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健 | 我和我5.12的朋友们

人性周报 · 社会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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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本来无异于常日，我们之所以纪念它，因为这一天，太多人生于计划内，而死于计划外；因为这一天，我们知道了，想活不容易，想死更不容易。

于是，我们来纪念它。

10年前，5月12日14点28分。学生还没有来得及开始下午第一堂课；妈妈还没有盘算好晚上做什么饭菜；丈夫还在想为妻子买什么生日礼物；老人还想着要去茶馆里见某个熟人。

实现和不能实现的梦想，都在那一刻被改变了。

天灾是由不了人的事情。

生命的美丽和苍凉是城市里文化人的想象，对于乐观、幽默的四川人而言，生活要继续、麻将要继续，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这不是什么坚强，这是人性中不可征服的——活着的力量。

只是，这些朴实的意义，经由媒体放大后，难免有些脱离生活的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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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白镇

四川省什邡市红白镇木瓜坪村  赵裁缝

2008年5.12地震，红白镇唯一没有倒塌的建筑是政府大门。地震后，这里成为一户人家的度过寒冬的临时住所。

有钱的人家都已经搬走了。留在本地维持生计的人，大多是比较贫困的家庭。

社会之大变故，受伤最深的总是社会最底层的人，这仿佛是一个驱散不走的幽灵。

在政府大门的斜对面，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有一个临时的裁缝铺，主人是赵裁缝。

这个简易窝棚，不仅仅要帮助他们抵御抵御风雨和寒冬，还要帮助这个家庭获得生活的来源。

男人关注着手中的活计，女人心里想着新的未来。赵裁缝夫妻八岁的儿子，死在倒塌的红白小学教室里。现在他们又迎来了一个新的生命。

这块平地以及高台是赵裁缝儿子遇难的红白中心小学。

1949年前，这里还是祭祀太阳神的红庙，红白镇名称由此而来。

这里是史前蜀人文化的发源地，是长江文明的源头之一。

赵裁缝的妈妈正在收拾自家种的玉米，邻居们都来帮忙。地震虽然给生活增加了困难，但也让人心走得更近。

水泥瓦、废墟中淘出来的旧木头和竹席子在人行道上搭建的临时过渡房。

一家三口都已经穿上了北京红十字会送来的救灾棉服。整个灾后重建期间，赵裁缝接得最多的生意是帮助邻居把不合身的救灾衣服改得合身。

2009年，赵裁缝的老婆王芳生产前15天，我为她拍下的照片。那时候，她对再生育还是充满了忧虑。

赵裁缝的老婆，在家里“坐月子”。十几天前，地震以后他们再生育的女儿出世了。 

2009年的5.12这一天，赵裁缝的原来的临时窝棚拆除了。他们现在搬到了没有倒塌的门脸里，继续他的营生。房屋的墙裂缝，清晰可见。

因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这个家庭的每个人都很快乐，虽然这一天是5.12。老人说：孩子能帮助他们这家人走出地震的阴影。

赵裁缝家遇难的孩子叫赵泓全。裁缝说：墓碑要在新生儿出世以后才能竖。

墓区内成片的坟茔，这些女孩们是来寻找自己要好的老师和同学。

绿树开始发芽，生命何时再来？

看着遇难同学的照片，同样的悲伤，却又有不一样的回忆。

花是如此的美丽，心情却是如此的无奈与悲伤。

生命的起点是“无中生有”，生命的终点是“有归于无”。

同学从此一去不复返，悲痛的是心灵，燃烧的是火焰。

火焰虽然美丽，却象生命一样，总有要走到灰烬的那一刻。

因为有终结，生命于是才美丽。

悲伤而坚强的父亲，忍不住悲伤，却想忍住眼泪。

后记：2012年5月，赵裁缝一家搬到了自己新建的两层楼里。我说，赵裁缝你家里真有钱。她妻子低泣着说：这是我儿子用命换来的。他们没有钱，他们用大儿子遇难的赔偿款修了自己的新家。

现在，赵裁缝的大女儿已经9岁，二女儿马上也要快上小学了。我回什邡，一有机会就要跑到红白去，在他家里吃一顿饭。

蓥华镇

四川省什邡市蓥华镇米粉店   曹贵林

什邡莹华镇广青路边上的一个小饭馆，墙体严重开裂。这个破损的小店，是曹贵林夫妇一家主要的收入来源。

为了继续生活，白天曹贵林夫妇在危房里经营着米粉、馒头、包子和抄手；晚上他们睡在救灾的帐篷里。

在中国乡镇，路边的小饭馆就是一个“地标”。曹贵林的小餐馆，每天都有等班车的老人与孩子。桌子上的茶水，只需要5毛钱就能买一杯。

在农村这么大的小孩子，喝水基本没有自己的杯子。孩子要喝水，大人常常是随手拿起一个能盛水的容器就递给小孩。

曹贵林砖砌的灶台、没有使用过的蜂窝煤以及燃烧过的煤炭灰，就是山区小孩的娱乐空间。

巨大的落差不是因为地震，而是这个国家工业化进程中，多年持续对农村盘剥的结果。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世界，世界虽然有贫困和富裕之分，但是快乐和痛苦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只要有你有心，就会找到自己的幸福。这个小孩爬在炉子边的茶几下面玩破旧的锅盖，心里其实也很快乐。

在曹贵林店里等班车的老人，任由小孩子在小餐馆里玩耍。猪头帽、发着油光的竹背兜以及身后的灶台和生火的煤炭，都是孩子的玩具。

国家的救灾物资，都是按照镇、乡、村、村小组的管理体制，最后发放到灾区民众手中。

曹贵林在蓥华镇高桥村七组担任了二十多年的小组长，一年七八百元的津贴。虽然黑夜已经来临，灯光也很昏暗，老曹还在为村民发放电热毯。

手把手传递的不仅仅是他的责任，也是在传递捐赠者的爱心。

这个老太太说：“自己从来没有舍得化钱买过电热毯。”

2009年的春节，曹贵林的儿子曹勇结婚了。板房里的新房，没有什么特别的家具，电脑配上摄像头是一个值得炫耀的家电。亲戚家的孩子在这里上网。

因为明天是他们的结婚的日子，为了保护新铺的地胶，他们在地胶上又盖上了一层纸板。

新郎的奶奶在窗外往屋里看。她想着自己的曾孙子，即将在这个房间里出生，家庭的未来希望又一次熊熊燃起。

后记：老曹叫曹贵林，是我刚才打电话给他儿子曹勇问的。曹勇结婚后，很快就生育了第一个孩子。孩子已经八岁了，在市区的朝阳小学上学。地震前，朝阳小学叫城关二小，我的小学是在这里上的。

蓥华镇完成灾后重建后，老曹的小饭馆关门了，村里的组长也辞了，现在主要的生活是帮着曹勇带孩子。

曹勇依然在镇上的邮储银行上班，正在准备生二胎，已经怀孕七个月了。

洛水镇

四川省什邡市洛水镇  周老板

周老板是外地人在洛水镇做干杂香料买卖。原来的铺面倒塌了，他们用条纹布搭建一个临时的窝棚，继续着自己的生意和生活。

他们的儿子，洛水中学的高三学生，在地震中遇难。对于母亲而言，犹如在黎明的曙光中，迎来了无尽的黑暗。

政府说承担了他们养老责任，却没有人能补偿她受伤的感情。

女人还没有从丧子的情绪中走出，男人也只能无奈的站在远处看着。

一切的言语都没有办法抹去她的伤痛，时间是我们祈祷的良药。

窝棚的里面是一个简单的钢丝床，是周老板晚上的栖身之地。他在这里已经度过了酷暑，迎来的即将是寒冬。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夫妻的分居和一个人的孤独。

周老板的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年轻人看到的总是未来，他们的眼中只有甜蜜没有畏惧。弟弟在地震中遇难以后，他们俩的未来，将要承担四个老人的赡养责任。

针对遇难学生家庭，政府展开了很多援助计划。招募这些家庭的成员来做保安，是其中的援助计划之一。

虽然不能弥补她们失去儿女的痛苦，却也是她们愿意接受的慰济方式。用工作来维持生活，总比接受无偿援助更有尊严。

只是政府的援助计划充满了心机，在他们心情稍微平复的九个月之后，他们被陆陆续续停止了工作。

尊重死者，善待遗体，是对生命的尊重。5.12地震让中国在这个问题上进步很快，却显得有些生疏。

密密麻麻的墓碑，让我们看到，当初遗体掩埋距离太近，让亡者也如此拥挤。 

今天是老周家遇难儿子的生日，全家人去给孩子上坟。

不仅仅是母亲的悲痛，姐姐的心情也是难以言表。在洛水中学读高三的弟弟，仅仅在几分钟之内，就和家人阴阳两重天。

偶遇什邡洛水中学的两个女同学，为逝去的二十多个同学上坟。一个墓碑接着一个墓碑，她们祭奠用去了整整一个大口袋的香、蜡烛和纸钱。

亡者安息，生者多情，这场灾难也许会是他们一生的痛。

后记：洛水镇的灾后重建，让老周的香料摊一会儿搬到这里，一会儿搬到那里。2011年后，我周老板失联了。

老周是一个乐观的人，我曾经问过老周，地震之后，你觉得生活有什么变化？

老周说：“以前把卷帘门一拉就把铺子关了，现在每天摆摊、收摊都要一个小时。早上起来，没有时间喝早酒了。”

（所有照片系作者周健拍摄，版权归属作者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作者介绍

周  健 ，曾用名才让多吉，北京感恩公益基金会发起人、公共政策与公益评论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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