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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非留学篇

2014-02-08 胡适 现代大学周刊

编者按:胡适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中国能有一所比肩世界名校的一流大学。他从1914年留美期间发表的《非留学篇》,到1947年身为北京大学校长发表的《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划》,两篇文献对于大学的理解和大学制度的设计,是其教育救国情怀的真实记录。


文/ 胡适



吾久欲有所言,而逡巡嗫嚅,终未敢言。然吾天良来责,吾又不敢不言。夫欲有所言而不敢言,是恇怯懦夫之行,欺人以自欺者之为也。吾何敢终默?作《非留学篇》。


吾欲正告吾父老伯叔昆弟姐妹曰:


  留学者,吾国之大耻也!


  留学者,过渡之舟楫而非敲门之砖也;


  留学者,废时伤财事倍功半者也;


  留学者,救急之计而非久远之图也。


何以言留学为吾国大耻也?当吾国文明全盛之时,泱泱国风,为东洋诸国所表则。稽之远古,则有重译之来朝。洎乎唐代,百济、新罗、日本、交趾,争遣子弟来学于太学。中华经籍,都为异国之典谟;纸贵鸡林,以觇诗人之声价。猗欤盛哉!大国之风也。唐宋以来,吾国文化濡滞不进。及乎晚近百年,则国威日替,国疆日蹙,一挫再挫,几于不可复振,始知四境之外,尚有他国。当吾沉酣好梦之时,彼西方诸国,已探赜索隐,登峰造极,为世界造一新文明,开一新天地。此新文明之势力,方挟风鼓浪,蔽天而来,叩吾关而窥吾室,以吾数千年之旧文明当之,乃如败叶之遇疾风,无往而不败,于是睡狮之梦醒矣。忧时之士,惩既往之巨创,惧后忧之未已,乃忍辱蒙耻,派遣学子,留学异邦,作百年树人之计,以为异日急起直追之图。于是神州俊秀,纷纷渡海,西达欧洲,东游新陆。康桥、牛津、哈佛、耶尔、伯林、巴黎,都为吾国储才之馆,育秀之堂。下至东瀛三岛,向之遣子弟来学于吾国者,今亦为吾国学子问学论道之区。磋夫!茫茫沧海,竟作桑田;骇浪蓬莱,今都清浅。以数千年之古国,东亚文明之领袖,曾几何时,乃一变而北面受学,称弟子国,天下之大耻,孰有过于此者乎!吾故曰:留学者我国之大耻也。


吾所谓留学者,过渡之舟楫而非敲门之砖者,何也?吾国今日所处,为旧文明与新文明过渡之时代。旧文明非不可宝贵也,不适时耳。人将以飞行机、无烟炮袭我,我乃以弓箭、鸟統当之;人方探赜研几,役设雷电,供人牛马,我乃以布帆之舟、单轮之车当之;人方倡世界平等、人类均产之说,我乃以天王圣明、君主万能之说当之;人方倡生存竞争、优胜劣败理,我乃以揖让不争之说当之;人方穷思殚虑,欲与他星球交通,我乃持天圆地方之说,以为吾国居天下之中,四境之上,皆蛮夷戎狄也。此新旧二文明之相隔,乃如汪洋大海,渺不可渡。留学者,过渡之舟楫也;留学生者,篙师也,舵工也。乘风而来,张帆而渡。及于彼岸,乃采三山之神药,乞医国之金丹,然后扬帆而归,载宝而返。其责任所在,将令携来甘露,遍洒神州;海外灵芝,遍栽祖国;以他人之所长,被我所不足,庶令吾国古文明,得新生机而益发扬光大,为神州造一新旧泯合之新文明,此过渡时代人物之天职也。今也不然。今之留学者,初不作媒介新旧文明之想。其来学也,以为今科举已废,进取仕禄之阶,惟留学为最捷。于是有钻营官费者矣,有借贷典质以为私费者矣。其来海外之初,已作速归之计。数之后,一纸文凭,已入囊中,可以归矣。于是星夜而归,探囊出羊皮之纸,投刺作学士之衔,可以猎取功名富贵之荣,车马妻妾之奉矣。嗟夫,持此道而留学,则虽有吾国学子充塞欧美之大学,于吾国学术文明更何补哉!更何补哉!吾故曰:留学者过渡之丹楫,而非敲门之砖也。


吾所谓留学者,废时伤财事倍而功半者,又何也?请先言废时。留学者,不可无预备。以其所受学者,将在异言之国,则不得不习其语言文字。而西方语言文字与吾国大异,骤习之不易收效。即如习英文者,至少亦须四五年,始能读书会语。所习科学,又不得不用西文课本,事倍功半,更不待言此数年之时力,仅预备一留学之资格。既来异国,风俗之异,听讲之艰,在在困人。彼本国学子,可以一小时肄习之课,在我国学子,须以一二倍工夫为之,始克有济。夫以倍蓰之日力,乃与其国子习同等之课,其所成就,或可相等,而所暴殄之日力,何可胜计!废时之弊,何待言矣。


次请论伤财。在国内之学校,其最费者,莫如上海诸校。然吾居上海六年,所费每年自百元至三百元不等。平均计之,约每年二百五十墨元,绰有余裕矣。今以官费留学,每月得八十元,每年乃费美金九百六十元,合墨银不下二千元,盖八倍于上海之费用。以吾一年留学之费,可养八人在上海读书之资。其为伤财,更何待言。夫以四五年或六七年之功,预备一留学生,及其既来异邦,乃以倍蓰之日力,八倍之财力,供给之,然后造成一归国之留学生,而其人之果能有益于社会国家与否,犹未可知也。吾故曰:留学者废时伤财事倍而功半者也。


吾所谓留学者,救急之计而非久远之图者,何也晤国文化中滞,科学不进,此无可讳者也。留学之目的,在于植才异国,输入文明,以为吾国造新文明之张本,所谓过渡者是也。以己所无有,故不得不求于人;吾今日之求于人,正所以为他日吾自有之预备也。救济者学于人之可耻,吾已言之。求学于人之事倍功半,吾亦已言之。夫诚知其耻,诚知其难,而犹欲以留学为储才长久之计,而不虽筹善策,是久假而不归也。是明知其难而安其难,明知其耻而犹砚颜忍受不思一洗其耻也。若如是,则吾国文明终无发达之望耳。读者疑吾言乎?则请征之事实。


五六年前,留学生远不如今日之众也,而其时译书著书之多,何可胜计!如严几道、梁卓如、马君武、林琴南之流,其绍介新思想、输入新文明之苦心,都可敬佩也。至于今日,留学人数骤增矣,然数年以来,乃几不见有人译著书藉者。国内学生,心目中惟以留学为最高目的,故其所学,恒用外国文为课本。其既已留学而归,或国学无根柢,不能著译书;或志在金钱仕禄,无暇为著书之计。其结果所及,不惟无人著书,乃并一册之译本哲学科学书而亦无之!嗟夫,吾国人其果视留学为百年久远之计矣乎?不然,何著译界之萧条至于此极也!夫书藉者,传播文明之利器也。吾人苟欲输入新智识为祖国造一新文明,非多著书多译书多出报不可。若学者不能以本国文字求高深之学问,则舍留学外,则无他途,而国内文明永无增进之望矣。吾每一念及此,未尝不寒而栗,为吾国学术文明作无限之杞忧也。吾故曰:留学者,救急之策而非久远之图也。


上所言四端,留学之性质,略具于是矣。夫诚知留学为国家之大耻,则不可不思一雪之。诚知留学为过渡之舟,则不可不思过渡后之建设。诚知留学为废时伤财之下策,则不可不思所以补救之。诚知留学为可暂而不可久,则尤不可不思长久之计果何在。要而言之,则一国之派遣留学,当以输入新思想为己国造新文明为目的。浅而言之,则留学这之目的在于使后来学子可不必留学,而可收留学之效。是故留学之政策,必以不留学为目的。此目的一日未达,则留学之政策,一日不得而收效也。



吾绪论留学而结论曰:留学之目的,在于为己国造新文明。又曰:留学当以不留学为目的。是故派遣留学至数十年之久,而不能达此目的之万一者,是为留学政策之失败。


嗟夫!吾国留学政策之失败也,无可讳矣。不观于日本乎?日本之遣留学,与我国先后同时,而日本之留学生已归而致其国于强盛之域。以内政论,则有健全之称。以外交军事论,则国威张于世界。以教育论,则车夫下女都能识字阅报。以文学论,则已能融合新旧,成一种新文学。小说戏曲,都有健者。以美术论,则雕刻绘画都能自树一帜。今西洋美术,乃骎骎受其影响。以科学论,则本国学者著作等身者殊不乏人。其医药之进步,尤为世界所称述云。日本留学成效之卓著者。盖如此。


今返观吾国则何如矣?以言政治,则但有一非驴非马之共和。以言军事,则世界所非笑也。以言文学,则旧学已扫地,而新文学尚遥遥无期。以言科学,则尤可痛矣。全国今日乃无一人足称专门学者。言算,则微积以上之书,竟不可得。言化学,则分析以上之学,即无处可以受学。言物理,则尤凤毛麟角矣。至于动植之学,则名词未一,著译维艰。以吾所闻见,全国之治此学者一二人耳。凡此诸学,皆不可谓为高深之学,但可谓学之津梁,初学之阶梯耳。然尤幼稚浅陋如此,则吾国科学前途之长夜漫漫,正不知何时旦耳。四十年之留学政策,其成效之昭然在人耳目者,乃复尔尔。吾友任叔永尝言吾国今日乃无学界,乃谓岂独无学界,乃并无学问可言,更无新文明矣。


夫留学政策之失败,过何故欤?曰是有二因焉:一误于政府教育方针之舛误,再误于留学生志趣之卑下。


曷言之一误于政府也?曰:政府不知振兴国内教育,而惟知派遣留学,其误也,在于不务本而逐末。


前清之季,政府以廷试诱致留学生。其视国外之大学,都如旧日之书院,足为我储才矣。当美国之退还赔款也,其数甚巨,足以建一大学而有余。乃不此之图,而以之送学生留学美国。其送学生也,又以速成致用为志,而不为久远之计。于是崇实业工科,而贱文哲政法之学。又不立留学年限,许其毕业即归,不令久留为高深之学。其赔款所立之清华学校,其财力殊可作大学,而惟以预备留美为志,岁掷巨万之款,而仅为美国办一高等学校,岂非大误也哉!此前清之误也,今民国成立,不惟于前清之教育政策无所改进,又从而效之,乃以官费留学为赏功之具,于是有中央政府赏功留学之举,于是有广东、陕西、湖南、江西赏功留学之举。其视教育之为物,都如旧日之红顶花翎,今日之嘉禾文虎,可以做人情赠品相授也。民国成立以来,已二年矣,独未闻有人建议增设大学、推广国内高等教育者,但闻北京大学之解散耳。推其意以为外国大学,其多如鲫,独不可假为吾国高等教育之外府耶?而不知留学乃一时缓急之计,而振兴国内高等教育,乃万世久远之图。留学收效速而影响微,国内教育收效迟而影响大。


今政府岁遣学生二百人,则岁需美金十九万二千元,和银元四十万有奇。今岁费四十万元,其所造就仅二百人耳。若以此四十万元,为国内振兴高等教育之费,以吾国今日生计之廉,物价之贱,则年费四十万元,可设大学二所,可容学生二千人,可无疑也。难者将曰:以今日吾国学界之幼稚,此国内二千人之所成就,必不如海外两百人所成就之多。则将应之曰:此无可免者也。然则令今日所成就,较之留学,唯一与五之比例,则十年之后,或犹有并驾齐驱之一日。何则?以有本国之大学在,有教师在,有实验室在,有课堂校舍在,则犹有求学之所,有推广学问之所也。今若专恃留学,而无国内大学以辅之,则留学而归者,仅可为衣食利禄之谋,而无传授之地,有无地可为继续研究高等学业之计,则虽年年遣派留学,至于百年千年,其于国内文明无补也,终无与他国教育文明并驾齐驱之一日耳。盖国内大学,乃以国教育学问之中心;无大学,则一国之学问无所折中,无所归宿,无所附丽,无所继长增高。以国内大学为根本,而以留学为造大学教师之计;以大学为鹄,以留学为矢,矢者所以至鹄之具也。如是则吾国之教育前途,或尚有万一之希冀耳。


曷言之再误于留学生也?曰:留学生之不在为祖国造新文明,而在一己之利禄衣食;志不在久远,而在于速成。今纵观留学界之现状,可得三大缺点焉:


一曰苟且速成。夫留学生即无心为祖国造文明,则其志所在,但欲得一纸文凭,以为啖饭之具。故当其未来之初,已作亟归之计。既抵此帮,首问何校易于插班,何校易于毕业。既入校,则首询何科为最易,教师中何人为最宽。然后入最易之校,择最宽之教师,读最易之课。迟则四年,早则二三年,而一纸羊皮之纸,已安然入手,俨然大学毕业生矣,学成矣。及其归国也,国人亦争以为某也某也,今自某国某大学毕业归矣,学成矣。而不知四年毕业之大学生,在外国仅为问学之初级,其于高深之学问,都未窥堂奥,无论未能升堂入室矣。此种得第一级学位之毕业生,即以美国一国论,每年乃有五万人之多(美国有名诸大学每年得第一级学位者每校都不下千人)。在人则车载斗量,不可胜数;在我则尊之如帝天,指而相谓曰,此某国某大学之毕业生也。而留学生亦洋洋自满曰,我大学毕业生也。呜呼!是留学之结果,仅造得此种未窥专门学问堂奥之四年毕业生,则吾国高等教育之前途,终无幸耳。


二曰重实业而轻文科。吾所谓文科,不专指文字语言之学,盖包哲学、文学、历史、政治、法律、美术、教育、宗教诸科而言,今留学界之趋向,乃偏重实科,而轻文科。以晚近调查所得,盖吾国留美四百余大学学生中,习文科者仅及百人,而习工程者倍之。加入农学、化学、医学之百余人,则习实科者之数,即三倍于文科云。袒实科者之说曰:吾国今日需实业工业之人才甚急。贷恶其弃于地也,则需矿师;交通恶其不便也,则需铁道工程师;制器恶其不精也,则需机械工程师;农业恶其不进也,山林恶其不修也,则需农学大师、森林学者焉。若夫文史哲学,则吾国固有经师文人在;若夫法家政客,则今日正苦其多;彼早稻田明治大学之毕业生,皆其选也。故为国家计,不得不重实科,而轻文科。且习文科者,最上不过得一官,下之仅足以糊口,不如习工程实科者有作铁道大王百万巨富之希望也。故为个人计,尤不得去彼而取此。此二说之结果,遂令习工程实业者充塞于留学界。其人大抵都勤苦力学,以数年之功,专施诸机械木石钢铁之间。卒业之后,或可以绘一机器之图,或可以布百里之路,或可以开五金之矿。


然试问即令工程之师遍于中国,遂可以致吾国于富强之域乎?吾国今日政体之得失,军事之预备,政党之纷争,外交之受侮,教育之不兴,民智之不开,民德之污下,凡以此种种,可以算学之程式机械之图形解决之乎?可以汽机轮轨钢铁木石整顿之乎?为重实科之说者,徒见国家之患贫,实业之不兴,物质文明之不进步,而不知一国治乱、盛衰之大原,实业工艺,仅其一端。若政治之良窳,法律之张弛,官吏之贪廉,民德之厚薄,民智之高下,宗教之善恶,凡此种种之重要,较之机械工程,何啻十伯倍!


一国之中,政恶而官贪,法敝而民偷,教化衰而民愚,则虽有铁道密如蛛网,煤铁富于全球,又安能免于蛮野黑暗之讥,而自臻于文明之域也哉?且夫无工程之师,犹可聘诸外人,其所损失,金钱而已耳。至于一国之政治、法律、宗教、社会、民德、民智、则万非他人所能代庖(今之聘外国人为宪法顾问者失算也),尤非肤受浅尝者所能赞一辞,以其所关系,故不仅一路一矿一机一械之微,乃国家种姓文化存亡之枢机也。


吾非谓吾国今日不需实业人才也,实业人才固不可少,然吾辈绝不可忘本而逐末。须知吾国之需政治家、教育家、文学家、科学家之急,已不可终日。不观乎晚近十余年吾国人所受梁任公、严几道之影响为大乎?亦受詹天佑、胡栋朝之影响为大乎?晚近革命之功,成于言论家理想家乎?抑成于工程之师机械之匠乎?吾国苟深思其故,当有憬然于实业之不当偏重,而文科之不可轻视者矣。


三曰不讲求祖国之文字学术。今留学界之大病,在于数典忘祖。吾见有毕业大学而不能执笔作一汉文家书者矣,有毕业大学而不能自书其名者矣,有毕业工科而不知中国有佛道二教者矣。吾不云乎,留学者,过渡之舟楫也。留学者,篙师也,舵工也。舟楫具矣,篙师舵工毕登矣,而无帆、无舵、无篙、无橹,终不能行也。祖国之语言文字,乃留学生之帆也,舵也,篙也,橹也。帆飞篙折,舵毁橹废,则茫无涯际之大海,又安所得渡耶?徒使彼岸问津人,望眼穿耳。


吾以为留学生而不讲习祖国文字,不知祖国学术文明,其流弊有二:


(一)无自尊心。英人褒克有言曰:人之爱国,必其国有可爱者存耳。今吾国留学生,乃不知其国古代文化之发达,文学之优美,历史之光荣,民俗之敦厚,一入他国,目眩于其物质文明之进步,则惊叹颠倒,以为吾国视此真有天堂地狱之别。于是由惊叹而艳羡,由艳羡而鄙弃故国,而出主入奴之势成矣。于是人之唾余,都成珠玉,人之瓦砾,都成琼瑶。及其归也,遂欲举吾国数千年之礼教文字风节俗尚,一扫而空之,以为不如是不足以言改革也。有西人久居中国,归而著书曰:今中国少年所持政策,乃趸卖批发之政策也。斯言也,恶谑欤?确论欤?


(二)不能输入文明。祖国文字,乃留学生传播文明之利器,吾所谓帆舵篙橹者是也。今之不能汉文之留学生,既不能以国文教授,又不能以国语著书,则其所学,虽极高深精微,于莽莽国人,有何益乎?其影响所及,终不能出于一课堂之外也。即如严几道之哲学,吾不知其潜深,然吾国今日学子,人人能言名学群学之大旨,物竞天择之微言也,伊谁之力欤?伊谁之力欤?又吾国晚近思想革命,政治革命,其主动力,多出于东洋留学生,而西洋留学生寂然无闻焉,其故非东洋学生之学问高于西洋学生也,乃东洋留学生之能著书立说者之功耳。使吾国之留学生,人人皆如邝富灼、李登辉,则吾国之思想政治必与二十年前丝毫无易,此可断言者也。


上所论三者,一曰苟且速成,二曰偏重实科,三曰昧于祖国文字学术。惟其欲速也,故无登峰造极之人才。惟其趋重实科也,故其人多成工师机匠,其所影响,不出一路一矿之微,而于吾所谓为祖国造文明者,无与焉。惟其昧于祖国之文字学术也,故即有饱学淹博之士,而无能自传其学于国人,仅能作一外国文教员以终身耳,于祖国之学术文化何所裨益哉?固吾以为留学之效所以不著者,其咎亦由留学生自取之也。


是故吾国数十年来之举,一误于政府之忘本而逐末,以留学为久长之计,而不知振兴国内大学,推广国内高等教育,以为根本之图。国内高等教育不兴,大学不发达,则一国之学问无所归聚,留学生所学,但成外国入口货耳。再误于留学生之不以输入文明为志,而以一己之衣食利禄为志。其所志不在久远,故其所学不必高深。又蔽于近利而忘远虑,故其所肄习多偏重工程机械之学。虽极其造诣,但可为中国增铁道若干条,开矿产若干处,设工厂若干所耳,于吾群治进退,文化盛衰,故丝毫无与也。吾国留学政策之全行失败,正坐此二大原因。又不独前此之失败已也。若政府犹不变其教育方针,若留学生犹不改其趋向志趣,则虽岁遣学生千人,致于千年万祀之久,于吾国文明无所裨益也。但坐见旧文明日即销亡,而新文明之来,正遥遥无期耳!吾为此惧,遂不能已于言。吾岂好为危言,以耸人听闻哉?吾不得已也。



吾既论留学之性质及其失败之原因矣,然则留学可废乎?曰:何可废也?吾不云乎,留学者,救急之上策,过渡之舟楫。吾国一日未出过渡之时代,则留学一日不可废。以留学之效不著之故,而废留学,是因噎而废食也。病噎者,治噎可也,而遂废食,不可也。患留学之失败者,补救之可也,而遂废留学,不可也。补救之之道奈何?曰:改教育之方针而已矣。


吾国在昔之教育,以科举仕进为目的。科举之废八年矣,而科举之余毒未去。吾观于前清学部及今日教育部之设施,一科举时代之设施也。吾观于今日国内外学子之趋向志趣,一科举时代之趋向志趣也。考优也,考拔也,考毕业也,廷试留学生也,毕业生与留学生之授官也,皆以仕进利禄劝学者也。上以此劝,则下以此应。无惑乎吾国有留学生至数十年之久,而不得一专门学者也。以国家之所求固不在此,而个人之所志,亦不在此也。居今日而欲以教育救国也,非痛改此仕进利禄之方针,终无效耳,终无效耳!


夫吾国今日果宜以何者为教育之方针乎?曰:今日教育之唯一方针,在于为吾国造一新文明。吾国之旧文明,非不可宝贵也,不适时耳,不适于今日之世界耳。欧洲有神话,记昔有美女子忤一巫,巫以术闭之塔上,令长睡百年,以刺蔷薇封其塔,人莫能入。百年既逝,有少年勇士,排蔷薇而入塔,睹此长睡美人之容光,遽吻其颊,而女子遽惊觉,百年之梦醒矣,遂为夫妇。吾国之文明,正类此蔷薇塔上百年长睡之美人。当塔上香梦沉酣之时,塔外众生方扰攘变更,日新而月异。迨百年之梦醒,而塔外之世界,已非复百年前之世界。虽美人之颜色如故,而鬟鬓冠裳,都非时世之装矣。吾国近事,何以异此。吾之长睡,何止百年?当吾梦醒之日,神州则犹是也,而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世界,已非复唐宋元明之世界。吾之所谓文明,正如百年前之画眉深浅,都不入时。是故塔上梦醒之美人,而欲与塔外蛾眉争妍斗艳也,非改效时世之装不可。


吾国居今日而欲与欧美各国争存于世界也,非造一新文明不可。造新文明,非易事也,尽去其旧而新是谋,则有削趾适履之讥;取其形式而遗其精神,则有买椟还珠之诮。必也,先周知我之精神与他人之精神果何在,又须知人与我相异之处果何在,然后可以取他人所长,补我所不足,折中新旧,贯通东西,以成一新中国之新文明。吾国今日之急务,无急于是者矣。二十世纪之大事,无大于是者矣。以是为吾民国之教育方针,不亦宜乎?


教育方针既定,则留学之办法已不可不变。盖前此之遣留学生,但为造官计,为造工程师计,其目的所在,都不出仕进车马衣食利禄之间。其稍远大者,则亦不出一矿一路之微耳,初无为吾国造新文明之志也,今既以新文明为鹄,则宜以留学为介绍新文明之预备。盖留学者,新文明之媒也,新文明之母也。以浅陋鄙隘之三四年毕业生,为过渡之舟,则其满载而归者,皆其三四年中所生吞活剥之入口贷也,文明云乎哉!文明云乎哉!吾故曰:留学方法不可不变也。


改良留学方法之道奈何?曰:第一需认定留学乃是救急之图,而非久长之计(其说见一),久长之计乃在振兴国内之高等教育。是故当以国内高等教育为主,而以留学为宾;当以留学为振兴国内高等教育之预备,而不当以国内高等教育为留学之预备。今日之大错,在于以国内教育仅为留学之预备。是以国中有名诸校,都重西方,用西方教授科学。学生以得出洋留学为最高之目的,学校亦以能使本校学生可考取留学官费,或能直入外国大学,则本校之责已尽矣。此实今日最大之隐患。其流弊所及,吾国将年年留学永永为弟子之国,而国内文明终无发达之望耳。欲革此弊,当先正此反客为主,轻重失宜之趋向,当以国内高等教育主脑,而以全副精神贯注之,经营之。留学仅可视为增进高等教育之一法。以为造成专门学者及大学教师之计,上也;以为造成工师机将以应今日急需之计,其次也;至于视留学为久长之计,若将终身焉,则冥顽下愚之下策矣。不佞根据上列理由,敬拟二策:一曰慎选留学,所以挽救今日留学政策只失也;二曰增设大学,所以增进国内之高等教育为他日不留学计也。


今分条详论之如下。


第一,慎选留学之法,可分四级论之。


甲考试资格。凡学生非合下列资格者,不得与留学之选:


(子)国学:须通晓《四书》、《书经》、《诗经》、《左传》、《史记》、《汉书》考试时择各书中要旨,令疏说其义。


(丑)文学:作文能自达其意者,及能译西文者。其能通《说文》与夫《史》、《汉》之文及唐诗宋词者尤佳,不必能作诗词,但能读足矣。


(寅)史学:须通晓吾国全史(指定一种教科书,如夏穗卿《中国历史》之类)。


(理由)上列三门,初不为苛求也。国文,所以为他日介绍文明之利器也;所籍文学,欲令知吾国古文明之一斑也;史学,欲令知祖国历史之光荣也。皆所以兴起其爱国之心也。凡此三者,皆中学以上之学生人人所应具之知识,以此为留学生之资


格,安得为苛求乎?


(卯)外国语:留学之国之言语文字,需能读书作文,如留英美者须英文,留德法者须德法文,皆须精通。此外尚须通一国近世语言,如留英美者,英文之外,须通德文或法文。以粗知文法大义,能以字典读书为度。(理由)外国大学生大抵多能通二三国文字。在美国则入大学尚可以中国文代希腊拉丁,有时德法文亦可于入大学后补习,有时竟可豁免;然欲入大学毕业院,非通德法文,即不能得博士学位。故宜以早习之为得计也。


(辰)算学:代数、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平面三角万不可少,否则不能入大学。


(巳)科学:物理、化学之大概,动植生理,能通更佳。


(午)所至之国之历史政治:如至美者,须稍知美之历史政治,至少需读白来斯氏之《平民政治》(JamesBryce’s“AmericanCommonwealth”)。(理由)留学生不独有求学之责,亦有观风问政之责,非稍知其国之历史政治,不能觇国也。以上所列,为选送留学万不可少之资格,以非此不能入外国大学也。论者或谓今日能具此种资格者盖鲜,不知留学为今日要图,若无及格学生,宁缺可也,不可滥竽以充数也。且国家苟悬此格以求之,则国中欲得官费留学者,必将竭力求及此格,不患缺也。


乙留学年限。求学第一大病在于欲速成。第二大病在于陋隘。速成者浅尝而止,得一学士文凭即已满意,不自知其尚未入学问之门也。陋隘者除所专习之外,别无所知。吉见有毕业大学工科,而不知俾斯麦为何许人者矣。欲革此二弊,当采限年之法。


(子)凡留学之第一二年,一律学文科(ArtsandSciences或名AcademicCourse),彼可多习语言文字、政治、历史、哲学、理化之类,以打定基础,开拓心胸。二年之后,然后就性之所近习专科,或习文艺,或习实业工程焉。


(丑)所学四年毕业之后,习文科者须入毕业院,至少再留一年,能更留二三年尤佳。其习工程者,至少须至实地练习一年,始可令归。


丙鼓励专门学问。以上所陈资格、年限,都为直入大学者计耳。在外国大学四年毕业,其事至易,而所学綦潜,不足以言高深之学问也。真正专门之学问,须于毕业院求之,故当极力鼓励学生入毕业院。其法有三:


(子)择私费学生已毕业外国大学,又得大学保证,其所学果有心得堪以成就者,由国家给与官费,令入毕业院,继续所学。


(丑)择本国大学毕业生成绩优美、有志往外国继续研究所学者,与以官费。


(理由)所以必须大学保证其学有心得成绩优美者,以毕业乃是易事,往往有所学,毫无心得,而勉强及格得毕业者,故须保证也。


(寅)设特别专门官费。特别专门官费者,指定某项官费,需用作留学某种学问之费,如设矿学官费若干名,昆虫学官费若干名之类。此种官费,办法如下:


(一)分科:分科视国家时势所急需而定。如需昆虫学者,则设昆虫学官费;需植物学者,则设植物学官费是也。


(二)资格:凡于指定之科学有根柢,又有志研究更深学问者,皆得应考。又凡在外国大学专门已有成绩者,但有大学本科掌教保证,亦可给与。(参观丙子)


丁官费留学生对于国家之义务。官费留学省归国之后,得由中央政府或各省政府随时征召,或入国家专门图书馆编撰教科书,或在国家大学或各省立大学任教授之责,或在国家工厂任事,或在各部效力。其服劳之期限,视其人留学之年限而定。在此服劳期内,所受薪俸,皆有定额。著为律令。其有不服征召者,有罚,国家得控告之。上所述诸条,皆改良留学之办法,但可施诸官费学生,而不能施诸私费学生者也。诚以今日留学界官费者具十之六七,其费既出自国家,易于整顿改革。彼私费学生,费自己出,非国家所能干预,无可如何也。


第二,增设大学。吾国诚以造新文明为目的,则不可不兴大学,徒恃留学无益也。盖国内之大学,乃一国学术文明之中心;无大学,则输入之文明,皆如舶来之入口货,一入口立即销售无余,终无继长增高之望(其说互见二)。吾国比年以来,留学生日众而国中高等教育毫未进步者,盖以仅有留学而无大学以为传布文明之所耳。国中无完美之大学,则留学生虽有高深之学生,无所用之,其害一也。国中无地可求高等学问,则学者人人都存留学之志,而国内文明永无进步之望,其害二也。外国大学四年毕业之学科(即所谓Under-graduateCourse),国内大学尽易教授,何必费时伤财,远求之于万里之外乎?(实科稍难,文科更易。)其害三也。外国有名之大学,当其初创,都尝经过一草昧经营之时代,非一朝一夕即可几今日完美之境。吾国设大学于今日,虽不能完备,而他日犹有继长增高急起直追之一日。若并此筚路褴褛之大学而亦无之,更安望他日灿烂光华之大学哉?其害四也。今国学荒废极矣!有大学在,设为专科,有志者有所肄习,或尚有国学昌明之一日;今则全国乃无地可习吾国高等文学,其害五也。积此五害,吾故曰不可不兴大学。


(附注)吾国今日有称“大学”者若干所,然夷考其学科,察其内容,其真能称此名者,盖甚少也。大学英名University,源出拉丁Universitas,译言全也,总也,合诸部而成大全也。故凡具各种专门学科合为一大校者,始可称为大学。其仅有普通文科,或仅有一种专门学科者,但可称为学院,或称某科专门学校。College即如记者所居康南耳大学,乃合九专校而成:曰文艺院,曰农学院,曰法学院,曰机械工程院,曰土木工程院,曰建筑学院,曰医学院,曰兽医学院,曰毕业院。此九院者,分之则各称某院,或某校,合之乃成康南耳大学耳。今吾国乃有所谓文科大学,经科大学者,夫既名经科,既名文科,则其为专科学校可知,而亦以大学名,足见吾国人于“大学”之真义尚未洞然也。后此本文所用“大学”概从此解,其仅有一种专科者,则称专科学校(省称专校)。


增设大学之计划,管见所及,略如下方:


一、国家大学。直接隶属中央教育部,择最大都会建设之,如今之北京、北洋、南洋三大学皆是。此等大学,宜设法为之推广学科(今此三大学制学科不完极矣,几不能名为大学),增置校舍,及实验室。增设学额,分摊各省,省得送学生若干人。此等国家大学,代表全国最高教育,为一国观瞻所在,故学科不可不完也,试验场不可不备也。校中教师宜罗致海内外名宿充之。所编各学科讲义,宜供全省大学之教本。大学之数,不必多也,而必完备精全。今不妨以全力经营北京、北洋、南洋三大学,务使百科咸备,与于世界有名大学之列,然后以余力增设大学于汉口、广州诸地。日本以数十年之力经营东京西京两帝国大学,今皆有声世界矣。此其明证,未尝不可取法也。


二、省立大学。省立大学,可视本省之急需而增置学科,如浙江大学则宜由蚕学种茶专科,福建大学则宜有漆工及造船专科,江西大学则宜有瓷器专科之类,此省立大学之益也。


省立大学可就今之高等学堂改设之。先于高等学堂内设大学科,以高等毕业生及招考所得者实之。又可合本省之高等实业、高等商业、法政专科、路矿学堂、高等师范诸校而并为一大学,即可节省无数监督提调之薪俸,又可省去无数之教员,利莫大焉。省立大学隶于本省之教育司,由本省议会指定本省租税若干为经费。省立大学学费宜轻,能免费更佳。如不能免费,则每县应有免费生若干名,以考试定之。


各省大学,入学程度及毕业年限,均由中央教育部定之,以规划一。其毕业所得学位,与国家大学所给同等。毕业生之程度,宜竭力求与各国大学同等。内地人少民贫之省,不能设大学者;可与他省联合设立大学,如陕甘大学、云贵大学之类。


三、私立大学。凡以私人财产设立大学者,须将所捐财产实数及立学宗旨,呈报本省教育司立案。成立之后,宜由教育司随时考察其成绩。其成效已大著者,国家宜匡助之。匡助之法,或捐款增设学科于其校中,以助成其完备(记者所居之康南耳大学为私立大学,而纽约省政府乃设农院及兽医院于是),获捐款设免费额若干名于其校中,彼贫家子弟得来学焉。


私立大学之入学资格及毕业年限,皆须与国家大学及省立大学同等。


私立大学在各国成绩卓著,而尤以美国为最著。美国有名之大学,哈佛Harvard,耶尔Yale,康南耳Cornell,约翰霍铿John’sHopkins,卜郎Brown,芝家角Chicago(煤油大王洛克斐老所捐),皆私立大学也。私立大学非一人所能成,所赖好善之士,慷慨继续捐助,以成创始者之美,始有济耳。


以上所述三种大学,略具梗概而已,尚有专科学校亦关紧要,故附及焉。


四、专科学校(或官立或私立)。上所述之大学,皆以一大校而具若干专校者也。合诸专校为一校,既可节省许多职员教员之薪俸,又以诸校同居一地,学生可于本科之外,旁及他科,可免陋隘之弊。惟有时或经费不足设大学,或地方所需以某科为最急,或其位置所在,最适于某科,于是专科学校兴焉。在吾国,如江西之景德镇可设瓷器专科学校,萍乡、大冶科设矿业学校是也。


专科学校有三大目的:(一)在于造成实用人才。如矿业学校需造成矿师,铁道学校在造成铁道工程师之类。(二)在于研求新法以图改良本项实业。如瓷业学校不独须研究瓷器之制造,并须研究改良吾国瓷业之法。(三)在于造成管理之人才。今人徒知工程之必要,而不知工程师正如一种人型的机器,供人指挥而已。各种工业实业之发达,端赖经理得人。此项经理之才,譬之军中之将帅,一军之安危胜负系焉。若工程师则兵而已耳,枪炮而已耳,是故专校宜注意此项知识。习银行者,不独能簿记分明而已,尤在能深知世界金融大势。习铁路者,不独知绘图筑路,尤宜知铁路管理法及营业法。


专科学校毕业生,宜与大学毕业生同等。


以上所述大学及专校之组织,但就管见所及,贡其邹荛而已。此外尚有二要点,亦未可忽,略称之如下:


(甲)大学中宜设毕业院。毕业院为高等学问之中心,以四年毕业之大学生,尚未足以语高深之学问。各国于学问,其有所成就者,多由毕业院出者也。鄙意宜鼓励此种毕业院。院中组织,以本学所有各科正教习兼毕业院教习,另推一人主之。院中学科以研究有心得为重。美国大学毕业院有两种学位:一为硕士,至少需一年始可得之,一为博士,需三年始可得之。院中学生须择定一正科一副科(欲得博士者须二副科),所习各科大概多关此二科者。又须于正科内择定一重要问题,足资研究者,而旁搜博采以研究之。有所心得,乃作为论文,呈本科教师,谓之博士论文,或硕士论文。如所做论文果有价值,则由大学刊行于世。


(乙)大学中无论何科,宜以国语国文教授讲演,而以西文辅之。此条在今日似不能实行,其故以一、则无译本之高等教科书;二、则当教员者未必人人能编讲义;三、则科学名词未能统一,不宜编著书籍。此三层阻力,可以下法消除之:


(一)国家设专门图书馆,选专门学者居其中,任以二事:


(子)编译专门教科书供各大学采用。


(丑)编译百科词典。凡译著书者须遵用词典中名词,以求统一。词典未出版以前,译书著书者,需将所用名词,送交此馆中本科编纂人,得其核准。如著译人不愿用词典中名词,须注明“词典中作某名”。


此图书馆或即与国家所立大学同设一处,彼编译教科书者即可实地练习,视其书适用与否。


(二)凡国立省立各大学中,非能用国文教授者不得为教师。其能自编讲义者听,惟所用名词,须遵用国家专门图书馆词典。其不欲编讲义者,可采用图书馆所编之教本。


(三)大学生至少须通一国外国文字,以能读书为度,故各大学可用西文书籍为参考互证之用。


夫居今日而言,大学必用国文教授,吾亦知其难。惟难不足畏也,今日勉为其难,他日自易易。若终不为,则难者终无变易之一日耳。须知吾辈今日求学问,并非仅作入他国大学计已也,乃于令吾所学于人者,将由我而输入祖国,彼人人皆可学之。然则非以国文著译书籍不可。今之所以无人著译科学书籍者,以书成无所用之,无人读之耳。若大学既兴,而尤不能用国文教授讲演,则永永无以本国文字求高等学之望矣!


结论


吾作《非留学篇》乃成万言。冗长芜杂之咎,吾何敢辞!


今欲提拮纲领,为国人重言以申明之,曰:吾国今日处新旧过渡青黄不接之秋,第一急务,在于为中国造新文明。然徒恃留学,决不能达此目的也。必也一面亟兴国内之高等教育,俾固有之文明,得有所积聚而保存,而输入之文明,亦有所依归而同化;一面慎选留学生,痛革其速成浅尝之弊,期于造成高深之学者,致用之人才,与夫传播文明之教师。以国内教育为主,而以国外留学为振兴国内教育之预备,然后吾国文明乃可急起直追,有与世界各国并驾齐驱之一日,吾所谓“留学当以不留学为目的”者是也。


若徒知留学之益,乃恃为百年长久之计,则吾堂堂大国,将永永北面受学称弟子国,而输入之文明者如入口之货,扞格不适于吾民,而神州新文明之梦,终成虚愿耳!吾为此惧,遂不能已于言。


知我罪我,是在读者。


本文作于1912年(作者时年21岁),原载《留美学生年报》(1914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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