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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汕难民”:人老了还在找自己的家

2018-02-12 大博览


那是一张泛红的、破损的卖身契,被林阿金轻卷起来装在一个长条盒子里。


契约上的字迹清晰可见:“立出卖亲兄生女字人吴林氏缘因生活困难,百物昂贵难以度日,只昔情原将兄亲生女名叫林阿金,年方八岁,七月十七日干时建生托媒人送于上杭城内……” 


▲林阿金老人当年的卖身契


卖身契是林阿金寻亲的唯一线索,按照上面的出生年份推算,她今年80岁。


林阿金是在抗日战争期间从潮汕地区逃难来的。《汕头史志》记载,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九月间,日寇集中海陆空三军,由大鹏湾强行登陆,攻陷广州后,民国二十八年夏历五月初四日下午二时许,日敌海陆空同时发动,飞机廿余架,飞汕、澄、潮各县轰炸。


从1941年起,数以万计的潮汕难民被迫离乡,涌向粤东、闽西、赣南等地,俗称“走日本”。研究者统计发现,超过30万人加入了逃难大军,逃往江西的潮汕民众有10多万,逃入闽西的有10万-20万,其中大部分是被父母或卖或送的孩童。


战争制造了无尽的分离和创伤。在福建上杭县,生活着许多像林阿金一样的老人,年轻的时候,他们没能回去寻亲。大半个世纪后,子女都长大了,离家走远了,这些老人还在找自己的家。


「生离70余年 」


75年前的农历十月初七,14岁的男孩邱千祥亲眼目睹父母、哥哥和叔叔被日军飞机炸死。


在邱千祥的印象里,那是灰蒙蒙的上午,街上空荡荡的,一片死寂。


他独自一人在街上流浪,乞讨。突然,一个年轻的男人走到他身旁,说带他去一个很好的地方。他什么也没问,跟着男人走了。


他和那个男人一起,穿过城市破烂的街道,向一条河边走去,沿途尽是烧焦的味道。那人带着他上了船,漂荡两天两夜到了广东松口(注:广东梅县区下辖镇)。上了岸,穿过丛林,又翻山越岭,光着脚不知走了多久,一路只见黄土崖。 


想起以前的事情,邱千祥止不住地掉眼泪。当年,他们辗转到了福建,他被带到上杭县城西大门边的石国宫,乌压压一片,像牲口一样被人挑选。他被稔田镇枫山村的养父买回了家,改名廖和庭,在那里生活了72年。


▲邱千祥老人在家门口


被人带到上杭时,林阿金只有8岁左右。她依稀记得,生父在潮州一个镇里卖豆腐,后来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


▲林阿金老人 


离家的前一天,母亲领着她去了村里的寺庙,烧香跪拜祈福。第二天寅时,她跟着一个人到河边坐上了轮渡,载着十七八个人的船,在深蓝色的水里走走停停,她不知道将开往哪里。


后来她才知道,终点叫上杭。那时她又饿又瘦,脚上全是水泡,一只眼睛也看不见了,连被挑选的资格都没有。一对年老的夫妻看她可怜,把站在街边的她领回了家,当作童养媳养大。


「异乡弃儿」


陈秋妹被人带走时大约9岁。她记得,那一天突然响起隆隆的轰炸声,远处黑黢黢的浓烟一片。父亲急匆匆地进屋取出一对手镯,套在她的两只手上,反复说:“留在那里会被打死,现在要送你去有饭吃的地方。如果还活着,以后要记得回家。”


▲陈秋妹老人在上杭家中


说到这里,陈秋妹哭了。她用了现在时,仿佛一下回到9岁那天,“一切都灰飞烟灭了,我亲眼见过”。


陈秋妹跟着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和另外三个孩子,走了一段路,坐了两天汽船,再走路到了上杭县。在这里,她被卖给了一对夫妻,长大后经人介绍嫁给了同村一个男人,生下六个孩子,生活了78年。


年轻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丈夫拿走父亲留给她的镯子到集市上换了几袋大米。就这样,失去了唯一的寻亲信物。


她曾经去找过那个“人贩子”,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些家乡和亲人的信息,但那个人守口如瓶,至死都未透露一字。


「和时间赛跑」


日复一日,炮弹夺去许多人的生命,那种摧毁性的后果,幸存者也未能幸免。


逃难到闽西一带的潮汕人,在当地被称为“学佬”。这是一个有别于当地人的称呼,跟随了黄宝州70多年,听来总不是滋味。


郭晓红对潮汕难民的认识就是从这个称呼开始的,小时候,大人们这样叫这些异乡人,她也跟着叫。后来,她长大了,他们也老了,离世的越来越多。她渐渐有了危机感,深感那段历史大约要随着老人的离去而消逝。


2011年,郭晓红开始搜集他们的信息。她寻访了上杭县各个村庄,几乎每到一处,村民都能准确指出老人的家,一个接一个,像滚雪球一样。


几乎每个上杭县的村庄都有“潮汕难民”。最后郭晓红收录进来的将近一千人,目前生活富足、中等和困难的大约各占三分之一。


▲郭晓红在翻看书中关于潮汕难民的记载


她知道还遗漏了很多,不少人已经离世。在她接触的老人中,当年离开家乡时最小的一两岁,最大的十六七岁。 


现在都是一张又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提起日本人和那场战争时,他们的面容大多时候是平静的,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可话题一转到亲人,许多人抑制不住地哭泣。他们共同的记忆是,盘旋在城市上空的日本飞机狂轰滥炸,遍地都是遗体,饥饿难耐,只能啃树皮充饥。


“大部分人都是家里有好几个孩子,为了活下去,父母卖掉了孩子去逃难”,郭晓红说,这些老人善良、乐观,他们把苦痛压到了心里深处,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几十年后,他们中的多数婚丧嫁娶,柴米油盐,像普通人一样。一些人的后代离开了上杭,去往更大的城市。


人生即将退场,他们想弄清自己从哪里来。2017年年初,上杭县阳光公益协会秘书长周家远发起了一场“梦归潮汕”的寻亲活动,循着郭晓红书中的地址,他和一些志愿者去到上杭县的23个乡镇,为寻亲的老人搜集家乡的线索。


这些记忆大多是零散、破碎的,往往要很长时间,才慢慢浮出,一点点拼凑出来:一句潮汕话,一口井,一座寺庙,一条河。


半年时间里,先后有200多人主动找到周家远登记信息,他们平均年龄在80岁左右。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行动。寻亲的急切写在老人们的脸上,有会一星半点潮汕话的老人买来方言字典,戴着老花镜查找那些词语的释义,像破解回家的密码。


「南下寻亲」


抗日战争结束后,陆续有一些从潮汕地区过来寻亲的人。郭晓红说,寻亲潮分别出现在五六十年代和八九十年代,“现在是最后一拨了”。


2017年的重阳节,从潮州来了10个寻亲志愿者,帮村中的老人找家人。邱千祥向他们提供了几个线索:家门前有一口塘,一棵榕树,一座箱子桥。


三天后,志愿者找到了这个地方。不久,邱千祥带着儿子南下潮州,见到了姐姐的女儿和侄子,遗憾的是,姐姐已经去世。战争中烧毁的房子还在,而邱千祥已经不会说潮州话,只是和亲人拥在一起,默默流泪。


儿女都在上杭,邱千祥的晚年打算在这里安度。但他想好了,只要还能走路,希望每年都回潮州一次,见见亲人。


黄宝州寻亲的发端是几十年前的出身审查。初中毕业后,他去往沈阳军校学国际钳工,先后在南京和内蒙古服役,正值“文革”期间,需要审查家庭成分,黄宝州提出自己是广东人,希望部队帮他找到亲人,证明身份。


寻人无果告终,但他却结下了心结。1972年,从部队转业的黄宝州一路南下,开始了漫长的寻亲。 所有关于家乡的线索,都来自当年和他一起逃难到上杭的人,以及他名字里的“州”字。


他记得,第一次去潮汕,坐船沿着汀江顺流而下,两岸是大片茂密的竹林,四周群山环绕,星星比平时看到的更加闪亮。到了梅州,汀江换名为韩江,这些景物不曾在他记忆里,但他却一直流泪。


船长是潮汕人,两人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路上喝茶聊天很是投缘。说起自己的身世,黄宝州说想去潮州看看有没有亲人。


船长告诉他,自己也有个妹妹,叫王添妹,战乱时被卖到福建。黄宝州一听名字,想起村子里有个叫添妹的——后来,船到达潮州后,船长就折返回福建找妹妹,真找到了。


黄宝州自己的寻亲却并不顺利。同船的乘客此前告诉他,当年潮汕30万人只留下2万人留守空城。他跑过了潮州的许多大街小巷,问了许多人,都一无所获。走在潮州的街上,他有一种恍惚的熟悉感,眼泪不由自主地就要往下掉。


那次回来之后,黄宝州画了一幅画,一条鱼从渔网纵身跃出。“我就是那条鱼,在这场灾难中死里逃生。”


▲黄宝州老人


此后的三十多年里,黄宝州去潮汕地区跑过七八次。每次只要有一点线索——谁家的弟弟丢了,谁家的哥哥和自己长得像,他立马一个人蒙头跑过去,漫天四海地找。“发疯了一样的”。


可总是从希望跌落到失望。


上世纪80年代,在一家机械厂工作的黄宝州到古田出差,和他同住一间房的是从潮州来的锁厂厂长杨正平。两人一见面,杨正平就盯着黄宝州看,面露惊讶。


“你是哪里人?怎么看起来很像我一位朋友的弟弟?”


“我长在上杭,出生在潮汕那边。”


“是吗?我一个朋友的弟弟是1943年逃难卖到上杭的,当时只有3岁。”


杨正平联络那个姓周的朋友后,让黄宝州寄了张自己的相片过去。几天后,黄宝州收到了回信,打开一看,还是自己的照片,并附上了“保重”二字。


十几岁时,养母把卖身契交到了林阿金的手中,告诉她是哪里来的。她不识字,但动了寻亲的心思。女儿小怡记得,从小母亲就讲她的身世,隔一段时间就去翻看那张卖身契,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家人都知道,这是她的心愿。


十多年前,儿子带着林阿金去往潮州的很多地方,一个个寺庙打听,但都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后来,他们在当地报纸上登载了寻人启事,也杳无音信。


「望江寄思泪」


经历过战乱、伤痛、饥荒的老人在晚年,依然忘不了自己是难民和弃儿。零散的记忆像摇曳飘忽不定的梦,缠绕他们一生。


年岁越大,找到亲人的希望也愈发渺茫。黄宝州寻亲的念头开始动摇了,但心里面的那根刺却拔不掉了。


2007年,他在院子里修了一间思乡园,一个人在里面住了十年。房间外种着各种植物,立着几块碑文,上面刻着他写的诗:


异乡四十年,绵绵思远道。
望江寄思泪,忆别双悲悲。
岸芦白茫茫,亲人在何方?
父母盼人归,相去路阻长。


在黄宝州的村子里,有三个逃难来的老人生活贫穷,一辈子没有嫁娶。黄宝州说,他现在最大的心愿是在汀江、韩江、永定河三条河汇流的那片田地上盖个养老院,给他们居住。


如果没找到亲人,死了也想家,黄宝州说。


到了80岁的高龄,林阿金仍无法摆脱这种无边的飘零感。她的两条腿不好,筋绷的很紧,不能走太远的路,骨头会痛。大多数时间,她都只能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丈夫坐在沙发边的轮椅上,她忍不住埋怨他,在年轻时不支持她回潮汕寻亲。


林阿金说,等自己死后,要把骨灰洒在上杭的汀江里,流向下游的韩江。


陈秋妹的亲人仍然没有音讯,她常常自言自语:“别人的都找到了,为什么我就找不到。”心里的火苗渐渐湮灭:“我这么老了,找不到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陈秋妹瘦小的身子陷进了一张红木椅子里。她的头发全白,牙齿掉光,但她还记得父亲的名字,一遍遍用潮汕话重复说着“凉树”(音)。


前不久,“梦归潮汕”的志愿者告诉陈秋妹的儿子赖洲照,在龙岩的武平县,有一个正在寻找亲人的老人提供的信息和陈秋妹的情况很相似,这个88岁的老人名唤陈秋莲,曾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赖洲照打算抽空过去看看这个老人。他在手机上打开陈秋莲老人的照片,放到母亲眼前问:“你看像吗?像你姐姐吗?”


陈秋妹盯着照片,看了又看,憋着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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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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