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健 | 不要外婆等死
结果人性周报 · 社会杂谈
一个信息进来了。
“患者家属求助 求助，求求您了加加我吧”
看到这些文字我突然有些懵逼了... ...
两千多年前，孟子就对皇帝说：“居者有其屋，病者有其医，勤者有其业，劳者有其得... ...” 皇帝没了，我却看到了“病者不得医”的黑场景。
我底气不足地对女孩说：我怎么可以帮到你？
女孩继续对我说：
“不要外婆等死”。我们每个人都有外婆，我们每个人都希望外婆能够健康长寿。听到女孩这话，这情景，这无助，这悲怆，我的心真的被扎疼了。
我拨通了女孩的微信视频，想知道是在做梦，还是真实的人间悲剧。那时候我心情和女孩一样，我不是一个别人，而是一个揪心外婆命垂一线的外孙。
女孩脸庞清秀，穿着一件粉色的棉睡衣。她哭着说，她也发烧了，在家里隔离。妈妈和舅舅在医院陪外婆，外婆快不行了。我没多说话，挂断了视频，我知道任何安慰对女孩来说都是废话。
不少人说这是一个美好社会，为什么偌大一个武汉，就找不到一张病床，让染病者在医院的走廊上自生自灭？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浑身上下充满了无力感。我要告诉女孩，等到明天早上再说，无疑是在给她破碎的心上撒盐。为了给女孩一点没有用的安慰，我让她给我联系方式、照片以及一段文字，写清楚外婆的现状。
我看到外婆的照片，身体仰躺着，人在走廊上，套着氧气罩。医院里没床位正式收治，只给她了一口氧气，维持着生命。
这样的场景是今天人人尽知的秘密，武汉人被感染，去医院求隔离求住院人满为患，这些流浪的病人就像一个病毒播种机，在不同的医院和家之间奔波 。一波一波的人被播种机感染，一波一波的人又升级成播种机。无边无际地，就像望不到头的稻田。
虽然我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还是从床上爬起来，跑到书房，坐在电脑前开始编一条微博。2点27分，我发出了女孩求助的微博。等我把微博复制到朋友圈，再回来看时，微博转发已经超过1000，阅读量超过1.3万。
我截屏发给女孩看，女孩不停地说谢谢。很快，她又发了一堆哭的表情给我，说外婆的情况越来越差，真的好害怕。
十分钟以后，女孩又告诉我说：“谢谢您……您可以删除微博了……外婆已经不行了……”
“😢😢妈妈担心有我的照片会对我造成伤害，那您给我打个码好吗”
“打算送去殡仪馆了，已经约车了... ...”
女孩的话让我陷入了尴尬，在缺少信任的社会里，网络求助的规则就是，你对隐私暴露得越多，可行度就会越高，你得到的关注就越多，就越可能撞上好心人的帮助。因为这个原因，我都快七八年没有参与过任何一起网络救助行动。对于被救助者而言，往往是医好旧病，隐私却被扒得遍体鳞伤。
网络救助就像一把刀，可以是救人的手术刀，也可以是杀人的屠刀。
我刷了一下微博，已经差不多有3500的转发，十几万的阅读量。这个时候要删，第一波粉丝的转发高潮就浪费了，再引起关注是挺难的。我赶紧花钱去买了新浪的会员，把没有打码的照片删除了，把打了码的照片再传上去。
姑娘打码的照片传上去不久，女孩又发消息说：“我看到下面有很多猜疑，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复。妈妈舅舅已经精疲力尽了，我感觉好绝望啊！”
“我真的没有想到，放上我的照片会有这么多人转发，我真的好害怕... ...”
小女孩一家人对照片发到网上已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群人却在下面开始质疑“为什么不发身份证”、“博主造谣死全家”、“照片打什么马赛克”、“一个老太太，七十多了，死了就死了，对社会也没什么贡献... ...”
借用网友的话回复：如果大家都像这样想，这个老太太对社会毫无贡献，就可以成为弃子。那么在更高段位的人眼里，每个普通人岂不是也是对社会没什么贡献，可以成为弃子... ... 我们都是普通人，救赎别人其实就是救赎我们自己。
我后来知道，女孩的妈妈在苏宁上班，女孩的爸爸和舅舅在武钢，女孩的外婆没有工作单位，当了一辈子的家庭主妇。他们一家是典型的无权无势无资源的三无家庭，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在武汉连退休公务员治疗“冠状肺炎”都被多个医院踢来踢去的时候，女孩的外婆要想找到一个病床，真是难于上青天。
一个在超市里上班的女儿，一个在工厂里上班的儿子，陪着生垂危的母亲，在一群传染病人之间窜来窜去，他们仅仅是努力想让养活了自己的母亲，在生命垂危的时候有一点尊严。她的外孙女，为了能够找到一张病床，几乎打遍了武汉所有医院的电话，几乎在所有的网络救助平台发完消息，却一无所获。
后来，我看到了女孩妈妈在医院照顾外婆的照片，妈妈戴着一个口罩，把外婆的头放在自己怀里，用手扶着外婆的氧气面罩，没任何防护措施。
这是一张非常可怕的照片，我不仅看到了感染者的悲惨和无助，更是看到武汉在预防和控制疫情方面的一团糟。这种可怕，不是老人的死活无人问津，这种可怕，更是在老人和照顾老人的人，在游动中随时会危及身边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安全。
我心里一难受，决定无论如何要帮到这个女孩，帮到她，也间接地帮助数以百计的人免于被感染的危险。
2月4日一大早，我一边在微博上找俞敏洪老师、野夫老师等大V帮忙转发，一方面在朋友中间开始找直接或间接和武汉医院有联系的人。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在我的朋友宁姐的帮助下，事情开始有些眉目；下午的时候，医院先是把女孩的外婆被收进了观察室，然后晚上就确诊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同时，我们在武汉的志愿者看到消息后，主动把口罩、手套和防护服，给女孩妈妈和舅舅送到了医院。
2月5日上午，外婆转入专门收治重症患者医院的隔离病房。
小女孩发了一条微博致谢，我也把她转到了朋友圈，请大家放心。
一个好消息尘埃落定之后，马上又传来了两个坏消息。
医院安排女孩的妈妈和舅舅去拍了CT，妈妈和舅舅都感染了，妈妈轻微感染，舅舅感染比较明显。
这个消息不是女孩告诉我的，是女孩托志愿者买双黄连，志愿者告诉我的。志愿者说：“既然帮了这家人，那就帮到底。你去给女孩说说，她妈妈不能在家里隔离。”
在女孩看来，妈妈的虽然染病了，但只要单独住在书房，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就不会传染给她。她甚至对我让她不要怕冷，要打开窗户换气都有些诧异。
女孩是一位大三的学生，她的专业是计算机，她可以通过网络找到了我的电话，但却没有基本的传染病常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对这个姑娘有些失望，但把视野放宽一点，我又对这个武汉的防疫宣传有些失望，甚至是对我们的教育都有些失望。
故事的最后，女孩坚持买了双黄连，我坚持让她妈妈出去租房子单独隔离。
现在，女孩和舅妈天天坚持给社区打电话，催社区给妈妈和舅舅安排医院。
她昨天把手机送到医院去给了外婆，外婆给她打了电话，她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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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周 健 ，曾用名才让多吉，北京感恩公益基金会发起人、公共政策与公益评论专栏作家。
北大百周年纪念讲堂 | CC讲坛《梦想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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