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最“反直觉”的伟大生物学发现:化学渗透(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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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任性地发了六期生物学的话题,今天是最后一期。这一期讲的是各种生命的起源的假说。无论是那种假说,虽然都有各种破绽或者不能自洽的地方,但是也比设计论要更加符合科学的范式。要想否定这些假说,也只能用科学的方法,比如用热二定律或者统计学的规律去否定一些假说,而不是把目前还无法解释、无法证明的问题一股脑地交给了神学。这是思维的懒惰,是矇昧时代的产物,历史已经证明,人类的发展不会从中收益。
作者关于自己的星星细语:私人教育机构讲师,计算机专业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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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皱一池春水
生命起源的问题,向来是生物学中的皇冠,同时也是Mission Impossible。这是一个发生在近40亿年前,绝大部分物质证据都早已湮没的问题。又是一个我们已知的世界中只发生过一次的孤立事件,没有可以归纳的基础。同时它横跨生物、化学、地理、地质、气候、海洋、宇宙学诸领域,涉及的已知和未知千头万绪。最麻烦的是,即使有人真的发展出和事实相符合的理论,也几乎没有可能验证---这个实验本身很可能耗时千万年,或者上亿年。然而这丝毫没有驱散各领域科学家对这个问题无休止的兴趣。自从宗教的枷锁打破之后,科学性的生命起源假说有不下几十种,随着各学科的进步不断演进,不断丰富细节和淘汰伪说。
这些学说在方法上大体上分为两类,一类是正向的还原法,即不断搜集地球生命初始时代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包括化石、碳痕迹、同位素异常等等,不断试图还原当时的大气、海洋或者地质化学条件,试图通过模拟的实验,一点点验证生命起源的历程。这是传统的方法,它搜集和整理了大量的证据和数据,尤其在年代测定方面发展了很多高明的技术,取得了很多成果。到目前为止,最早的生命活动残迹可以上溯到38亿年之前,是由极其古老的岩石中碳同位素扰动间接证明的(生命是已知唯一改变碳同位素比例的自然过程)。
另一类是反向的反演法。最早的生命虽然早已死亡,但是它们的后代充满地球生物圈。这些后代种类极其繁杂,但是它们在分子生物和生物化学的层面具有令人惊奇的共性。这除了让科学研究者更加坚定了“生命同源”的信心之外,还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共性即共祖特征。共性越多的生物,它们的亲缘关系越近。越普遍的共性,越有可能是生命在遗传树“根部”的特性。绝对普遍的生物共性,几乎一定是生物起源时的特性。跟传统的还原法正好相反(还原法是苦于证据太少太不完整),现代的生理学和基因科学为反演法提供了海量的各种生物遗传信息。整个生物圈的数码化遗传信息:基因组都是证据,只看研究者如何去挖掘和解读。难在如何穿透近40亿年生物分化、变异和灭绝造成的数据迷雾。如果我们能反推出最初的生物是什么样的特性,则如何起源的问题就解决了大半。因为在生物学中,“你是什么”基本就表述了“环境怎样造就了你”。反演法的研究最喜欢的一个术语就是LUCA(Last Universal Common Ancestor):“最后的共同祖先”。它是一个定义在逻辑上的生物,是现存所有生物的共同祖先。(之所以说最后,是因为不排除它之前更早的分支已灭绝且未留下后代)
曾经有一个建立在还原法上的假说,占据了权威地位,基本统治了二十世纪的大半部分。它的统治地位来源于50年代著名的“米勒实验”。米勒实验在简单的封闭系统中用氢气、甲烷和氨混合的气体模拟地球约40亿年前的“原始还原性大气”,辅以含水环境(模拟原始海洋)和不断制造的电火花(模拟大气中的雷电),在数天的时间内,就检测到了溶液中有基本有机小分子生成,时间越长数量越多,种类越丰富,包括各种氨基酸和核酸。这个实验当时可谓震惊科学界,因为谁也没有预计到如此简单的无机物原料和模拟环境,就制造出了蛋白质和DNA、RNA的基本组成单位,完成了从无生命到“几乎是生命”的飞跃。
有机小分子在原始海洋中不断生成,浓度越来越大,整个海洋成了富含有机物的“浓汤”。各种大分子(蛋白质、DNA、RNA)由小分子通过化学键像串珠一样串起来而生成(这是一个有实验基础的自发化学过程),开始互相竞争、淘汰、变异、组合。DNA、RNA的稳定性、自我复制性,辅以蛋白质的无限生物化学多变性使它们最终形成了机器-联盟,开始主动摄取能量,自我保存,自我传播---这已经是生命的定义。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原始汤”假说。至少在我念书的年代,它还是各种学院教育中的正统学说,我相信现在不少国家的中学、大学课本仍然是这样教的。但以21世纪的研究眼光来看,这个假说已经被三振出局了。——不能怪其他领域的科学社区或者教育者们反应慢,因为并没有哪个学说在它之后取得那样的权威地位。
浓汤,图片出处:http://www.blueanimalbio.com
首先动摇它的根基的是地质学和太阳系研究的进展。米勒实验本身的初始条件,也是受更早的理论指导的,最早在20年代,英国的哈尔丹和俄国的欧柏林就同时提出了原始还原性大气的假说。他们当时的根据是:氢气、甲烷和氨,这是木星的大气成分(可以通过光谱技术精确测定)。地球和木星同样在太阳系的冷却中形成,那么假设地球初始大气和木星一样是有道理的。在米勒实验辉煌的光环下,这个假设维持了四十多年,直到60年代才被注意到它的粗陋。现在的看法是:一,地球初生年代长达5亿年的陨石大轰炸,早就把原始的“木星三气”轰光。二,地质证据表明当时的大气主要含氮气(来自轰击化学和火山活动)、二氧化碳(来自火山活动)、水蒸气和其他微量气体。这样,米勒实验的初始条件被挖空了一半。
1967年,“斯皮格曼的怪物”又给了原始汤理论重重一击。斯皮格曼是美国伊利诺伊大学的分子生物学家,他设计了一个实验,想用来确定自然选择条件下最小的遗传个体。他把一种非常简单的病毒从寄生细胞里分离出来,放在充满必要营养物(即各种有机小分子)和必要催化酶的溶液中自由生长。所谓病毒,就是蛋白质壳包裹的核酸序列,最接近“原始汤”主角的东西。这种病毒只有4500个碱基字节长,可谓极其简单。最初这些病毒正常复制,接着,有一些复制发生变异,丢失了基因。如果在寄生细胞中,病毒丢失基因意味着缺失某种功能,下场就是死亡。但在这个接近“原始汤”的充裕环境中,这反而成了优势:更短的序列复制更快,抢占资源更多,淘汰更长的对手。最终的结果是病毒逐渐退化成了只有220个字节的破碎残片,以疯狂的速度复制,充满整个培养液。这个实验不但其他科学家重复结果相同,更有普遍意义的是换成其他更复杂的病毒,结果仍然类似。
“斯皮尔曼的怪物”除了否定“原始汤”理论的发展性,还颠覆了很多生物学中的根本概念。从前认为“复杂化”和“进化”是生物的默认发展方向,现在省悟了根本没有任何预设方向,只随环境适应。对原核生物来说,简单化和退化甚至更有优势。
米切尔的化学渗透理论,以及化学渗透的绝对普遍性,基本宣告了原始汤理论的谢幕。同时把生命“能量”的一面重新放在聚光灯下。前面说过,由于20世纪基因科学的盛况,不管是公众还是生物学界,都对能量面有所忽视,把注意力集中在生命的信息面,所谓“太初有词”。“词”就是DNA承载的信息,信息支配结构和功能,支配新陈代谢,是遗传的本质和生命的意义。化学渗透理论说,不完全是这样。
最大的一个悖论就是:在开放的原始海洋中,任何聚集的化学物质浓度都趋于扩散、淡化。这是简单物理原则决定的。而我们现在知道,所有生物最基础的能量代谢形式都是基于浓度聚集的质子动力,都依靠生物膜。这就成了典型的“蛋鸡问题”。没有DNA上的信息,谁制造了生物膜?没有生物膜驱动的能量,就没有基本代谢,那么用什么来维持整个生命机器,制造蛋白质和复制DNA?如果有更基本的能量代谢形式来启动,那么我们为什么在现存的生物信息和生理中找不到它的遗迹?
这个悖论破坏了原始汤理论的设定场所和基本逻辑。也开启了从能量角度阐释生命起源之门,大量的新假说涌现出来。生命能量的一面现在必须和信息的一面紧紧纠缠在一起。比如说,病毒,从前定义成最简单的生命,也有很多看法怀疑它是最初的生命,而现在可以肯定病毒不是最初的生命,甚至被重新定义成“介于生命和非生命之间”的物质。因为病毒没有自己的能量代谢设施。它只含有信息,以及利用其他生物细胞能量代谢设施为自己服务的本事,而且通常是严格地针对某一类生物细胞。它是一种绝对寄生的东西,只能由有能量代谢能力的生物派生出来。它是活细胞的信息残片,是基因组的逃亡者,是不断移民、掠食甚至定居的基因流民。
而细胞的本源性被大大提高,不再被仅仅看做是基因们的豪宅。Compartmentalization: “封闭化”,成了生命最基础的要求。
介绍两个有趣的新假说。第一个不太为人所知,但很有个性:完全是从“封闭化”入手的。它假设生命起源的地点不是开敞的原始海洋,而是某种浅海湾边的的石灰岩浸润地带。这种地带的石灰岩由于水的侵蚀和地质结晶过程,内部形成了非常细微的疏松孔道结构,这就是天然的封闭空间。生物大分子可以由海水浸润流入,原始海洋中富含硫-铁氧化还原材料,而且这些结构的薄壁允许Na+ Ca+离子(质子的可替代品)的浓度聚集以及半通透性。换句话说,自然无机物的自组织性“免费”提供了“细胞膜”和一切能量代谢材料,最初的生物大分子只需要通过变异和选择发明利用的方法就够了。听起来够扯淡…但类似的地质结构确实在欧洲西北部的岛屿周围被发现了。而且实验表明,给定合适的浸润溶液配方,确实能够驱动化学渗透。只是如果想要测试生物大分子能在里面玩出什么花样,不知道要多少万年!
另一个是目前最火热的“黑烟囱”生命起源假说。它认为生命最可能的起源地点,是在深海底部高温、高硫、强酸性、无光、无氧的“黑烟囱”生态环境。这些地方是海底的地壳薄弱处,地热和高硫熔岩驱使高温海水从地底喷出,由于喷泉含大量的硫,而且出口逐渐沉淀成高达数十米的岩层,看起来就像冒着一股股黑烟的烟囱,因而得名。这种地貌现在在太平洋的海底就现实存在,而且拥有一个相当多样化的生物环境(甚至有些相当高等的动物也在这里定居,如一些蟹类,他们在这里适应得能忍受120度的高温,你休想煮熟它)。这也是现在世界上唯一一种不依靠光合作用提供基本能量的生态圈。这里的基础生物是古菌类,原核生物除了细菌之外的另一大基本门类,历史和细菌一样的古老。仅仅上面对黑烟囱环境的描述,就能看出化学渗透理论对这种假说的基本指导:白给的环境能量,白给的氧化-还原反应材料,严格地排除氧气(氧气对于原始生物都是剧毒的,学会用氧代谢是光合作用发明之后的事,但其他种类的氧化还原反应是基本需要),甚至白给的强酸性环境。如果生命起源于这种环境,只需要用着白给的能量发明膜就行了。
上图是一个典型的当代深海黑烟囱,这里没有光合作用,但有一个兴旺的生态系统。http://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High_Rise_black_smoker.jpg
另一类研究方法:LUCA模型的建立,更是压倒性地从能量生物学的角度入手。因为与能量代谢相关的基因,正是所有生物中最古老,变异最慢,共性最大也最核心的基因。生物学家们讨论和试图描述LUCA的时候,不是关注它长什么模样,有多大个头,而是关注它执行何种氧化还原反应,有哪些代谢酶,生活在什么样的地理和化学环境。这已经完全是一种崭新的体系了。
总之,九十年代之后的生命起源研究现状是群雄并起,天下大乱。理论更新速度之快,新发现新假说之层出不穷,都是二十世纪前面大半部分所无法企及的。固然是因为各个学科的知识积累都在推进,但化学渗透理论的建立,无疑是新纪元的开始。
参考作者声明
本文并非全部原创,其中有大量数据、理论和史料来自于英国生物化学家、科普作家 Nick Lane的著作 Oxygen 和 Mitochondria。这两本书都是非常好的科普读物,可惜没有中译本。大致引用了他的占1/3,自己发挥的占1/3,以及扯远了的占1/3。特此声明和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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