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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地对《鹿鼎记》的重拍为何没有一次能成功?

唐山 北青艺评 2021-04-04
 “张一山这演的是巩汉林吧?感觉下句宫廷玉液酒就要出来了。”


“金庸老先生才走两年……”


“看了5分钟,只有一句话,这叫什么玩意。”


新《鹿鼎记》悄然开播,却引起巨大反响。在豆瓣上,网友留下3.4万条短评,绝大多数与前引三条内容近似。最惨时,该剧评分下探到2.5分,后略反弹,也只有2.8分。


有网友刻薄地说:怪不得上线前没怎么宣传,看来投资方也知道它不行。有影评人将此概括为《新〈鹿鼎记〉,烂得通红》,意思是:该剧之差,已达“带火话题”的水准。



“一边倒”的评价背后,应注意两点:


首先,大多数网友只是根据前几集得出观感,随着角色逐渐就位,新《鹿鼎记》还是有可看性的。


其次,内地先后拍过三版《鹿鼎记》,都不算太成功,这说明业内对《鹿鼎记》的理解存有集体偏差,新《鹿鼎记》的缺陷并非个案。不突破此瓶颈,下一版《鹿鼎记》仍难成功,片面指责新《鹿鼎记》,意义有限。


    《鹿鼎记》的根本在解构主义


拍好《鹿鼎记》,前提是读懂《鹿鼎记》。《鹿鼎记》是一本“反武侠”小说,基本理念来自解构主义。


传统武侠小说坚持正邪不两立,主人公必须“又红又专”——既是道德典范,又是功夫高手。驱动他们行动的动力是匡扶正义,但正义与日常生活关联较少,所以传统武侠多聚焦在争夺武林盟主、获得秘笈、报仇、维护和平等狭窄的题材上,形成了非黑即白的叙事传统,它很难更准确表达出世界原本的灰度——即使在正派中,权力分配、权威塑造等也未必公正,这可能也是制造出邪派的一个原因。


在传统武侠小说中,江湖秩序意味着对个体的异化,它只接纳一种人,即绝对愚蠢、绝对忠诚的单向人,太聪明、太多元、太喜欢反省的人,反而被认为是危险的。


金庸一直试图突破这种藩篱,在他笔下,许多大侠亦正亦邪,包括黄蓉、赵敏、任盈盈等,她们狡黠、顽皮、狠辣……与传统意义上的侠客不太相同,有“反英雄”倾向。这种倾向发展到极致,便是韦小宝。



韦小宝的一切都与“侠”相反,他胆小、武功差、浑身市井气,出身也不高贵,此外他满口谎言,而且好色。可偏偏是这么一个毫无人格魅力的角色,却取得了惊人的个人成功,而以严肃著称的名门正派、宫廷内部、官场等,却犹如儿戏,所谓规矩、道义、体面等,完全被解构。


金庸本人未必意识到这个解构的价值,可能他也担心自己在走向“油滑”,此后再没写出新的长篇小说。


    萧峰已无法给他们以代入感


《鹿鼎记》刚问世时,遭遇了不少批评,金庸在后记中提醒读者:“韦小宝重视义气,那是好的品质,至于其余的各种行为,千万不要照学。”


其实,只在自己利益不受损的前提下,韦小宝才会讲“义气”,且讲完后又会附加许多自吹自擂,并要求对方回报。这能称为“义气”吗?只能说,金庸既喜欢韦小宝,又不知道如何让他看上去“有价值”,只好用“义气”来搪塞。


1977年,香港佳艺电视台拍摄了第一版《鹿鼎记》电视剧,共60集,为避免观众反感,只好让女演员扮韦小宝,遗憾的是,该剧最终未能播出。


20世纪80年代,《鹿鼎记》突然受到欢迎。作家亦舒写道:“(韦小宝是)男人中的男人,嫁给韦公是幸福的,是以他有七个老婆,她们都得到实际的爱护,精神与生活上的照顾。”


鹿鼎记,1984


从“小痞子”到“男人中的男人”,因为在体现变迁下,读者从《鹿鼎记》中读出自我身世之感:韦小宝能力不大,也不算努力,只靠运气和小聪明,便既得皇帝信任,又在江湖扬名立万,高官、财富、功绩、美色等,一个不落。


上世纪80年代是全球化的萌芽时代,受此冲击,许多人出现了身份认同危机。此前,普通人还能靠个性、才华,给自己争取一点空间,可随着资本全球流动,普通人日渐被套牢,再难挣脱资本的束缚。普通人日渐被套牢,再难挣脱资本的束缚。

   

曾几何时,职业被视为一辈子的事,年轻人被教导,只需钻研业务,地位与待遇自然会越来越好。可在今天,大量职业在消失,已没人能告诉你:明天会不会失业;该怎么做,才能保证未来。连大企业也不再制定五年规划之类,因为它们离倒闭可能也只差一年。


从没有哪一代人能像当代人那样,充满如此多的不确定感。萧峰已无法给他们以代入感,他们能看到的最遥远的彼岸,就是韦小宝。以至于有人调侃“做人最好是萧峰,出来混还得韦小宝”之说。


    没有“痞”,就没有韦小宝

 

遗憾的是,内地先后拍了三版《鹿鼎记》,却始终没有get到解构主义这个点,只是把它当成喜剧,是“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这构成了创作上最大的困境。


可以先来对比一下香港推出的三版《鹿鼎记》:


1984年版由梁朝伟主演,他刻意强化了韦小宝爱打小算盘的一面,前半部演绎到位,只是梁朝伟的形象太英俊,使角色的正面感略强。


1998年版由陈小春主演,增加了更多心理戏,使观众更能理解韦小宝的行为逻辑,从而产生亲近感,该版在人性深度的把握上,独树一帜。


鹿鼎记,1998


2000年版由张卫健主演,这是对原著改动最大的一版,突出了韦小宝的侠义精神和绝世武功,虽有些离谱,但改编者紧紧把握住解构的主脉——在畸形的权力场,韦小宝与康熙这对少年玩伴最终不得不分道扬镳。


这三版《鹿鼎记》都紧紧把握着韦小宝的“痞”做文章。这种“痞”和传统的“痞”不同。韦小宝不反抗秩序,也没有暴力倾向,他在被动地顺应着,并呈现出底层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与生存哲学:卑微、挣扎、自恋、自怜……韦小宝因此拥有强大的共情能力,那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切切实实的温暖。


鹿鼎记,2000


韦小宝为漂泊的现代人提供了白日梦的可能,以及人性犹在的证明,从而保留了抵抗被异化、被改造的一丝希望。


再看大陆拍的三版《鹿鼎记》,黄晓明、韩栋、张一山在演绎韦小宝时,都努力呈现他的善良、天真、温情的一面,“痞”只是可有可无的包装。而没有了“痞”,韦小宝便不再是韦小宝。这种赝品的韦小宝,不论表演上多么用力,也难得到观众认同,更无法使他们得到安慰。


    不能一提创新,就只有形式创新


客观地看,新《鹿鼎记》还是比较用心的:画面精致;角色塑造可能有些夸张,但演员很努力;服化道上也比较用心。只是后来者总会承担更大压力,《鹿鼎记》原著偏重娱乐性,而娱乐功能的达成,只能靠感官刺激,这只能一次性成功。毕竟,第一口辣椒总是最辣的,此后的几口就很难达到同等效果。


对于《鹿鼎记》的人物与情节,许多观众比电视剧主创人员还熟,他们不愿看熟悉的东西,又不能接受偏离他们印象太多的东西。如果新《鹿鼎记》早于其他版本,可能观众们反而会觉得,韦小宝的面部表情原本就是这么丰富,张一山的演绎很准确。


后来者不论怎样创新,都会激怒一大批“忠粉”。可新《鹿鼎记》的评分如此低,说明出它的创新方向有误。


不知为何,如今一提影视创新,就是在画面、表演、镜头、道具、故事等方面创新,而不是原著理解、表现主题、人物演绎等方面的创新。“形式大于内容”似乎已与“专业化”画上等号,可这种形式上的新,无非新瓶装旧酒。


这种“为创新而创新”的偏执,使新《鹿鼎记》在表达上充满矛盾,以叙事速度为例:


一方面,节奏过快。就像网友批评的那样:“5分钟韦小宝进京城了,15分钟海公公就瞎了,25分钟韦小宝与康熙就认识了……照这个速度10集就可以大结局了。”这个快可能是压力的结果,但快得没道理,即属硬伤。


鹿鼎记,2020


另一方面,又出奇地拖沓。韦小宝在康熙的书房找《四十二章经》,巧遇公主并发生打斗,该桥段竟长达两分半;为填满节奏过快留下的空白,新《鹿鼎记》加入大量毫无趣味的新梗,仅韦小宝掰手指数“四十二章经”是五个字的滥细节,竟出现了好几次。


类似的拧巴,随手还能举出许多。


新《鹿鼎记》的导演马进说:“我们这一版《鹿鼎记》的受众是谁?我坦白地说,是00后和10后。”可在未作充分市场调研的前提下,导演如何知道“00后和10后”喜欢什么?这种话术貌似严谨,却只起到掩盖不严谨的作用。既没迎合市场,又降低了艺术品质。


问题的关键,在于搞懂“什么是创新”。创新不是“老故事+新笑话”,也不是“拿着肉麻当有趣”,更不是“一肤浅就说只给年轻人看”……个人倒觉得:不具备从原著中读出新意的能力,最好不翻拍。



作者|唐山  编辑|罗皓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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