅、走向以及生成原因;最糟糕的方式,则是利用手中的话语权力,去打一场实力不对等的舆论战争。杨立新老师作为现场演员,对观众的反应有所不满,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此后文化界一些“专家”、“名人”的表态,在我看来就十分不可理解了。例如央视某主持人从“笑场事件”得出结论,说人艺给学生开公益场是“对牛弹琴”、“分发救济物资”,还指责学生们把人艺剧场变成了菜市场,这完全是不负责任的臆想。且不说这样的话语里充满了“人对牛”、“施主对难民”的优越感,甚至这位先生的发言权都大可以怀疑:当天的演出是“学生专场”,只有持学生证才能进入,央视主持人是怎么买到票的?既然不在现场,论断就只靠想象,如此激烈的语言,似乎有所不妥。至于“菜市场”之说,买过菜的人都会知道,菜市场除了哄笑还应该有叽叽喳喳,而演出现场绝对不是这样。诚然,现场有时会出现笑声,但更多的时候,观众的状态是“屏气凝神”——他们被巨大的悲剧震慑住了。


还有一种说法颇具代表性:“无奈,传统文化已在后代身上找不到,他们喜欢看‘小时代’这种我们根本不看的东西。”短短一句话,却至少在三点上存在严重问题。其一,以道德判断代替审美判断是很无聊的事。这种腔调类似于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除了整天念叨“一代不如一代”,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曹禺写《雷雨》的时候,大概也有许多的“国粹爱好者”,痛心疾首于年轻人的堕落,传统的东西不搞,偏去写什么话剧。其二,《小时代》既然是你“根本不看的东西”,你怎么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既然不知道,又如何拿来说事儿?其三,这种论调的持有者犯了一个十分低级的错误,那就是把《小时代》的受众群体跟人艺话剧学生场的受众群体给搞混了。据我了解,喜欢看严肃话剧的年轻人,很少有痴迷《小时代》的。况且《小时代》火爆与《雷雨》笑场之间并不可比。我曾经特意买了一张票去看《小时代》,就为了专门观察现场观众的反应。据我观察,影院里占压倒性优势地位的,是年轻女孩看到帅哥和名牌包包时因羡慕向往而发出的倒吸冷气的声音。而“吸冷气”跟“笑场”之间,恐怕并无多大关联。


在这件事上,一上来就拿“90后”贴标签,甚至用“浅薄”、“不尊重”之类的判断扣帽子,委实意义不大。那些简单粗暴的判断,并不能提供任何帮助,只会把更多年轻人推到《小时代》的放映厅里。我们应当做的,一是还原当天的现场,搞清楚何处出现了笑声、为何会出现笑声;二是平静下来,试着去理解青年一代“笑声”背后的深层文化心理。


最后我想要回忆当晚的几个细节,我想它们足以说明学生观众们的心意和热情。第一,演员谢幕时,前排一位女生太过激动站了起来,结果身后观众急了,一遍遍要求她坐下——他们希望把自己的掌声和敬意毫无阻碍地送给演员。第二,散场时候,我听到不止一个人讲,演得真好,早就看过剧本,但还是被震撼到了。第三,帮我买票的同学对我说,知道我为这票排了多少小时的队吗?你得请我吃饭。然后她补了一句:“明天《四川好人》学生场又要卖票了,我还是一早就去排队,要不要帮你买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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