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二舅同龄且命运相似的三伯，说他的天上没有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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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二舅”，在全网很火。
应该说，对于很多出身农村的人来说，身边总有类似“二舅”这样的人物。于我，三伯就很像“二舅”。三伯奋斗了一辈子，但最终被现实打倒。所以在去年过年期间，才会跟我说出他心中压抑了很久的一句话：“我的天空没有太阳”。
作为他的侄儿，我帮不了他什么忙。但总是想着凭借自己的努力，给他的天空撒一线阳光。所幸在有缘人的帮助下，这个想法实现了。
下面的正文，是我这些年来的文章的合成。虽经过整理，但还是有一万两千多字。因此，如果觉得长，可以先收藏。
以下为正文。
看过余华《活着》这部小说或者张艺谋根据这部小说导演的《活着》这部电影，相信您对故事中的主人公徐福贵一定印象深刻。其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在导演着自己的“活着”，每个人对“活着”也有自己最切身的定义。
这里，我想和您分享一下我对“活着”的理解。如果您手头事儿不多，不妨跟着我的笔触，来看一看下面这个和我们一样但又不一样的人的故事。
他是一个男人，膝下无子，但却有三个乖巧的女儿。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大女儿跟着她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并且小学没毕业就把她从学堂拉了回来挣钱养家。
待她韶华二八，情窦初开，又因为男孩远是广西人而离家太远，于是他又生生棒打鸳鸯，将大女儿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提前结束，硬是剥夺了她对异性最朴素和最单纯的爱慕之情。
等到可以出阁，他也罔顾女儿是不是喜欢这个男人，跟着他未来是不是可以收获幸福，直接把她塞给了一个比他大十岁的男人。所以，他说，对大女儿，他欠她太多。
二女儿和他的大侄儿同一年出生，只是在月份上，她比他小三个月。按理说，同一年自己添了一对孙儿孙女，作为奶奶，也就是他的母亲，应该是满心欢喜。
然而，对待孙儿，她确实是眉开眼笑，视作珍宝；对待孙女，却是眉蹙嘴厥，视如草芥。有人还曾亲眼见过，这位奶奶竟将扫帚为他的二女儿揩屁股。
至于平素有好吃的都给孙儿而置孙女于不顾更是家常便饭。所以，见到自己的女儿受到母亲如此的不公，他曾气急败坏地将所有的气都撒在侄儿身上，骂他“鬼伢子”。他觉得，对二女儿，他的内心没有不安。
三女儿的出生，曾让他一度非常开心。但知道事实之后，他的世界下起了白雪。对于一个前两胎都是女儿的父亲，他对第三胎是儿子的期望无论有多高相信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农村都不为过。
所以他的枕边人为了宽慰他，向他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亲爱的，这一次我终于如你所愿，为你生了一个儿子。可惜的是，时间并没有因为动人的善意谎言而停止了他嘀嗒的脚步，残酷的现实最终还是被时间生拉硬拽地拖到他的面前。他欲哭无泪，但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他学会了接受现实，也学会了接受这个小生命，并把他最无奈的父爱毫无保留地倾注在这第三个女儿身上。他认为，对三女儿，那是没话说的。
那么，对待他的三个女儿，事实真是如他所言吗？
六年前（即2007年），也就是他大女儿出阁那年。出嫁那天，是这一年的年尾。当时的天，还下着小雨。他们的那个村子，位于中国的中部。每年的冬季，都是阴风阵阵，细雨蒙蒙。
远处的丘陵小山被冷雨笼罩着，脸似乎也是铁青的。老人说，那是被冻着的。尽管天气如此，可百姓的婚丧嫁娶，还是得依旧进行。那一天，他的大女儿穿着红色的婚纱，由于衣裳太薄，她的嘴唇都冻乌了。
但是，这一天，她是注定的主角。村里来观看婚礼的人，都说：丽儿（化名）今天真漂亮。是呵，这是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次受人瞩目，也是唯一一次穿着如此华丽的衣服，也是唯一一次被人打扮，更是唯一一次成为全村人的主角。
只是，她的内心开心吗？
婚宴结束。伴随着一串爆竹声，村里送亲的叔叔伯伯敲起了铜锣，吹起了唢呐，捶起了小鼓……迎亲的队伍也没闲下来，麻溜地把他家里准备的一些嫁妆往箩筐里放。
家里刚盖完新房子，剩下的钱也就不多，所以为她准备的嫁妆仅能撑得起台面。所以没一会儿工夫，迎亲的人就把嫁妆搬完了。这时候，新郎在迎亲人的怂恿下，就开始要人了。
他的大女儿可能还是有些不懂事，呆坐在婶娘和妈妈中间，低垂着头。最终，他们村的人还是放了新郎进来，让他把她抱走了。
就在走出房门的一刹那，他强忍的泪水终于如洪水一般涌了下来。因为他知道，今日出爷们，明日夫家人。多年积郁的愧疚之感也在那一刻化作了最深沉的呼喊：儿啊，老子对不住你，唯愿你将来在夫家能过得好一点。
他的妻子看到他情绪突然变化的这么快，一时有些不知所以。但看着迎亲的队伍把她的女儿带的越来越远，她的眼神也有些怅然。等人都走散了之后，忙活了一上午的她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没吃饭，于是就着宴席的酒菜，和她的大侄儿就边吃边喝了起来。
一瓶一斤的白酒，她喝了六两。喝完之后，她就昏昏欲睡，一直从下午四点睡到第二天凌晨两点。醒来之后，她才发现，大女儿今晚不在家。于是，她像所有送女儿出嫁的母亲一样，哭的痛彻心扉，尽管这痛哭晚了将近十二个小时。
但哭声里，依旧饱含了作为父母，没有在女儿在家的时候，像一般人家能够给她的幸福而渐起的愧疚之情。毕竟，这是一生的遗憾！
有一年夏天的早晨，垸里的门口塘发生了一件让人心惊胆战的事。当时，有一个女孩在池塘边上洗衣服。洗着洗着，这个女孩突然身体一斜，一头径直栽向了水里。
岸上的乡亲见此情景，立刻跳入水中把她救了起来。被救起之后的她，躺在岸边上，脸色煞白，手脚还不停地颤动，似乎不受她控制。这一刻，年长的乡亲或许意识到了某些问题……
乡亲们的猜想不无道理。早年，他也有过这样的发病特征。因为这个病，让本来在校成绩优异的他早早辍学。如今，在他家里那些上了年纪的柜子里，你依然可以看到那些被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泛黄的书本。
透过这些书本，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在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即使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这个少年依然不惜把本来就少的可怜的零花钱拿去买书本。或许在别人看来，饭都吃不饱，还读个啥子书。
可是，他自有他自己的乐趣。因为对有些人来讲，他可能永远都不懂颜回的快乐：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写到这里，我有必要向您交代一下，那个坠入池塘中的女孩，是他的二女儿。然而这个病，对他的影响远不止于此。据垸里年长的爷爷奶奶们说，他在他这个妻子之前，曾经还结过一次婚。
只是由于他的这个病，让对方很是担惊受怕。毕竟一发起病来，那种情景是很恐怖的。所以，他的前妻选择离开。他很理解她，尽管心里很喜欢她。
但是要一个年轻的姑娘守着一个平素健康但一发起病来就手脚颤动、四处打滚的人，这确实有些残忍。他既然给不了她幸福，就不能阻碍人家去寻找幸福。
我们还是接着说他的二女儿。自从那一次发病，她就在以后的时间里，会偶尔无端地发起病来。最近的一次，还是在今年的八月。当时她的妹妹因为暑假，就从学校乘火车来到她父母打工的城市。一来帮父母做点杂事，二来照顾患病的姐姐。
那一天，她们姊妹俩挽着手逛街，突然她的旧病复发了。身体一股脑地瘫了下来，四肢乱颤，引来众人围观。她的妹妹见此突发情况，一时间吓呆了。可是能怎么样呢？她是自己的姐姐，能不管她吗？
路人麻木看热闹的劣根，在鲁迅先生的《藤野先生》里早有提及。然而一百多年过去，人们依旧对此保持着袖手旁观、麻木不仁的秉性。可能，这里有真心想施救的人，但出于彭宇案的顾虑，他可能打消了这样美好的念头。
可是，这只是两个涉世未深的可怜的小姑娘，您那成熟的考虑是否可以收起来？要知道您一个小小的善行，会让那两个小姑娘继续笃定自己曾经接受过的“真善美”的信条。然而，您的退缩，只会让那两个小姑娘过早地明白什么是“世态炎凉”！
世态炎凉？呵呵，在哪都是一样！只是在城市和农村，各自表现的不一样罢了。由于他膝下无子，又因为他一家人生性敦厚，所谓“人善被人欺”，因此在垸里，他们一家人经常受人欺负。
孩子们小，受了欺负，哭一哭，然后回家被父母哄一哄，明天依旧能快乐地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到学校上课去。可是大人呢？他们受了欺负，一回可以忍，二回可以忍，三回呢？
无奈，他们选择了离开。纵使是家乡，如果活在这块土地上遭人欺负，受人怄气，那么家乡，也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所以，他一个人很早就到了珠江三角洲的一个城市，在那独自经营了将近十年之后，他毅然决然地把放在家中的妻子和孩子都接到了那个在他看来是养生胜地的地方，并且家乡里要是没什么大事，他都懒得回去瞧。家乡的水土养育的人，把他的心伤尽了！
三年前（即2010年）暑假里的一天，她早早地就起了床，简单地梳洗了一下之后，就提着桶子去门口塘洗衣服。回来上自家门口随便由几块石条垒成的石梯时，可能是脚没踩稳，所以一个趔趄，让她摔了一跤，把脚给崴了。
下午，他的哥哥去她家里看她，见她桌面上摆着一个大菜碗，里面的土豆丝由于做的比较多一个人吃不完而馊了。电饭煲里装的，说是饭太湿，说是粥又太干，关键是也剩了很多，所以也馊了。
见此情景，他的哥哥也没有说多余话，只是撂了一句：以后跟我吃。这个女孩倒也听话，晚上就去他哥哥家去吃了。第二天上午的时候，只见她提着一袋吃得只剩下一点的大米，外带着一些西红柿和土豆。
放在他哥哥家的桌子上之后，她就一声不吭的拿起扫帚就去扫地了。在她哥哥家里，她倒是蛮勤快。偶尔她哥哥也逗逗她，她一般都会顶撞几句，说完之后自己也会笑笑。她哥哥见她笑了，自己也笑了。
只是晚上，她在哥哥家里吃完饭提走洗澡用的热水后，就变得孤苦伶仃了。想想觉得她蛮造孽的，每回月假回来，家里都是冷冰冰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得。
父母姐姐远在华南的珠江三角洲，而自己却还在华中长江中下游平原的一个乡镇高中里为着自己那执着的梦想而默默奋斗着。她的爸爸说，对她，没有话说。
但是与同龄人相比，她所拥有的还是太少太少。但这个小姑娘也从没有抱怨过，她也从来没有羡慕那些脚上穿名牌、身上穿名牌的同学，尽管她自己脚上穿的是一般民工穿的那种一二十块钱就能买的胶鞋，身上也是穿的那种要花三四十块钱她就要算计一下的衣服。
不能说她不想穿好看的衣服，但是考虑到二姐的病还需要钱治，父母加起来都过了一百岁还在外做着苦力活，她羡慕的心就被她咽了下去。
所以，尽管她现在正值花季，但她的穿着，真的算得上是寒碜。可是没有办法，家里的光景就是这样。父母都那么大年纪了，身上还有二姐那么大个包袱，自己每年的大学学费也是6000多块，生活费还另算。
能供她读书，并且抑制二姐的病情恶化，她觉得这一切已经很不错了。这个小小姑娘可能比我们更早懂得这个道理：与其觊觎得不到的东西，不如珍惜眼前的东西。
如今，他们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平凡，也很充实。大女儿在夫家已经生了一个小子，尽管丈夫对她也就一般，但有了儿子，生活也就有了指望。
二女儿在他身边，虽然药不离口，但在外累了一天，回来总有一口热茶喝，有一声人应，再苦，无非是重复着二十四小时的轮回。久了，苦呀甜呀，也都是一样过了。
三女儿在校读书，还有两年也出来了。平素，她会利用课余时间找点兼职。据说这个国庆七天假，她就挣了1000来块。只是他对她这么做不是很认可。认为现在的她，当务之急还是把书念好，找钱的事还不是她操心的事。
国庆这几天，他的大侄儿从深圳去看了看他们一家。他很开心，尤其是他的二女儿。毕竟在中秋之前，他们就想他去，还想着他在广州的小侄儿也去。
二号那天，他的妻子劝他的小侄儿去，说你的哥哥也在，你的三伯很想你来，说着说着，眼泪刷刷的就流了下来。她的小侄儿听到三妈这么说，内心也不好过，就安慰她说，有空会去的。
他的大侄儿是三号下午回的深圳，回来之后，他隐约有些后悔，干嘛不在三伯那里多待一天，毕竟自己是六号上班。况且二号晚上，三姨听说他要走，心里也很失落。
只是当时他很执拗，无奈他的三伯还是把他送到车站，叮嘱了几句话之后，他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因为一点半的时候，他就又要出工了。看着三伯的背影，可能在他的心里，不如朱自清父亲的背影那么清晰，但三伯的故事，在他的心里却一直铭记。
在文章的结尾，我想的说的是，活着，虽然不易，但总有些惊喜，值得我们去等待与希冀！
上面文章的结尾那段，记录着我的天真与善良。因为生活中，惊喜更像是一种奇迹，可遇而不可求；但惊吓，却会不期而遇……
2015年，三伯人生中更大的灾难来了。至此，他的生命之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枯萎、凋零。
下面的正文，写于2021年3月。
那次长达120分钟的对话，几乎完全是三伯在跟我直诉他对自己人生的不满和对现实的埋怨。
三伯，1956年生人。在他上学的时候，也是一位酷爱读书学习的少年。至今在他的家里，还能翻到泛黄的、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出版的关于鲁迅和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等与当时那个环境和当下他个人形象格格不入的一些书籍。
是的，如果不是初三的时候突发癫痫，他应该也和同垸的另一位同年一样，继续上高中然后等文革结束后报考大学，最终成为我们县城一所公办高中的人民教师直到如今的平静退休。三伯每次与我聊天几乎都会说，上学的时候，他的成绩比那位退休的老师还好。然而，一场癫痫，让他们俩的生命线在初中相交之后间隔越来越大。
此后，三伯不得不终止学业。于是自然地，成了不能吃公粮的庄稼人。20多岁的时候，爷爷奶奶为他操罗了第一次婚姻。然而，由于癫痫不时发作，因此吓跑了他非常喜欢的第一任妻子。后来经人介绍，结识了我现在的三婶。
可这第二次婚姻，竟让三伯与他人闹起了婚姻纠纷，还在派出所里待了一夜。原来，三婶当时虽已与三伯生活在了一起，但是并没有在民政局登记，也就是他们的婚姻不受法律保护。而那个时候，三婶的家乡，还有另外一位大龄青年对她骚扰，并且还把三婶骗着去民政局进行了登记。可三婶虽然在平时看着确实脑袋有些不灵光，但并不傻，在跟他交往几天后发觉不对，于是又自己回到了三伯身边。
此时，那人以拐带妇女、破坏婚姻为由，将三伯告了。他们镇上的派出所民警来我们这儿找我三伯没找着，后来委托我们镇上的民警协助，把三伯带到了派出所。
在所里，三伯对民警陈情，直言他和三婶确实没有法律上的夫妻关系，但有事实上的夫妻关系。毕竟，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而且，三婶是自己回来的，结婚证也是被骗登记的。因此，说他拐带妇女、破坏婚姻没有道理。
接着，对方也不说三伯破坏婚姻了，但要他赔偿800块钱。这时，三伯依然跟民警讲道理，民警听了后也不好处理。因此最终，这事算是不了了之。
八十年代的县公安局
继续说三伯。在前两胎都是女儿之后，三伯非常期待第三胎是个儿子。可事与愿违，第三胎还是个女儿。这个时候，有人劝他去外面躲一躲、避一避，说不定第四胎就是个儿子。可他非常顽固和自负，就是待在家里。结果，计生办在一个晚上把他抓去结扎了。这在当时于一个农村男人来说，认为是对他尊严的践踏都算是轻的，关键是断了他的香火，让他“后继无人”，这才是最大的打击。
只是，如果大家认为这次打击应该是最后的不幸了，那就真是图样图森破。因为上帝有时候贪吃起来，也会紧着一个苹果死啃。
那是零几年在中山，因为家里的几亩薄田只能让五个人活命，并不能保证三个孩子和大人有钱花，因此三伯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就去了中山打工，后来几年就一直在那打拼。有一次，三伯在做饭的时候因为操作不慎，引发了火灾，使房东的房子被烧了不少，且自己也被烧伤了。这让他赔偿了不少，还卧床休息了一段时间。所幸的是，人没出什么大问题。
此后的将近十几年里，他一直在中山，也把三婶以及没有继续上学的大女儿二女儿带在身边。因为这里，他可以远离垸里乡亲对他们一家人的轻贱和轻视，让他们免遭乡亲的欺负，活得自由尊严还潇洒。
的确，这十几年是他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时间。那时他干得动，开着电三轮带着老婆孩子出工，大女儿顺利出嫁，三女儿也考上了大学。如果没有2015年的那么一件事，他可能会攒钱在中山买个房子然后养老，尽最大可能切断与故土的联系。
2013年国庆，我由深圳去中山看望三伯，并有感而写的诗，图片亦于当时拍摄
2015年9月，在一次工作的时候他突发脑溢血，直接摔倒在地。在当地医院抢救并休养了两个多月，花了七八万。12月的时候，他出院不久就离开了他奋斗过、憧憬过、难受过、开心过的中山，彻底与他生活了十多年的中山说再见，回到他做梦都想离开的家乡。
至此，他的人生刚好走过了一个甲子。而他的生命之花，纵使之前怒放过、雨打风吹过、霜淋雪压过，但最终还是免不了快速枯萎。一个与命运抗争了60年的汉子啊，末了不得不接受被命运开了头盖骨，锁了“琵琶骨”，敲断了“脊梁骨”的残酷现实。
诚然，这样悲怆的命运，有他自身的性格原因。但更多的，是造化弄人的无奈和心酸。也无怪乎他时不时就说，“我的天上一直下雨，没有太阳”。
2015年9月，我由深圳去中山看望手术后的三伯
确定了他的诉求之后，我们互说再见，此时刚好是2月2号零点整。到了早上，我开始想办法帮他实现，哪怕是最次的第三个愿望。在帮他实现诉求的曲折过程中，又发生了接下来“歪打正着”的故事。2歪打正着其实在这次确定诉求并决定帮他实现之前，我也曾在一些政府网站的信箱进行了留言，但可能还是咱运气不好，因此最终都是石沉大海。
然而这次，因为自己对三伯的体恤，同时也是想实实在在能够办成一件事，因此这次我在自己心里暗暗憋了一股劲，想着一定要满足他其中之一的一个诉求，这于私来说一是减少三伯对生活和现实的抱怨，二也是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和成就感。于公则是，促进社会和谐，改善三伯对政府的印象。
说干就干。2月2号一早上班，我就问了在家乡工作的两个高中同学。其中一个在银行上班，他没有这方面的关系，但他帮我推荐了另一个高中同学。而这位同学我也清楚，知道他在我们县级市的某个局里上班。尽管知道这个事与这位同学的工作不对口，但我还是询问了一下他，哪怕他帮我推荐一个能联系的人也不错。
可结果，自然是我想的太美好了。就在情况几乎没有什么希望之际，我又想起了一位高中同学，关键是这位同学在高中时与我关系还蛮好，虽然这位同学在我的印象里，毕业后也是在银行上班。
于是我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向这位同学了解一下我们高中同学还有谁在政府机关上班。这位同学也是跟我推荐了上面那位在某个局上班的同学，得知这个消息，我有些失望。想着当初答应三伯的事儿，可能会被打脸。
就当我准备放弃或者转向别的方向时，我又与这位同学扯起了闲篇，就问起其工作的情况。谁知这一问，问题的转机一下子就出现了。
原来，这位同学已经不在银行上班，而是去了我们地级市的民政局，这一下让我喜出望外。因为低保的事儿，正是民政局负责。而且，这位同学的单位，也是我们县级市的上级单位。有了这层关系，我心里暗忖着这事儿应该能成。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时不时与这位同学联系。同学问我要啥资料，我就联系在家的弟弟帮我准备，然后再发给同学。从2月2号开始行动，到3月23号落实低保标准提升，即新的低保补助金打到三伯的账户，总共用时不超过50天，这中间还有一个春节七天假。就是在这一个多月与同学合力帮三伯办理低保提升的接触中，让我有了以下几点非常深的感受。
一，基层政府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尤其是现在的无纸化电子行政，让整个手续的办事效率可以说是超乎我的想象。
在这次帮三伯的过程中，我其实主要就做了两件事，一是就是在微信上向这位同学陈述了我三伯一家的基本情况，也就是说明提升低保的原因，二就是发了一个包含他们一家的户口本、低保补助金存折以及其本人的身份证照片等资料。除此之外，同学再无问我要任何材料。
当然，我在微信上陈述的那些文字，不排除同学帮我整理成word文档了。
效率之高的体现除了上面所提的办事过程，办事结果也是非常有效率。因为我二月提，三月就落实了，中间没有空一个月。对这个结果，我和三伯一开始完全没有预料到。因为我们估摸着可能要一段时间，比如起码两三个月。严重地，可能标准也提升不了，依旧是原来的老样子。
不过说实话，如果是我三伯自己通过村里或者镇上的基层人员来提升自己的低保标准，可能确实没有机会。这里面的缘由，说实话主要是我三伯的个人原因。这一点，我们在后面再细说。
二，绝大部分的公职人员也是和我们一般的普通人一样（当然他们本来就是普通人），朴实善良，只要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他们几乎都是能办就办。
在这次接触中，当我把三伯的低保金存折发给同学看了之后，同学就回应我说，他们的同事看了也觉得这个数确实有些少。于是他们接着就联系我们县级市的民政局同事，请这些县里的同事核实一下，如果情况属实，就考虑按政策规定的情况去提升。最终实不相瞒，三伯的低保金较之前每年提升了两千多，得知这个结果后他的心里也是非常开心，终于不再觉得“我的天上一直下雨，没有太阳”。
这里可能有人会问，既然民政部门的公务人员都觉得三伯的低保金有点少，那为什么是现在才提升呢？对于这个问题，其实和上面提到的三伯的个人原因有关，具体咱们在后面再说。
三、如何让福利制度更好地帮助到更需要它们的困难群众。也就是说，谁该享受低保谁不能享受低保以及该享受什么级别的低保，不是凭关系而是凭个人的困难事实以及困难程度。
经过上面的讲述，相信大家不难发现，其实这里面最关键的就是，我碰上了一个刚好在市民政局上班的同学。也就是说，这个事情进展得那么顺利那么迅捷，与其说是我的努力或者我憋着的那股劲头，不如说是在同学指导下按合理合法正常流程享受这么多。
那假如我没有这样的运气呢，即没有同学这层关系呢？那么故事恐怕又是另一番叙事了。应该说，低保作为一项公共福利制度，应该被照顾的是最需要这一制度的人。但如果因为有关系就能享受到可能本不该享受的照顾，也就是我们在新闻报道中看到的“优亲厚友”，那么不仅让这一好的福利制度的效果大打折扣，反而让该享受但没享受的人心理更加不平衡，增加对社会的不满和对政府的不信任。
就比如我三伯，他在垸里就特别关注那些享受低保的人群，私下也与这些人经常交流。这个就像咱们在公司上班，特别关注别人的工资一样，只是在公司禁止私下打听工资。如果了解到那些本不该享受低保但却享受了，甚至享受的比他还多，那么他的心理就非常不满。这个不满，也就自然影响了他对政府的印象。这样恶性循环，他自然也就成了那个经常被雨淋的人。
因此，如何让好的福利制度照顾到更该被照顾的人，一起改善并且维护困难群众对政府的印象，应该说是每一个基层公务人员在具体的事务执行中都要尽量考虑到的。
3“我就是喜欢在嘴上要胜过别人”清明三天假，加上请了四天的年假，我回家了一趟，算是弥补了春节没有回家的遗憾（《我昨天买的返乡机票，今天就被劝退了》）。这次回家除了清明扫墓，还有一个重要的项目就是跟三伯咵方。严肃的说法应该是——低保金标准提高之后的回访。
3月底家乡的油菜花，非著名摄影师小马同学摄
回家的第二天，也就是3月31号下午，我去了三伯家。在查看了他的低保金账户存折，发现新标准的低保金是在3月18号到账的。就随口问了他说：“对于这个结果，还算可以吧？”
三伯回我说：“可以。一年下来算是比之前多了2100多块钱，怎么不可以？何况这钱不给咱们，咱们也不能咋的。给了，自然是好的。”
我接着问他说：“现在不抱怨了吧？”
三伯说：“不抱怨了。你之前跟我说哪里好玩去哪里玩，我这几天就打算去那个仙人坝环水库公路看看，带上你三婶和二妹。”
我说：“这个不错，就该这样！”
接着，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觉得在你这65年的人生经历中，或者说就目前的现状来说，你认为你身上有什么不好的特点导致了你现在的这种情况？"
武穴仙人坝水库（图片源自网络）
三伯不假思索地笑着回答我说：“我就是喜欢在嘴上要胜过别人。”
三伯的这个回答，非常坦诚实在，也符合绝大多数父老乡亲对他的评价。在垸里，人们背后都从三伯叫“黄鸭头”，意即巧言善辩、不务实事的人。这样的性格特点或许在某些场合是需要的，但是在以勤劳寡言为美德的农村，这样的性格特点的确不讨人喜欢。
因为乡亲觉得，埋头苦干是美好的，而巧言善辩除了浪费时间，耽误农活，还容易得罪人，至少是容易让人下不来台。既然你让我下不来台，那我就不跟你合作便是了。或者说，在你需要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可能出不了多大的力、帮多大的忙，但我拒绝配合或者使个绊子，却是非常容易的。
正因为此，三伯在垸里并不怎么受人待见。当然，在三伯的眼中，到底是因为乡亲看不起他或者说是踩他而不待见他，还是因为他那张讨人嫌的嘴而不受人待见，估计他自己是没有工夫或者闲心去弄清这个。
图片源自网络
除了嘴上不肯认输之外，三伯还有一个在我看来比较存在问题的地方，就是觉得基层干部都不是什么好人，因此他从来不愿意给他们好言语、好脸色、好脾气。
不可否认，在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当时的政策执行人员不少存在暴力执法的情况。笔者在儿童时期也见过几次计生办来乡亲家里“打家劫舍”的情况，甚至有一次因为为他们充当了领路人而遭到了乡亲以及父母严厉的批评。
除此之外，有些基层官员胡乱向三伯承诺，但到了后面的人上位时，又转脸不认人，因此三伯自认是受了他们不少的骗，更是对他们没有好印象。加之有些基层官员“优亲厚友”，偏袒自己的亲戚朋友等，更是让三伯对他们充满怨气，没有一丝信任可言。
这样一弄，三伯也不愿意跟他们搞好关系，也没兴趣跟他们亲近走动，认为跟他们说几句话也要给他们好处，而自己哪里有好处给他们。久而久之，他们之间的矛盾自然越来越大，而三伯的处境，自是不会好到哪里去。毕竟，你不在人家面前晃动，人家有政策照顾也不会先想到你。更何况你还不是很配合，因此即使有政策，也是不得不照顾你才给你安排上。至于其他的，且等着吧。
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三伯在那次长达两个多小时的对话中跟我提到，去年村里的村主任、妇女主任以及队长等都提前跟他打好招呼，希望他在接下来的一次上面领导视察时配合配合，分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要什么话都说。
结果，领导去他家访问的时候，他全然不顾村里的嘱咐，直白白地大吐苦水，说什么领导看着很年轻，也是读书人，应该能体恤自己的难处，不是和下面这些基层办事人员一样，希望领导能帮忙改善一下自己的处境。
这些话一说，在场的那些基层办事人员是什么脸色，相信大家也就不难猜到了。而后果，自然是他的诉求难以传达到上面。如此恶性循环，他的处境不糟也就难怪了。
在跟三伯剖析这些情况的时候，三伯听的很认真，也没辩驳。至于他是觉得我说的有一定道理，因此不争辩了；还是觉得反正事儿我已经帮他办成了，再说也没意义；或是觉得现在都65了，还争个啥呢，不如都随他去吧。无论哪种，我希望三伯接下来都能少与人争辩，不管是玩笑还是正事。因为不管怎么说，三伯都是这个小小生态环境下的一员。既然是这个生态下的一员，你就要遵守这里的规则，不然受伤的，肯定总是自己。
除了这个，三伯接下来的一项计划，也需要他“与人为善”。
一个多月前，三伯花了将近13000块钱，买了一个电动三轮篷车。买这辆车，除了自己出行方便，三伯还有一个打算，那就是等三两年后，待离我们垸不远的高铁站建成之后，他可以接送一下客人，也算是为自己谋一份小小的收入。
前面提到，三伯在2015年犯了脑溢血，身体健康受了很大的打击。但这次去15里外的外婆家，一路坐着三伯的车，感觉还是很稳当的。尽管不能与他在中山开车的那个时候相比，但送送客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黄黄高铁施工现场
所以这段时间，三伯没事就开着自己的小车在我们县级市里到处跑，一是看看景，二是练习练习技术，三也是熟悉熟悉路况。第四，也是能让自己动起来，保持健康。毕竟他这个年纪，赚多少钱已不是最重要的目的，但维持健康，让自己动起来，避免拖累后人，还是可以做不少事的。
听到三伯的这个打算，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四五十年前的少年。虽然有缺点，但从不服输。虽然命运经常对他开玩笑，他依旧保持奋斗的状态。关键是，一如既往地精明——发现机会，也有稳扎稳打地打算——分步进行。
最后吧，希望三伯接下来的晚年日子能多些阳光，少些风雨。多些肯定，少些抱怨。多些欢乐，少些痛苦……
自去年三月底回家一趟之后，已经一年四个月没回家了。每次与父母通话，基本都会问问三伯的情况。听父母说，三伯的身体看起来更差了，有一次自己开着三轮车还出事了，因此计划的三轮车送客基本算是彻底泡汤了——尽管我们那儿的高铁的确是在今年五月开通了……
至于我的堂妹，也不说了吧。反正就是，我的三妈一个人照顾他们父女，非常不容易。
哎，众生皆苦。有些人苦着苦着，总有个尽头；而有些人，自打记事起，可能就没尝过生活的甜头。
无疑，三伯就是那个几乎没有尝过生活甜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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