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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学人|谭晶华:论永井荷风

谭晶华 东亚评论 2019-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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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永井荷风

谭晶华 | 文

            評                   論



谭晶华 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会长、上外学术委员会主任、上海翻译家协会会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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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井荷风原名永井壮吉,别号断肠亭主人、石南居士、鲤川兼待、金阜山人等。小说家、散文随笔家。1879年生于东京,是家中的长子。曾就读于东京英语学校和高等师范附属中学,曾因病住院留级,高中入学考试失败。1897年9月,到父亲供职的日本游船公社上海支店探亲,当年11月底与母亲弟弟一起回国,临时入高等商业学校附属学校中文科学习。1898年在砚友社的广津柳浪门下学写小说,同时学习清元小调、管箫和舞蹈;作为福地樱痴的门生见习写作狂言,还在单口相声家朝寐坊梦罗久门下学习。早年受法国左拉自然主义文学的影响,热衷介绍左拉的文学,诸如介绍《娜娜》的故事梗概、翻译作品《洪水》、撰写《埃米尔•左拉及其小说》的论文。1902年先后发表短篇小说《野心》、中篇小说《地狱之花》等作品。1903年,身为明治官吏的父亲永井久一郎为使他成为实业家,命其赴美国学习,1907年又移居法国。在美国,他在密歇根州的卡拉马祖大学旁听,学习英国文学和法语。虽然美国大自然的景观给荷风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但他还是感叹美国的生活缺少诗情。为了赚取去法国的旅费,他曾到日本驻华盛顿的公使馆去打工。他不顾父亲的反对,辞去了美国银行的工作,离开将近生活了四年的美国,跑到法国待了十个月。这一段留洋生活使他深受美法近代市民社会崇尚个人主义、热爱自由精神的影响,切身感受到近代人生活的真谛和19世纪末欧美文学艺术的绚烂。他曾一度倾倒于象征派的诗歌。1908年回国。以新归朝者自居,以怀古来表示对于现实的不满,以描写风俗艳情来抵制残酷的现实,以愤世嫉俗的态度来辛辣地进行文明批评。永井荷风是日本唯美派(耽美派)有代表性的大哥大作家。1910年在森鸥外的推荐下任庆应义塾大学的教授,主办唯美派《三田文学》杂志。1916年辞去庆应大学教授,创办《文明》杂志。他较长时间沉湎于江户时代的通俗小说的趣味之中,创作了一系列通俗小说。其创作在明治、昭和时代均有被禁止发行的遭遇。战后,其反战、反俗的人生态度受到世人的敬重。他的译诗《珊瑚集》(1913)收入欧洲著名诗人的38首作品,并附有评论,对日本现代诗歌的创作影响巨大;随笔集《红茶之后》(1911)、《偏奇馆漫录》(1920)、《荷风随笔》(1933)中收有大量的优秀散文;日记《断肠亭日记》从1917年写到去世前一天,文笔优美,是了解作家和社会风俗的宝贵资料。永井荷风1952年获得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1954年被选为艺术院会员。

▲译诗《珊瑚集》

▼《荷风随笔》

永井荷风一生的创作量多质优,先后几次出版过《荷风全集》。种类有中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随笔、译诗、俳句短歌、日记、歌剧剧本等,五光十色,色彩斑斓。

小说创作是永井荷风文学的大头。日本自然主义的先驱之作《地狱之花》表明,永井荷风在当时的自然主义作家中,是一位正确把握了左拉文学本质,准确接受和介绍了法国自然主义的日本作家。他在有名的跋文中说:“若想造就完美、理想的人生,我坚信必须首先对人的这个阴暗面进行特别的研究,正像法庭要伸张正义就必须细查罪证和犯罪始末一样。所以,我要毫无顾忌地忠实地描写伴随祖先遗传和境遇而产生的众多的情欲、手腕、暴行等事实。”由于永井荷风的努力,在明治三十年代后期,日本的文坛终于迎来了自然主义的全盛时代。

永井荷风众多的短篇小说集中最为著名的当属由博文馆在1908年出版的《美国故事》和1909年出版的《法国故事》。前者收入21篇短篇小说和三篇附录。荷风1903年9月从横滨出发,10月到达加拿大维多利亚港至1907年7月离开纽约在美国生活了三年零九个月。《美国故事》记述了作者在美国的各种体验和观感,作品反映了永井从出国前的左拉自然主义文学观到莫泊桑现实主义文学观的转变,进而发展到欣赏法国诗人魏尔兰、波德莱尔的颓唐趣味。这部小说集中处处可以看到对于美国靓丽的自然景观的描写,同时也充满着对于日本文明的批判。《法国故事》出版后当年就受到禁止发行的处分,直到1919年6月由春阳堂出版的《荷风全集》中经修改后再版。永井荷风说:“虽说旅行者的空想和现实常常是不同的,但是,当我看到现实的法国时,比不曾谋面时感到它更加美丽和优雅。”作为一个青年的文学家,永井的法国游历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是相当令人感兴趣的。法国近代烂熟的文明现状对于永井荷风的青春是具有文化纪念碑意义的经历。由于之前在美国近四年的居留,到达法国之后,荷风已经习惯用欧美人的眼光去观察欧洲的文化传统,逐步摆脱了自身固有的明治时代通行的“文明开化”的偏见。虽然与《美国故事》相同,《法国故事》这部作品集中文明批评的因素依旧大量存在,但给读者的感觉是荷风文学渐渐失去了过去的清澄明亮感,多少带有一点“青春丧失”的阴翳和寂寥,可以清晰地看到作家自身艺术特质的一个发展过程。加藤周一说:“如果《美国故事》可以称作荷风的‘情感教育’的话,我则要把《法国故事》称作荷风的‘美感教育’,它们堪称双璧,对作家后来的文学创作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近代文学3  近代文学的成立》)

▲《法国故事》

《美国故事》中译本

可以说,永井荷风的小说创作中成果最丰厚的是风俗小说。其中《隅田川》(1909)、《争芳斗艳》(1916)、《五叶细竹》(1920)、《积雪消融》(1922)、《租赁屋的女人》(1927)、《梅雨时节》(1931)、《避世隐忍的妾》(1934)、《濹东绮谭》(1937)、《舞女》(1946)等作品皆为杰出的代表作。

短篇小说《隅田川》与作家同时代笔锋尖锐的文明批评的中篇小说《冷笑》不同,充满着江户时代的情趣,作者把1910年秋季隅田川发大水泛滥成灾和次年浅草大火的造成的灾害用来告知读者:江户古迹已经毁灭,江户情趣亦业已消亡。如同作者自己在本作品第五版的序言中所说:“伤痛的时代所产生的不幸的诗人发出了吊唁传世名胜的最后的声音。”所以这部作品中的种种人物和景物描写都生动地表现了隅田川畔庶民聚居区的“荒废的美”,不爱上学却爱当演员的主人公长吉的身上有着作家年轻时代的影子,长吉对于阿丝的恋情与樋口一叶的《青梅竹马》中的少男少女的群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或许更多地带有古风人情的色彩。因此,《隅田川》在当时诗情枯竭的日本明治文坛上显得颇有特色,作家此后的创作也始终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最终成了一位成熟的具有文明批评精神的风俗诗人般的作家。

长篇小说《争芳斗艳》(也译成《较量》、《各显神通》、《竞艳》)讲述驹代、菊千代、君龙等艺妓各显神通地追求爱情,在大约半年的时间里,来去匆匆的人们在逐渐衰败的花街柳巷及自然风物的变迁中展现各自的形象,她们有的傍大款,有的靠权势,有的卖姿色,而单纯善良的主人公驹代,却在激烈的竞争中遭遇惨败。作者通过这个故事,用华丽、巧妙的文笔精细地写出了花街柳巷这一特殊社会的风俗和人情的表里,像是一幅杰出的浮世绘。以新桥北街为舞台,作者刻意写出了新旧风俗的交错。除了驹代之外,作品中还有东京的吴山老人、旧派文人苍山南巢等人物,永井荷风从驹代的失意中看到了明治花柳界的衰败和终结,虽然小说的结局似乎要对此做出一点拯救,但是,随着近代化的发展,江户传统风习中的花柳界其实注定是会荒废的。

永井荷风在谈到本作品的创作意图时说:“把艺妓的流行看作是明治年间的遗习,我想过把她们的生活风俗描写出来。”日本文坛高度评价这部作品以白描的手法所描写出的富有诗意、情趣盎然、风趣异常的图景,如此彻底地写出可怕的人际关系,表现出人的丑恶和愚蠢的一面的作品,实在不可多得。人们称赞道:“没有一部作品能如此出色地描写艺妓”,佐藤春夫说:“作者具备的优秀品质与作品浑然一体。”(《荷风杂观》)作者以其一流水准的文明批评观和对传统文化的青睐,对日本近代猥琐鄙陋的“文明”社会表现出强烈的轻蔑和不信。作品中没有轻薄、放肆的颓废,只有生动的叫人兴味无穷的人间图画。它不仅是风俗小说,也是杰出的近代小说。

中篇小说《五叶细竹》的舞台与《争芳斗艳》的新桥一流的花街柳巷地不同,描写的是富士见町一带的低档小酒馆的风流场所,出入者也大都是些低劣卑小的人物。通过这部作品,永井荷风解剖了当时资产阶级家庭的内幕,描绘了整个社会的沦落,却不像当时的自然主义文学作品那么阴暗忧郁。当时在与沉湎于色欲、物欲、名誉欲之中难以自拔的一帮小人纠结中无能小器的主人公鹈崎,作家对他是进行嘲讽的,同时,作品也保持了对于当时社会冷嘲和复仇的一种恶意的基调。《五叶细竹》正式出版时,作家已满四十岁,之后的十多年间,他的艺术热情有所减退,用评论家宫城达郎的话说,是作者进入了“荷风文学的风化期”(《永井荷风》)。

中篇小说《濹东绮谭》1937年由岩波书店出版单行本后,受到许多读者和批评家的喜爱,佐藤春夫说它是“充分发挥了荷风文学的独特性和集大成著作”,现在把这部作品看作永井荷风的最高杰作已成为日本文坛的定评。作品发表时正值日本帝国主义大规模发动侵略战争的前夕,日本国内对思想、言论的统治日见严厉,作者以濹东的风物为背景,用充满诗情的随笔笔触写出了一个在泥潭中挣扎的妇女的活生生的形象,以此来对黑暗的社会表示一种“反骨”。作者文学中的叛逆、反俗、反战、怀古的特点在本作品中得到相当程度的体现,以至于他的这部作品被当作“反国策”的文学,一度遭到禁止发行的处分。

作者在艺术上具有很深的造诣,文笔圆熟,诗情洋溢,注意把季节的推移、自然风光的描绘和近代文明的批评及风俗人情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使之达到完美、和谐的境地,从而克服了自然主义文学在描写上平板单调的缺点,这也是作品深受读者欢迎的原因。

荷风文学的小说创作中还有描写文艺人的历史小说,像《散柳窗的晚霞》(1913)、《为永春水》(1946)等。前者原来的题名为《一个通俗小说家的死》,描写了通俗小说的名家柳亭种彦因为江户时代天保改革的严厉的文化政策而衰亡的经历。其序文成为作者自成一体的艺术论,他强调了创作比史实更重要的是“统一艺术世界”的“情调”,体现了荷风主张中力推江户情趣的艺术意识和方法立场。



荷风文学中大量的随笔作品中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晴天木屐》(1915)和《焰火》(1919)。前者如同又名的“东京散策记”,是作者拖着晴天木屐,手持江户时代发行的嘉永版东京地图,带着洋伞游荡东京各地的记述,分为“晴天木屐”“淫祠”“树”“地图”“寺庙”“水附渡船”“巷子”“空地”“山崖”“坡道”和“夕阳附富士眺望”十一章,是一种地志散文集。作者运用把江户时代的往事与现今的东京进行对比,追怀以往的生涯,反对使过去名胜古迹衰败和消亡的现象,其日渐“寂寞和悲哀的诗趣”中有着与历史学家不同的观念性和现实性的结合。如同这部随笔作品的最后作家所言:“我们认定的爱国主义,应该以永远保护乡土之美,努力纯化国语为第一要务”。除了小说的创作,荷风文学的特色还常常通过这样的随笔作品体现出来,作家日夏耿之介赞美道:“这是追怀、观察和抒情巧妙融合的荷风独特的观察记录,与幸田露伴的《一国之首都》一起,成为明治以后都市记录文学的杰作。”(《荷风文学》)此外,日本文学史还把它当作当今文学散步题材作品的一个源流来看待。

随笔《焰火》以回忆的形式,按编年体的方式追述了日本明治到大正中期的一些重要的事件,如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幸德秋水事件、第一次世界大战等,把矛头直指日本政府。这篇作品最引人注目的是“大逆事件”对于作者的冲击,从而成了永井荷风文学的一个转折点。中村光夫说,《焰火》中作者的著名表白到底在何等程度出于真心虽可另当别论,但无疑是他礼赞江户文明,步入遁世生活的转机(《评论•永井荷风》)。柘植光彦认为永井荷风唯美主义的背后潜藏着敏锐的文明批判,两者并行不悖,合而为一;他江户通俗小说家的写作态度正来源于唯美主义,其最大的特点就是作家在追求唯美主义的同时,又暗中睁着一双文明批评之眼,以“不饮之醉”的形式表现出来。”(《近代文学3 近代文学的成立》)

《断肠亭日记》是永井荷风1917年9 月16日至去世前一天的1959年4月29 日的日记,用简洁的文语体书写,是充满余情余韵的随笔文学。日记记录了作者几十年来的行动,与女性和出版社的交往,多有反战反俗的感慨,洋溢着诗情。同时对于物价的变动、世态的变迁、社会上的传言亦有记述,其风俗史资料的价值不可小觑。其中,大正时代末年到昭和二十年前后的日记量最多,成为荷风文学研究者必读的著作。


荷风文学中还有剧本,和歌俳句的创作,其译诗《珊瑚集》的影响力很大。该诗集1913由籾山书店出版,收有诗歌三十八首,散文八篇,剧本一篇。德川时代幕府政府曾经禁止装载美丽珊瑚的海外船只停靠长崎,作者将外国美丽的诗篇比喻为珊瑚,同时包含了对于当时军国主义政府的反抗和自嘲的意味。《珊瑚集》收录的荷风爱诵的诗歌很好地反映了诗人的面貌,其中大部分都先后在《三田文学》杂志上发表过。象征派诗作的翻译忠实于原作,漂亮、优雅,《法兰西的小都会》、《正午》翻成了荷风喜爱形式的名译。《珊瑚集》不同于当时上田敏的另一部诗集《海潮音》,形成了风格不同的法国近代诗的著名译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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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井荷风的唯美派文学由各种要素组成,其思想倾向绝非单一。曾有观点认为永井荷风的作品在思想上完全是颓废消极的,没有什么可取之处。这个结论未免过于简单、片面。永井荷风文学表现的思想倾向是多方面的,随着时代和年代的不同,既有消极的部分,也有其积极的一面,这和作家所处的环境和思想演变不无关系。

评价永井荷风的文学创作,首先让人看到的是作家的逆反精神。荷风早期具有自然主义倾向的中篇小说《地狱之花》(1902)受到法国左拉文学的影响,同时也表现了作者自身从年轻时代反抗封建家长意志、憧憬自由的影子。他的文学中常见的逆反精神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富豪黑渊过去曾与外国传教士的小老婆通奸,传教士死后,他们结婚继承了传教士的巨额财产,因而遭受社会的摈弃,并殃及子女、终生摆脱不掉孤独和苦恼的折磨。主人公家庭女教师园子了解到这一切后,非常同情。她认为,黑渊固然有罪,但“社会是不是一直这样公平地惩罚每一个有罪的人呢?一国的首相横行妓院,玩弄尚未成人的少女的肉体,教育家隐瞒丑恶的受贿罪,社会不是照样对他们放任、宽容、他们的地位和信誉不是并未受损吗?”不公平的社会现象使作家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和义愤。作家在《濹东绮谭》中这样写到:“正如正义的宫殿里常常落有小鸟、老鼠的臭粪一样,在道德败坏的深谷中”,不仅有真实和亲切的感情,还有“娇美的人情之花”和“芳香的泪水之果”。永井荷风的这种心态是不健全的,但是,由于他没有正面与不合理社会进行对抗的意志和决心,只能用消极的办法来表示一点反抗。


永井荷风对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传媒为取悦读者,散布流言,按自己的好恶,动辄对文人“笔诛”也深痛恶绝。有一次他在银座醉酒,遭到报刊的猛烈攻击,《文艺春秋》竟把他当作“不能让其生存”在世上的人,还用上了“诱拐处女”之类的字眼,从那以后,直到1959年他死在无人知晓的陋巷时止,他一直怀着强烈的愤懑。在《地狱之花》中,借着富子姑娘之口说:“那些报社的人大都如同流氓,一句话,全是些有前科的乌合之众,要是社会上的人都把他们写的东西当作事实,那么,我对这漆黑的社会才不以为然呢!”在《濹东绮谭》中他又写道,日本传媒造谣说,招魂寺内银杏树上麻雀大战三天三夜,引起了许多好奇者去围观。又有每逢雨夜蟾蜍便大声悲鸣的报道,某报竟悬赏三百圆鼓励人们去捕捉,贪财者纷纷出动,自然谁也得不到赏钱。永井荷风对于日本传媒的揭露颇为辛辣。三十年代,日本军国主义对内镇压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对外扩张侵略,传媒跟着造谣生事,煽风点火。永井荷风对此是反感的,在创作中加以嘲讽。

永井文学中的逆反心理也来自他自己的境遇。他父亲原是一个精通汉学、留洋美国的官吏,曾担任过明治政府的文部大臣官房秘书长之职。荷风早年受到汉文和英文的良好教育,精通汉文和日文古典。1903年,其父让他去美国留学学金融搞实业,而荷风更加崇尚西方文化,进一步想去法国居留学习,为此和父亲发生龃龉。在父亲封建家长制的高压下,他在法国度过了十个月失意、郁闷的生活,回国后与除了母亲之外的其他家人格格不入。后来,因为《法国故事》和《欢乐》(均1909)受到禁止发行的处分。“幸德秋水事件”的镇压和新闻界对他的攻击、孤立都给他以很大的刺激。他不平、压抑,又不甘心屈从。其文学创作的字里行间,逆反的情绪往往表现得很强烈、很彻底,颇能表现作者的秉性和气质。

其次是他的反战精神。

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政府发动侵略战争,实行严酷的法西斯主义专制统治。一些文学家卑躬屈膝,充当御用文人,还有的作为战地报道班成员奔赴前线,撰写所谓的“国策文学”。而永井荷风并不愿妥协,一直采取冷眼相看,正面对抗的态度,其反战姿态在当年的日本作家中有口皆碑。记录他四十二年生涯的《断肠亭日记》中有不少对战争和时局的尖锐批判和反映他不妥协精神的段落。他曾拒付版税,明言不让军队去多买炮弹残害他国人民。代表作《濹东绮谭》中,荷风用揶揄和嘲笑的笔触,描绘了战争年代日本黑暗的局势和奇怪的风气,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

《濹东绮谭》中有着这样的记述:每当炎炎夏日的傍晚,主人公总要外出散步。此举的理由是躲避收音机的噪音,而噪音中最使他“痛苦”的节目之一便是“九州方言的政谈”。外出散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乱哄哄的、“军歌声响做一团”的繁华大街,令人感到“异样”。而百货店橱窗里陈列着的裹着军毯的士兵人偶,“背景画是处处燃烧着篝火的黄色荒原”,这又使人感到“惊异”。1932年旨在法西斯化的青年军官袭击首相官邸和日本银行的五•一五事件发生后,日本舆论界曾大肆渲染军法会议的发言,可是,永井荷风是这样描写的:

——这天晚上,银座大街上人山人海,大家看了贴在电线杆上的号外,不仅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连有关这件事的议论也听不到一句,只有摆摊的商人们在不停歇地给玩具兵器上拧螺帽,用喷水的玩具手枪乱射一气。

这类描写在作品中表现得很出色,读者们不难看出作家对当时形势和社会奇风的态度。永井荷风怀着一种极其悲哀和冷漠的心情注视着自己的国家一步一步滑向战争的深渊,对于军国主义的反感,反对战争的意愿极其明确。为日本命运忧虑的沉重心情,反映了他作为一名有良知的文学家痛恨战争,厌恶侵略的人格。

再来看看永井和荷风反俗的文明批评精神

永井荷风长期受到欧美西方文学和文明的熏陶,熟谙西方的文化和艺术。他在三年的留美期间受到美国的自然风光和人情的感染,对其推崇备至,通过他的短篇集《美国故事》(1908)一书读者们可以了解。永井荷风善于用西方艺术的审美眼光来观察自己国家的国情和风俗。日本在江户时代经历过二百多年的锁国期,明治维新后,随着国门洞开,西方文化大量涌入日本,日本人从日常的饮食起居到国家的政治经济体制制度,无不模仿西方,一度出现过所谓的“欧化一边倒”的现象。西方文化的影响触目可见,其中不乏驳杂、浅薄的文明开化现象。一眼就能看穿这些现象实质的永井荷风自然是不满的,他的中篇小说《冷笑》(1910)被称作“思想小说”,虽然有概念性议论颇多之嫌,但是对于明治社会的丑恶、庸俗和肤浅进行了尖锐的抨击,写作的目的在于“面向杂乱无趣的1909年东京生活的外观,尝试进行严肃地批评,感叹生活在如此时代氛围之中的困难,并试图思考和探索我们纯良的日本特色究竟在何处。(加藤周一:《物与人与社会》)”所谓“纯良的日本特色”,其实就是指“离我们最近的德川时代”的“丰富的色彩和浑然天成的秩序”为支撑的所有文化传统。这种冷笑的态度集中体现了他反俗的文明批评及心态。《梅雨时节》(1931)描写了一个咖啡馆女招待君江从乡下进城后,在西风东渐的社会环境下,变成了一个与异性淫乱取乐又毫无羞耻感的女人。她的堕落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快乐”。该作品从社会风气使道德沦丧的角度,进行了社会批评。

《濹东趣谈》对当年东京市民的俗恶描写更直接、抨击更激烈。在谈到日本人爱喝冰镇红茶和咖啡的习惯时,荷风认为,这些洋人带来的东西本来都是热性的,日本的习惯饮法破坏了咖啡本来的特性,还由此联想到小说、戏剧的人名、地名的翻译也应该保留其外国特色的问题。看到东京赤坂溜池牛肉店的栏杆被漆成大红色,荷风说,从这儿就可以“知道东京人的趣味变得多么低下。”他还写道:“如果打扮成‘一圆出租’汽车司机那样的模样,那么无论在路上还是在电车里,只要愿意,就可以随口飞痰,烟蒂、火柴梗、纸屑、香蕉皮也可随手丢弃;在公园里又可任意在长凳和草地上呈大字躺着睡觉,或者打鼾,或者哼哼浪花节曲,这种打扮不仅适合气候,与东京城的建筑物也颇为协调,令人产生一种复兴都市居民才有的心境。”夜警团的男子明明自己穿着西服,但看到女人穿西服就来气,要去剥下来搜身。此外对于那些以利己主义为核心的所谓“现代人”的优越感的描写也惟妙惟肖。譬如,他们一进寿司店,“目光立刻变得锐利起来,,只要一发现空座位,就拨开人群猛冲过去;订餐食时总是抢先大声叫嚷,敲击桌子,用拐杖杵地面,吆喝跑堂,其中还有人嫌这样做还等不及,便跑到厨房间去窥望,直接对厨师发号施令。星期天外出游览为了抢到列车中的空座位,在月台上即使撞倒了小姑娘也毫无顾忌。”“在乘客较少的电车里,这些人像五月人偶一样叉开两条腿坐着,他们要尽可能地多占一点地方。”“飞身悬吊拥挤的电车,在人头济济的百货店和小电影院的楼梯上争先恐后地拥上挤下,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这样的描述和议论很多,反映了永井荷风不同寻常的强烈的反俗心理,严厉而又独特的文明批评精神以及对西方先进国家的发达、秩序和文明的崇拜和憧憬,从中我们不难了解到作家的气质、教养、兴趣和精神状态。与虚无性较少、对于人生持肯定态度的日本唯美派作家谷崎润一郎相比,永井荷风具有强烈的逆反、反俗精神,也具备敏锐的文明批判精神。文艺评论家中村光夫说过:“可以认为,在我国的文学家中,他不仅仅理解西方文明的精神侧面,而且是完全消化、吸收了的一位开拓者。他不光了解外国,精通外国文学,作为在国外生活过的文学家,他还是唯一的成熟者。”(《荷风的青春》)正因为这样,当时的永井荷风反而是孤立的,真正理解他的反俗精神和文明批评内涵的人并不多。同时,在世界动乱、军国主义专制统治、封建意识残存、日本经济教育水准还不高的年代,他所抨击的俗恶现象也难以减少、绝迹的。

永井荷风的文学创作还有相当明显的怀古的思想倾向。

明治时代的代表作《隅田川》(1910)就是典型的一例,它在作家的创作中最具古典风格。主要人物长吉、阿丝及梦月的形象,与残留着江户情调的隅田川畔的自然风光揉为一体,写出了一个完整的艺术意境;主人公长吉的感情和心理与作家青年时代的感情和心理是完全重合的。作家说这部作品“是因隅田川衰败的风光驱动了作者的抽象幻想,所构成的写实性的外部艺术”,同时又是“作者那难以抑制的主观倾向所谋求的一种理想的精神艺术——因隅田川景色而外泄的抒情诗式的本能的象征。”永井荷风所追求的理想的、完美的江户时代的艺术情趣,在明治末年的隅田川畔尚未完全消失,他想尽力把该地从夏末到翌年初夏一整年的季节变化、风俗人情用笔写出来,以寄托自己的怀古幽思。

这种怀古的倾向在《濹东绮谭》里也有充分的表现。关于作品的主题,日本评论家坂上博一认为,它表现了“荷风对地志和风俗史的兴趣”,此外,还反映了“必须将关东大地震后快速的时势演变记录下来的作家本能,以及由此产生的义务感”(《论“濹东绮谭”》)。永井荷风之所以对“地志和风俗史”以及“快速的时势演变”感兴趣,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对社会现实不满,无论从伦理方面还是从审美角度,都浸透着永井荷风的憎恶之情。因此,他自然地欣赏江户时代文化,带着怀古的心情看待江户时代遗留下来的一切。《濹东绮谭》中无论对“废词”及古书店老板的热爱,还是对女主人公暗娼阿雪的描写、评价都体现了作家的审美情趣。

他是这样描写和评价阿雪的:

总是梳结着岛田髻和圆髻的阿雪的身影、臭水浜的污秽和蚊子的叫声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为我再现出三四十年前业已消失了的过去的幻影,只要有可能,我真想对这种光怪陆离的幻人幻影说几句明确表示感谢的话。在令人缅怀往昔的影响力方面,阿雪真比饰演鹤屋南北狂言剧的演员和擅长讲兰蝶故事的鹤贺某先生更大些,她是一位巧妙的不讲台词的艺术家。

阿雪是缪司,她使我那倦怠、荒凉的心灵中清晰地浮现出往昔令人怀恋的幻影。……阿雪是一位不可名状的激励者,她使被社会抛弃了的一位老作家完成了或许是属于他的最后一本书的手稿。

这种三四十年前业已消失的光怪陆离的幻人幻影,正是永井荷风刻意追求的江户时代的古典美,或许它是消极和虚无的。永井荷风对它的留恋和追求固然有它自身思想方面的原因,同时,又是社会的政治环境和令人窒息的时代所酿成的结果。1910年,“幸德秋水事件”(即“大逆事件”)发生时,永井荷风正担任着庆应义塾大学的文科教授和唯美派杂志《三田文学》的编辑。他从六月起每天看到载着“囚犯”的马车驶向日比谷最高法院。幸德秋水等十一人被执行死刑后,永井荷风深受震动和刺激。他在《焰火》(1919)中写道:“迄今我在社会上所见所闻的事件中,还从来没有过像这样令人产生不可名状的厌恶心情的。我既然是个文学家,就不应当对这个思想问题保持沉默。小说家左拉不是曾经在德莱菲斯事件上主持正义而亡命国外吗?可是,我和社会上的文学家都一言未发,不知怎地,我总觉得难以忍受良心上的痛苦。我因自己是个文学家而感到极大的羞耻。之后,我就想不如把自己的创作降低到江户时代那样一种格调。从那时起,我开始提着烟袋、收集浮世绘、弹拨三味线了。”


永井荷风并不是一位坚强勇敢的文学家,他没能像同时代的作家石川啄木那样正面进行无畏的战斗,而是采取一种“逍遥派”式的消极逃避、游戏人间的方法,试图以怀古及追求享乐、唯美主义的态度,从严酷的现实中找到一条安生之路,进行一些似是而非的反抗。

这种做法难免给人以畸形的感觉,他所走的道路也像是一个败北者的道路。对此,石川啄木认为他的“感情与其说是清新的,莫如说是放纵的,……许多青年如同蚂蚁聚集于烂熟的苹果上那样,为他作品那甜蜜、恼人和妖艳的风味所陶醉”(西乡信纲:《日本文学史》)。这种评论的言辞并不过分。但是,日本文化史学家石田一良则认为:“在明治四十年代的日本出现了两种反体制的知识分子——反抗国家的政治人物(社会改造者)和离国家疏远而去的非政治人物(隐逸文化人)。如果借用永井荷风的讥讽口气,则两者都是‘给国家(治安)和社会(风俗)散步毒害的’‘非爱国者’(《欢乐》)……在日俄战争以后一般化了的这些反体制的知识分子的出现,乃是我国前所未有的历史现象。”(《日本文化——历史的展开与特征》)这一观点对我们客观、全面地评价永井荷风文学是有参考价值的。消极逃避式的反抗远不如勇敢、积极的斗争,却胜于为虎作伥、蝇营狗苟。从这个意义上说,荷风的隐逸、消极的实质是属于反体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综上所述,永井荷风从年轻时代起就受到西方文化、文学的影响和熏陶,在一生的创作中,常常以西方文化和文明观为基准,对日本从封建时代向资本主义过渡时出现的不文明及驳杂现象进行嘲笑,对社会上浅薄、俗恶的人和事进行无情和辛辣的讽刺。他的人生观总体上说是消极的,一生中的许多时间徘徊在一条遁世、孤独的道路上,并视一切前进的努力为徒劳,中晚期的世界观是虚无和颓废的。不过,他对社会的种种不合理现象又本能地抱有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对那些被时代废弃、忘却的人和事格外同情。他对日本军国主义和右翼团体所鼓吹的侵略、扩张和战争是深痛恶绝的,以揶揄和讥讽嘲弄之,一贯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受到挫折、尤其是幸德秋水事件后,对于现实的巨大的失望、不满和憎恶导致他把视点渐渐地转向怀古方面,憧憬形体完整的以江户为主的古典文化,用写风俗小说的办法来对现实进行消极的反抗,进而发展到用享乐主义的态度描写沉溺于花街柳巷、赞美色情的作品来逃避现实。虽然永井荷风的作品在性描写方面总体说比较含蓄、平稳的,但是有些作品还是难免流于卑俗。他在严酷的现实中试图寻找精神上的避难所,说明了他的软弱和局限,除了自身的原因外,如同中村光夫所言,也有“将他活埋”的社会和时代的罪过(《作家的青春》)。永井荷风的文学由各种要素组成,其思想倾向绝非单一。他的一生证明自己是一个坚持个性的作家,他也许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却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不可缺少的唯美派重要作家,一个泰斗级的大家。


3

作为日本唯美主义文学的开山祖师,永井荷风的文学创作在艺术上既有对于西方欧美文学的借鉴和模仿,有对汉学汉诗的继承和发扬,又有对本国俳句、和歌、狂歌、戏剧、绘画、雕刻等艺术形式的沿袭和传承。永井荷风有过五年的留洋欧美的切身体验,父亲原本就是一位汉学家,从小又在广津柳浪和福地樱痴门下学习,对于江户时代的艺术形式和形态极为熟悉,他在文学创作中,将西方的艺术与日本本土的艺术进行了很好的结合,加上日本明治社会之前始终盛行的汉诗、汉文学的儒教文学观的影响,使得他的文学形成了东西方艺术风格融合,将抒情诗本能外露,又具备理想精神内涵的唯美艺术风格。永井荷风的感觉是敏锐的,虽然评论家寺田透说他的艺术之门因他的嗜好而关闭,而加藤周一却认为,永井荷风和世界的关系建立在感觉之上,对作家而言,世界只是物体,而物体只能是感觉的对象,作家的想象力因此被物体束缚住了(《近代文学3 近代文学的成立》)。

从永井荷风的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欧美作家,尤其是法国文学家们对于他的影响。在赴美学习之前,永井除了学习英文和法文之外,还广泛阅读欧美作家的作品。他喜爱欧洲文学中的幽默和诙谐,典雅的文体,其中有英国文学家拉夫卡迪奥•海恩(小泉八云)、小说家诗人司各特、诗人彭斯、小说家拉姆;德国哲学家倭铿、宗教改革家路德、音乐家瓦格纳,西班牙作家布拉斯科•伊巴涅斯;意大利诗人邓南遮、音乐家普契尼;荷兰画家范曼德等,尤以自身阅读、翻译过作家艺术家居多。法国作家中,永井荷风熟悉卡诺、《菊子夫人》的作者洛蒂、《最后一课》的小说家都德、古典悲剧作家拉辛、小说家阿纳托尔•法朗士、巴比塞、柯莱特、作家普莱沃;画家米勒、夏凡纳、柯罗,其中散文家和诗人最多,如波德莱尔、萨尔德、魏尔伦、亨利••德•雷尼耶、马拉美、弗朗索瓦•科贝、约翰•莫雷亚斯,他们当中不少是象征派诗人,同时也是永井荷风译诗集《珊瑚集》中入选的诗人。雷尼耶是荷风最最喜爱的法国象征派诗人,译诗集中选他的作品最多。当然,永井在自己的诗作中,也运用了法国诗人们的技法。



 嘤嘤残蚊从额上吮去了殷红的血,

洇血的手纸带着玉手温情落在院角中,

那儿立着一株凌寒的雁来红,

好似在企盼凛然的秋霜,

等候傍晚的猎猎寒风。

它不知自己终将在寒风中凋零,

尽管那灿灿的叶绿正在枯黄,

多让人痛心啊,如此美妙的姿容!

舞动着受伤的闪闪双翼,

秋色中飞来一只病恹恹的蝴蝶,

它在终将枯萎的雁来红枝叶间飞动,

它在怀疑是否还能再与这花儿重逢。

脑中的梦幻,

紧连着晚秋暮色匆匆降临的庭院角落,

告别了你呀,

我只能与这必定凋零的雁来红形影相吊,

你可知道此刻我心情的沉重?

  ——《濹东绮谭》

荷风自作散文诗

受父亲的影响,永井荷风自幼热爱汉学和汉诗。1896年,他作为柳桥代地的管箫师傅荒木的弟子,同时向岩溪裳川学习写作汉诗。他熟读唐代三体(七绝、七律和五言)诗法(有二十卷本等几种),爱读小杜和老杜(杜牧和杜甫)的诗作,酷爱王次回(王彦泓)的艳词诗,在自己的创作中恰到好处的引用并习作。

 病骨真成验雨方,呻吟灯背和啼螀。

 凝尘落叶无妻院,乱帙残香独客床。

 附赘不嫌如巨瓠,徒痈安忍累枯肠。

为应三复南华语,鉴井翩跹是药王。

——王次回:《疑雨集》


碧树如烟覆晚波,清秋无尽各重过。

故园今即如烟树,鸿雁不来风雨多。

—— 荷风自作七绝 《雨潇潇》


将永井荷风的一辈子称作“遁走者的生涯”的作家江藤淳指出:荷风对于法国文学艺术怀着“无偿的憧憬”,这是一种“艺术的功名心”(江藤淳:《永井荷风论》),他出版的译诗文集《珊瑚集》是他作为充满活力的近代艺术思潮的鼓吹者的一部纪念碑式的作品。但它同时又是作家的注意力从欧美文学转向本国的江户文学的契机,它们是互为表里的。他向江户文化艺术、趣味倾斜的速度很快,形成了他独特的、无序的、奇妙的文体。或许这与作家那段时间自己的位置不稳定有关,他没有确定自己形象的余裕,无法直面自己曾经有过的意志和理性。

永井荷风文学中除了象征派译诗和汉文汉诗之外,还常常以日本的短歌、俳句和狂歌之类的诗作来表达作者的心情,反映了作家对于江户时代文学、文化、艺术和文明的绝对沉迷。如小泽信男所说:“只有在江户中,才能发现可以和繁花似锦的巴黎抗衡的艺术生活(《筑摩日本文学全集永井荷风》)。他热爱江户的文人•诗人馆柳湾、俳句诗人横井也有、宝井其角、榎本其角;狂歌师蜀山人大田南亩;歌舞伎、净琉璃、狂言剧作家河竹默阿弥、鹤屋南北;熟谙净琉璃的河东调、园八调、宫薗调、新内小曲、一中节、义太夫调、清元调;热衷于日本画家溪斋英泉、歌川丰春、歌川丰国、葛饰北斋、竹久梦二、斋藤幸雄、谷文晁、铃木其一、圆山应举、狩野探幽;儒学者林述斋、成岛柳北、小野湖山、物徂徕;通俗小说家为永春水、泷泽马琴、式亭三马、井原西鹤、柳亭种彦、高畠蓝泉、山东京传;喜好人偶、(小野鹅堂)书法、草双子(插图读物)、上方喜剧、阿呆罗陀经说唱、剑术、衣物、漆艺(一闲漆器)、镰仓雕刻、八丈绢、秩父绢、建筑、御歌所、说唱、戏剧演员……不一而足。所有的江户艺术都能在永井荷风的创作中登场,形成了浓郁的江户氛围。如评论家吉田精一所指出的:这种对于江户艺术和江户文明的爱好必然导致永井荷风作为“江户文明的保护者”而沉湎于日本的花柳界,进而说出“在欧化主义风行一时之际,如果没有花柳界,江户的音乐剧将彻底绝灭。我们应该永远想向他们表示感谢”之类的话(《近代文学3 近代文学的成立》)。

庭园小蜗牛,压得文七难动作。

解开头绳间,小虫鸣叫音微弱。

弹拨弦乐声,大雁闻之急坠落。

富士大雪萦,君欲驾鹤向西行。

  ——荷风・ 俳句 《晴天木屐》


老砚似茄子,熟不拘礼伴大师,备受珍爱不舍弃。

—— 狂歌《散柳窗的晚霞》

     

 天天与夜鹰订下临时婚约,

月夜可憎,暗室悦颜。

即使如此,彩油屐齿一抹黑,

却让那假意的恋情声声诉冤。

铺下草席,摆好枕荐,

黄昏六点,佳时常往返。

幽会吉田町,近如手巾掩俏脸,

相约今晨,理应前来一如早先。

正宗歌谣节节吟,恰似深深阱底陷。

大道旁与他客相见如陌,

却于鲛桥娼家肌肤相传。

采女愠怒依依于原,一见直助怜恤之面。

酷情而下泪雨索罗,晚妆融泪,补漏纠偏。

吃醋争执话枕边,终将言归于好破镜重圆。

                      ——  富本净琉璃说唱词


永井荷风最喜爱的书房“偏奇馆”象征着他偏奇隐逸的一生,然而,在1945年3月10日的美军大轰炸中,永井荷风亲眼目睹偏奇馆葬身于熊熊烈焰之中。他是在疏散地冈山迎来日本投降的。1957年,他迁居到市川市八幡町,1959年4月30日早晨,去他家做家政的女佣发现独居中的荷风吐血病故,诊断为胃溃疡吐血造成的心脏麻痹。享年八十岁。

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永井荷风在一条陋巷之中谢世,证明了他是一位一生坚守自己思想和个性的作家。数度出版的永井荷风全集中以岩波书店在1971-1974年间出版的29卷本《荷风全集》最有代表性。


三卷本(序)  2017年10月5日  于上海外国语大学成蹊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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