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去远方,其实是更紧的搂住自己丨阳光
看中国画,留白是很高的技艺,泼墨山水,花鸟虫鱼,寥寥几笔,疏影横斜,方寸之间亦显天地宽广,也是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境界,“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少,即是多;淡,即是浓;色,即是空。留白,不是没有,反而呈现出更多韵味。
而远方的旅行,则是生命中最恰当的留白,不仅仅是风景,流连忘返,而是那份恬淡的氛围,平日生活里不曾有的时空,也只有在远方,才更真实的发现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体味那种原始粗糙但有热度的磨砺。
有次去皖南小镇,从一个普通的火车站下来,近乎迷眩的风速冲击着大脑,完全是一种不曾领会的凌冽。走几步,就是荒野,离村落不远的地方静静站着,屋舍俨然,异乡的烟火色,远处山峰叠峦。原本平淡寻常的生活画面就这样在我眼前招摇而过,这是一种别人正在过着的生活,然而对于自己的投射,却完全不同。想象自己是一只倦鸟,不停歇,在陌生广袤的空间里翱翔,偶然栖息在这样一个地方。
从自己熟悉的地方,来到一个别人熟悉的地方,之间的落差便是生活的压强,压力越大,旅行的心境就越放松。
旅行与旅游不一样,旅游是一种消费性的娱乐行为,安排一些项目,参与并放松着。旅行更切近于心灵,是一种把所思所想所感与风景、人文融合的过程,不在于走过多少景点,而在于沉淀了多少慨叹,启悟出人生新的智思,以更真实且诚实的心态去生活。
自古就有“起于达官失意,或文士不容于时当然”的说法,古典的旅行更接近于游仙散记,歌以咏怀,以一种洒脱的人生况味。谢灵运便是一位行吟诗人,史书记载“……灵运意不平,多称疾不朝直……出郭游行,或一日百六七十里,经旬不归”,不知是庆幸谢灵运的政运不畅,才寄情山水,留下那么多诗篇,还是同情其个体,有志之士面对时代的无奈困局。普通百姓扎根农村,沟渠交通,井田土耕,炊烟袅袅,也只有贵族和文士才能摆脱土地束缚,在大地上栖息与行走,留下一些吟咏,回荡于历史。
隐然的,所谓远方,也在于超脱,超越了世俗与土地的束缚,身心自由。古今中外,旅行与文人墨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李白兴致浓郁,“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谢灵运“清晖能娱人,游子瞻忘归”,陆游“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王维的文字,更是如诗如画,意境悠远,“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在思想瓶颈的时代中,惟有自省、读书与悟性,才具备人生的抉择选项与能力,一定程度上挣脱桎梏。历史上,一个普通子弟,走出乡土,出人头地,除了读书,别无他法。当然,若领悟到一定境界,看山是山,也不是山,看水是水,又非水,能领会出别致的况味与意趣来,这与村氓野夫看山看水的认知完全不同了,倒不在其高低贵贱之分,而是因为胸有丘壑,心藏格局,自然而然多了丰富的体验,也更能发现世界与自己。
同样是行走,有的人只是走过,有的人却有沉淀与诗意,文人才子雅趣横生,吟古颂今,或悲秋伤怀。风景是自顾自的,悠然而在,并不以取悦于人而存在,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但同样的风景,不同的眼睛视之,不同的感受。所以,旅行是一种非常个性化的历程,故事越多、情感越丰富、越有人文格局的人,越能体味真实的行走。
易君左的《闲话扬州》,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无一不是情景交融,其中,郁达夫算是一个代表,他的游记写得清寂,带着春风沉醉的韵味。他不算是旅人,但生平却形色倥偬,奔忙各地,最后失踪于苏门答腊,像一滴水珠似的蒸发掉,这样离开的方式最好,给所有认识他的人以想象,也许他的余生过得好,也许过的差,或许干脆与世界说再见。
郁达夫的游记,始终有压抑与超脱缠斗的感觉,即使风光旖旎,他也终不能忘怀俗世的慷慨愤懑。《钓台的春昼》一文,几乎是大声疾呼:“倘使,我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颐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荣哩?”文字到这里,愤激的感慨已化作颓然之势。摇一摇手,罢了罢了,进而,幽幽一叹“一个人在这桐君山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在奔波中,他和很多人一样,只是一种“温旧梦,寄遐思”情怀吧。
感人的是三毛的《撒哈拉沙漠》,情真意切,三毛曾说,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撒哈拉沙漠,在我内心的深处,多年来是我梦里的情人啊!”走遍万水千山,仅仅内心的梦想还在燃烧,走向撒哈拉沙漠,义无反顾地去了。这不仅仅是旅行,也是自我的梦,在浩瀚的沙漠中熠熠生辉。
在西方,旅行更为普及。看德波顿的书,自文艺复兴后,欧洲人便与旅行结下不解之缘,作家同时是旅行家。如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其人生便是从一处到另一处的真实写照,终其一生,都在试图忘却“那庸俗至极的法国中产阶级生活”,“巴黎的到处,充满了虚情假意,哦天呢,我看到阳光在窗棂上跳舞”。与居住地巴黎相比,他更乐于去旅行,体验另一个陌生空间的存在感。
也许对于他,旅行的动荡本身,即生活。波德莱尔去过的地方太多了,以至于人们读他的诗,仿佛都在跟着他奔走,感受其丝丝的喘息,他时时感喟,发出宗教般的召唤:“列车,让我与你同行!轮船,带我离开这里!带我走,带我走吧,去到远方。此地,俱是泪”。
与波德莱尔宗教般虔诚的行吟人生不同,英国的华兹华斯喜爱自然之趣,更为童真,被尊称为湖畔诗人。他的诗,简真朴实,例如在他经常游玩的溪谷,留有诗作“公鸡啼鸣/小溪流淌/小鸟啁啾/湖水闪耀着波光/山林中充满了快乐/喷泉中充满活力/云儿飘荡/而天空属于蔚蓝”。
华兹华斯是一个脚步甚健的旅人,在英国各地乡村中度过了美好时光。而当时的英国,城市人口近于七成,巨大的烟囱,整齐的楼房,宽阔的街道,当然也有脚步匆匆的上班族,巨大城市化运动下的个体焦虑。华兹华斯深深眷念着英国乡村的景致,几块石头,一个湖泊,三两花丛,呵护着内心柔软的感知。
城市里,霓虹是无尽的喧嚣,盛宴是许多人的狂欢。也许,每个人都只是一朵孤独的流云,应该拥有这样一段日子,从窒息的工商体系中走出来,到大自然中去,去亲近布谷鸟,亲近黝黑的泥土,亲近来自大自然悉悉索索不可明辨的声响。
去旅行吧,与平时别离一个段落,城府世故、世俗喧嚣、尔虞我诈,好似按下一个暂停键,让自己在另一个陌生的时空徜徉一下,然后,生命重新启动。在异乡中回味,在孤月下徘徊,在笛声中闻到青草香。人们去远方,其实是更紧的搂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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