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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斌:大国博弈,我们要比美国更清醒一点

侯晋中 2022-04-01

你想了解的,这里都有!

导读:

在今天的中美关系上,我们可能没有那么多主动权,但是我们至少在认识上要比他们更清醒一点,在站位上要比他们更高远一点,因为我们要赢得发展崛起的时间和空间。


作者祁斌系中国经济50人论坛特邀专家,中国投资有限责任公司副总经理。本文节选自中信出版社新书《中国经济的定力》,标题为编者所拟。




先请大家看两张图。这两张照片,上面是美国纽约曼哈顿的全景图,下面是中国上海陆家嘴的全景图。我向大家展示这两张图主要是基于两个原因:一是这两张图比较好看,二是它们“长”得特别像。


世界上没有另外哪个国家能和中国、美国这样如此之像了。中美两国的纬度差不多,面积也差不多,人口虽然相差了4倍,但美国有3亿人,也是人口大国。论经济规模,中国是美国的61%。中美两国的金融中心,也就是上海和纽约,这两个城市的面貌都非常像。


当然,中美两国如此相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有很多东西是跟美国学的。发展资本市场、现代金融、现代经营体系,这些我们都是跟美国人学的,我们能够善于学习是件好事。我觉得,今天的美国也需要好好研究市场经济体制,可能有好多东西也要跟中国学习,中美两国要相互学习。中美关系将来的最高境界是一个竞争关系,但是最好的状态应该是良性竞争,是建设性的竞争,而不是恶性竞争,更不是破坏性的竞争。


在过去一百年里,除了中国之外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走得与美国如此相近,而且是在全方位追赶和接近。“冷战”时期俄罗斯的核弹头比美国多一点,但是在别的方面都不行。20世纪80年代,日本经济体量曾逼近美国,但是日本的发展不是用市场经济的模式,而是打鸡血的模式,就是政府重点扶持一些企业,稍有风吹草动这些企业就跑了。很多人总把今天的中国跟过去的日本比,我觉得根本不可比。日本人搞赶超,追得离美国人很近了,美国人察觉了以后,一抬头,一睁眼,搞了一个“广场协议”,就把日本经济折腾垮了。日本经济垮掉了肯定是日本自己的问题。今天的中国跟当初的日本是不一样的。


前一段时间我请高盛的一些合伙人来中国参观,让他们去看了长三角、珠三角地区,又看了京津冀地区。看完了这三大经济区域以后,他们说印象太深刻了,我说没错,中国从省委书记、省长到市委书记、市长,从国有企业的领导到民营企业的老板,甚至到街上的快递小哥,每个人都在忙,每个人都不闲着,所以中国增长是“有机增长”。它是从每个角落里生长出来的,因此也是不可阻挡的。如果中美合作,我们会共赢。如果中美不好好地合作,中国照样能够发展,但这样一来美国付出的成本还不低。高盛的合伙人们说他们完全听懂了。


在今天的中美关系上,我们可能没有那么多主动权,但是我们至少在认识上要比他们更清醒一点,在站位上要比他们更高远一点,因为我们要赢得发展崛起的时间和空间。


中美贸易纷争有一些偶然因素,这些偶然因素里有美国的因素也有我们的因素,但更多的是必然因素。历史上这种事情发生过。今天的贸易纷争背后的原因和一百年以前的贸易纷争几乎一模一样。


中美贸易纷争的两个误区


中美贸易纷争里大概有五六个误区,我在这里讲两个。


第一个误区,有人说美国与中国的贸易不够对等,或者说美国跟世界其他国家的贸易都不对等。这说得对不对呢?是对的。德国车卖到美国,美国收它2.5%的关税。美国车卖到德国,德国人收它10%的关税。美国车卖到中国,我们收25%的关税。更有甚者,美国有一种皮卡车卖到中国,我们要收90%的关税。即使在收90%的关税的情况下,这种皮卡车在中国竟然还脱销,甚至供不应求。


世界对美国产品收的关税远远超过美国对世界产品收的关税,所以美国和其他国家在关税上的确不对等。但是关税的不对等是不是就是贸易的不公平呢?不是。为什么?关税的设置是各国自愿的,是各国政府自己的选择。为什么美国要选择低关税呢?因为羊毛出在羊身上,高额的关税其实是收了本国消费者的关税。所以从关税征收的角度来看,美国的低关税能够让美国消费者的福利最大化。


美国是一个贸易逆差国家,而贸易逆差约等于效用顺差。所以美国人可以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到全世界最好的、最多的产品。反之,中国是一个贸易顺差的国家,有可能就是效用逆差,为什么?因为污染透支了我们的环境资源,因为工人的低工资透支了工人的福利,实际上是积累了一定的社会矛盾。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都是牺牲了我们自己的效用,反过来补贴了美国人。今天被补贴的人竟然还在抱怨,这其实就是一个误区。


为什么突然之间美国提出要加关税呢?因为美国人突然发现有一部分美国的产业工人失去了竞争力。过去一百年来美国一直在不断降低关税,以提高美国消费者的效用,现在突然变成了既要照顾消费者效用,又要保护某一部分产业工人。所以美国要提高一点关税,牺牲一点消费者的福利,换取对某些产业的保护,这是一个妥协和折中的办法。在各国的关税政策上起码有两个变量要考虑,而不是单个变量。原来美国只考虑一个变量的最大化,那就是公用事业最大化,现在还要考虑创造就业机会最大化。


第二个很大的误区就是中国对美国的出口价值的计算方面。比如因为中国卖给美国的苹果手机是在中国最后组装的,所以价值600美元的苹果手机都被算成是中国对美国的贸易。实际上,中国在每部手机里只得到了5美元的附加值,连整部手机的1%都不到。把这600美元都算成是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是非常不合理的,在计算中美贸易差额时应该把这种情况剔除掉。


在没有剔除之前,美国对中国的贸易逆差,是美国对世界贸易逆差的将近50%,看起来非常吓人。在剔除掉这些之后,这个比例就只有16%。这两个数据存在着巨大的差距。但即使是16%,美国对华的贸易逆差占比也比日本和德国高,所以任何一个美国政治家都没法对老百姓交代,不管这个问题是美国自己引起的还是别人引起的。


美国的关税税率其实也有一个演进的过程,一百年前美国的关税高达25%。当时美国遭遇股灾,时任美国总统胡佛不太懂经济学,他为了保护本国产业,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加关税。但是他忘了物理学还有一个基本定律,那就是有作用力一定会有反作用力。当他对欧洲产品加关税时,欧洲也对美国产品加关税,两边的税率都是25%,个别产品甚至高达500%。这一下使欧洲和美国两大经济体双双进入了冰冻期,美国进入大萧条,欧洲同样陷入经济衰退。苦难的德国人最终把希特勒送进了总理府,结果就带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样的灾难。从那以后,人们就认识到了高关税的危险,从此走向战后几十年的降低关税的缓慢征程。


此后七十多年,美国的关税从25%降到2.5%。伴随这个过程有三件事情发生。第一,美国消费者的效用不断增高。第二,美国产业竞争力不断提高。美国的产品越有竞争力,美国就越敢降关税。第三,全球自由贸易体系初步形成。


这是过去一百年发生的事情。我们相信大的趋势不可阻挡,中间可能会有一些浪花,但是大方向是无法改变的。


技术竞争


在技术竞争方面,有些人认为中国很强大,很厉害,也有些人觉得中国人很不行,那么在技术竞争层面中国人究竟行不行?还是数字说话比较准。全球IP(知识产权)市场中份额最高的是美国,二十年前是60%,2015年掉到40%;其次是欧洲,现在是40%;第三是日本,占不到10%;可以看到我们在全球IP市场,也就是知识产权市场只占有非常可怜的市场份额。


而在全球技术产品和高科技产品的销售各国所占的份额中,2015年美国占50%,高居榜首;欧洲占10%;日本占15%左右;中国只占3%。这里面有个小插曲,美国是从40%的IP市场份额中创造出了50%的高科技产品销售份额,欧洲40%的IP市场份额却只有不到10%的高科技产品销售份额,这个差距有点大,为什么?答案很简单,欧洲是以商业银行为主导的金融体系,不鼓励创新,而美国是以资本市场为主导的金融体系,鼓励创新。基于这样的事实,中国要发展什么样的金融体系,可以说是一目了然的。


中国无论是IP市场还是高科技产品市场,在全球都占非常低的份额。我们看看全球各国研发的投入比较,中国在最短时间迅速追上了美国。在2015年的全球研发占比中,美国是30%,中国是将近30%,欧洲是25%,日本只有不到10%。虽然在创新方面我们仍然很落后,但是我们很努力。这让很多西方人吓了一跳,中国人在创新方面的追赶速度太快了。


大国博弈


其实西方在1999年以前就已经有“中国威胁论”了,但后来发生了“9·11”事件,客观上影响了美国社会主流人士的一些想法,把美国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中东。为什么中国今天重新成为他们注意的目标?至少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对比一百年以前的世界,当时正好是“美国威胁论”,因为那时美国经济正要从总量上超过英国,所以欧洲当时最流行的观点叫美国威胁论。世界历史是如此相似。我翻译过一本书叫《伟大的博弈》,讲美国历史的演进。二三百年以来,它是怎么一步一步从一个荒凉之国走向现在最发达的国家的,在这个过程中,它经历了一些苦难,最终决定它能够崛起的根本因素还是体制机制。


华尔街早期的乱象和中国资本市场早期的乱象是一模一样的,我当时推荐这本书给很多中国政商界同人看。不管怎么说,华尔街这个市场化的金融体系还是推动了美国的崛起的。它在美国历史上每个重要的事件中,无论是南北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是重工业化和高科技崛起进程中,都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大家一定要多了解历史。


记得有一次我去印度开会,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当时印度人讨论中国问题,他们对中国的一些数字比我们还清楚。但是当讨论印度问题时,我们面面相觑,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印度这个国家。当时我觉得特别感慨,中国人是真不关心印度,印度人是真关心中国,而中国人关心的却是美国。印度人天天盯着中国,中国人天天盯着美国,都是在一个劲地追赶。只有了解历史和别国的情况,才能够知道应该怎样更好地走自己的路。


资本市场博弈牵动了大国博弈和兴衰。有一个研究汇总了此前五十年将近80多个OECD国家的发展历史,这个研究主要是看在经历了多次经济危机之后,哪个国家复苏得最快,哪个国家复苏得最慢。结果无一例外,每次复苏最快的是四个国家:美国、英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每次最慢的是四个国家:西班牙、比利时、奥地利和卢森堡。前四个国家正好组成了资本市场主导的金融体系,后四个国家正好属于商业银行主导的金融体系。


换句话说,从历史事实可以推断,市场化主导的金融体系更有弹性,碰到经济危机之后复苏得更快。反之,市场化程度比较低的银行主导金融体系,碰到经济危机之后复苏得比别人慢,或者可能就复苏不了了。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不可能不遇到危机或者是挫折,如果每次都能稳步复苏,甚至复苏得比别人快,那久而久之这个国家就崛起了。如果每次都复苏得比别人慢或者不能复苏,那久而久之这个国家肯定就衰落了。所以大国崛起的成功与否最终还是取决于体制机制。体制机制有一个重要的部分,那就是这个国家的社会资源配置的市场化程度,这可能正是决定性因素之一。


1735年,乾隆皇帝刚登基,那时候他非常年轻。当时中国的GDP占全球的1/3,是世界上最文明开化的礼仪之邦。年轻的皇帝志得意满,说“愿共天下臣民永享升平,所愿必遂,所求必成,吉祥如意”,这句话的意思是中国的老百姓想要什么都有。实际上这个时候离第一次鸦片战争只有一百多年的时间。当时的中国看上去很好,非常强大,但是与崩溃其实就是一墙之隔。很多封闭的文明看上去很美,但其实是一触即溃的。因为西方的工业革命兴起了市场经济文明,带来了新的生产和经济组织方式。这种新的生产和经济组织方式比中国古代的生产方式强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当这两种文明交汇碰撞的时候,传统方式必然一触即溃。


我在党校学习的时候,故宫博物院单霁翔院长来给我们讲课。他说,最近故宫整理文物的时候又有了新的发现。他们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堆纸,打开一看,那里面是乾隆的诗。乾隆是中国古代最高产的诗人皇帝,据说一辈子写了10 000多首诗。这次又在这堆纸里面发现了20 000多首诗,加起来有30 000多首。乾隆在位63年,竟然写了30 000多首诗,他哪有时间研究市场经济,哪有时间研究西方文明,更没有时间去了解世界其他国家都在干什么。当时西方世界多次派使臣来访,想跟中国打交道,做生意,我们的皇帝根本不予理睬。


当然,历史无法追溯。我想说的是,无论过去、今天还是未来,如果不能抱着开放的心态,如果不能消化吸收最先进的生产力,我们就无法立于不败之地。


祁斌   清华大学物理学学士,罗切斯特大学生物物理学硕士,芝加哥大学商学院MBA和清华大学数量经济学博士。1996-2000年就职于华尔街高盛集团等投资银行。2000年回国加入证监会,任战略规划委委员。2001年至2005年任基金监管部副主任。2006年任中国证监会研究中心主任。2012年,兼任北京证券期货研究院执行院长。2014年4月,任中国证监会创新业务监管部主任、研究中心主任,兼任北京证券期货研究院执行院长。 2014年7月,任中国证监会国际合作部主任。2016年8月,任中国投资有限责任公司副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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