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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是什么?你千万别自以为真

北青艺评 2019-12-16

以下文章来源于戏剧之友 ,作者程辉

今年夏天,终于等来了意大利戏剧,而且是著名的都灵国家剧院,带着路易吉·皮兰德娄名作《是这样,如果你们以为如此》。


意大利都灵国家剧院《是这样,如果你们以为如此》


作为欧洲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意大利戏剧从宗教功效发展到世俗文化,富有自身特色的喜剧与悲剧传统,在人文思潮与社会运动中的交互作用,都对世界戏剧艺术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近年来,意大利戏剧在中国名目繁多的戏剧展演中鲜有亮相,是很大的缺憾。因此,《是这样,如果你们以为如此》位列首都剧院精品剧目邀请展,立刻成为关注的焦点。


创作于1918年的《是这样,如果你们以为如此》,看上去“好奇害死猫”的剧情,寄寓着皮兰德娄深重的人文与哲学思考。通过阿加齐一家、斯莱利夫妇等“讲礼节”“守规矩”的某小镇上流或中产社会人,对新迁居的“省督秘书彭察和奇怪家人”的窥视及干预,疑团层层剥开,却越发扑朔迷离。千方百计探究“谁疯了”,结果成了“谁不疯”。社会生活对个体的强迫性介入,荒诞地扭曲了他人,亦扭曲了社会和每个身在其中的自我。试图主宰,变成了必然迷失。



该剧第一幕传统甚至故意刻板的表演,渲染阿加齐一家生活的单调乏味,对新邻居彭察夫妇及其岳母的评头论足,尚可视为一剂不可多得的调料。但镇上几家似熟非熟的来客接踵而至,话题开始从彭察一家蔓延至带有攻讦意味的争论。阿加齐家客厅里的矜持很快被摘除,各角色的主观意识逐渐外化,心像毕露。待阿加齐先生宣布“芙罗拉夫人将至”的消息时,众人的兴奋达到高点。随着芙罗拉夫人及其女婿彭察几度进出的解释、揭秘、辩白、对质,窥隐者们从委婉到围追堵截,掉进“追寻真相而不得”的泥淖,直至疯癫。



上半场看似古板的“装腔作势”,让下半场的“疯癫”突变成为必然。为两个半场做衔接的,是轮椅上的劳迪斯梦境中起身,与意象化女子镜前舞蹈。扭动的本体与镜像的扭曲,是自我与认知物的纠缠,内心释解不开的矛盾胶着,是寻找也是推开原本闭合的交互闸门。承前启后式的比对,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


都灵国家剧院的艺术家们不动声色、暗度陈仓的表现手法和节奏控制能力令人赞叹!还原事件本身的“真实”,陷入了不可知的循环;所谓“真相”呼之欲出又破灭,几度反复,构成情绪的交互递进;焦虑、不安、亢奋,在“掀起——平复——纠缠”的跌宕往复中不断回旋提升。没有大起大落的情感揪扯,却把观众的心牢牢揪住,形成激烈的悬疑和精神牵制。


观众的参与和认知,不再传统地浸入剧情和人物情感,而是依据舞台提供的信息和自我思辨,持续随机地做出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判断,凸显理性的力道。通过对话、情节的诡异多解,逻辑、常情的悖反,促动思考,去选择自己想要或不想要却不得不要的答案。



有趣的是,舞台上能够游离其外、保持自我的两个人都有“残疾”。一个是轮椅上的舅舅劳迪斯,唯一的理性代言人,但除了苍白有限地发声外,他只能焦虑地听任众生而无从左右。另一位则是痴傻高大、怀抱玩偶的年轻仆人,只知道在自己的“生存轨道”里做规定的事,但能活在有限却自由自在的个人意识里。这是本版导演菲利普·迪尼添加的私货,延展出新的剧场暗喻。


被拷问的芙罗拉夫人


饰演被拷问的芙罗拉夫人与彭察先生的两位演员,尤其是前者的饰演者派阿托·玛利亚,是舞台上的定海神针。他们用无可置疑的表演,将人物的心理状态和诉求精准表达。因为唯有无懈可击的“真实与无辜”,才能让每个可能都成为“真相”,进而让“真相”反成为所有的不可能。终场前,两位受尽诘难折磨的人儿,依偎着凄楚相搀,缓缓地背向而去,寒意和悲情骤升。三道门的灰白厚墙,带着浓重的音效渐渐逼向观众,仿佛现实就这样远去,似有隐隐宗教意味的终极追问降临。


当然,所有的这一切更有赖于皮兰德娄的文本设计。尤其是最后“彭察夫人”(也可能是另外什么人)的坦白:“真相?只有这一个——我是芙罗拉夫人的女儿——也是彭察先生的第二任妻子”“对我而言,我谁都不是!”“我是别人以为的人,别人以为的人。”



可以把这个留在舞台上、被众人逼问、瑟瑟发抖的湿漉漉女人也视为疯癫,因为说出来的话的确很像疯话。也可以把她的陈述当作事实,或者不当作事实,这都意味着“真相”在矛盾悖反中永远不可知。真耶?假耶?结局不仅本身迷离,还给观众自行创造新的迷离提供了开放选择。


但,毕竟“你以为的,只不过是你以为的”,千万别自以为真。


结局的多解,实是无可解释的不得而知。我对此的理解是,人不可用有限的认知去武断地总结无限的世界,无论客观还是主观。人类最大的愚蠢,是总以为世界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或预测在衍变。人对未知的贪婪,导致人的终极宿命成为无解的悲剧。苦难,往往来自于无知和欲壑难平。人的恐惧和焦虑,甚至信仰的虚妄,是不是也源于此?



哲学思辨与人性批判,透过对所谓真相的荒诞追索,也让我们延伸发问。


这一切,的确是为了获得真相本身吗?


追索的目的,只不过是满足支配欲和掌控世界的野心?


人的权利,可以突破自我的约束?集体话语权能否站在个人隐私、个人生存以及如何生存的权利之上?



所谓的关心与爱,真如标榜的那般高尚吗?


如果我们连自身的真实与虚假都捉摸不定,何以号称“万物之灵”?何以有改变世界的自信?


我们可以对皮兰德娄哲学思想持讨论和保留态度,但透过他的思考与戏剧情境、矛盾的释读,应该深切感受他对人以及人类社会陷入的境况的担忧,对现实与后世发出的告诫。


人,不过是万物万众中的一份子,不可僭越。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却喜欢犯下同样的错误,在遏制私我膨胀这件事上特别健忘,超越认知和权力,做愚蠢的事。



看看这部作品诞生的一百年后,当今的生活,我们的网络世界。那些无时无处不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和狂欢,来自哪里?那些自以为的“事实”,是真的事实吗?小到人际间以关心和知心为名的拱火挑事,动辄各种捕风捉影的臆断猜测,无休止的网络口水战和无节制的网络暴力;大到人类对大自然傲慢的“主宰”“开发”, 气候变暖,生态被破坏,核威胁阴云不散……都让这部戏显现出强大的现实批判。


皮兰德娄百年前的抨击与讥讽没有过时,历史还在续写无奈与悲哀。诺贝尔文学奖给他的颁奖词中说:“凭借着一种高雅的、古典的人道主义来看待人类的世界。他烦闷的悲观思想并没有将他的理想主义消磨殆尽,他深刻地研究理性,没有斩断生命之根。在他的思想里,幸福没有占很大的份额,但是生命的尊严却有着重要的一席之地。”


文 | 程辉

摄影 | 刘德军


本文刊载于北京青年报2019年7月19日C6版《青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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