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 莫须有的日本论
作者简介
李长声
旅日作家、日本出版文化史专家
曾任《日本文学》杂志副主编
著有李长声自选集三卷：
《反正都能飞：文学及出版》
《况且况且况：历史与文化》
《雪地茫茫呀：生活并审美》
日本人爱问自己从哪里来，总琢磨自己是怎么回事，所以日本人论、日本文化论向来是出版的热点。或诚如主张日本脱亚入洋（大洋洲）的剧作家、评论家山崎正和所言：日本人没有绝对的存在（上帝）为背景，靠他人的视线证明自己的存在。
山崎正和
日本论就是他人的视线吧。据说“二战”后六十多年此类书出版千余种，多数是读物，不乏通俗有趣的，也时有名著或畅销书。日本论的基本路数是找出日本特殊性，乃至结论为日本是外人（外国人）不能解读的，孤芳自赏。或许读来读去，譬如暧昧，觉得像那么回事，真就暧昧起来，越活越像日本人。
1945年战败后日本论之始是美国文化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将日本文化定型为耻文化，与西方的罪文化相对，就是说，西方人总记着老祖宗得罪过上帝，而日本人只在乎世人的眼光。
20世纪60年代丸山真男的《日本的思想》、川岛武宜的《日本人的法意识》等著书基本上强调被否定的方面。1970年代日本崛起，一跃为世界老二，自画自赞的日本论勃兴，代表之一是梅原猛。痴与罪之说始作俑了一字（词）论定日本的论法，如土居健郎的“撒娇构造”的“娇”，韩国人李御宁的“缩小取向”的“缩”，以及“侍”（武士）、“纵”（纵向社会）等。
1980年代出现对日本论的批判，尖锐的有别府春海的《意识形态的日本文化论》、道格拉斯·拉米斯的《内在的外国——〈菊与刀〉再考》等。浅见定雄的《冒牌犹太人与日本人》，批判山本七平的畅销书《日本人与犹太人》关于犹太人是胡说八道，太田雄三的《拉夫卡迪奥·赫恩的虚像与真像》彻底批判过度美化日本文化的小泉八云。
《菊与刀》
鲁思·本尼迪克特
不与他国严加比较就不能说某国的文化在某一点上是独特的。越不知道外国越容易上本国文化论的当。破解各种日本论的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指证日本这个长处那个短处，外国也大大的有。譬如山崎正和所说的日本人没有绝对的存在（上帝）为背景，靠他人的视线证明自己的存在，这话拿来说中国人也恰到好处，或许还正是儒教的教化所在，以至慎独，没有人看着也要对得起良心。
近来日本论之类书籍的翻译日见其多。实际上，每一种论说上市都有人起而驳之，不过，我们的译者把译序冠在人家的书前，不大提这种事，颇有为作者讳的君子之风，但本来对其书其人并不了然也说不定。于是有一本书很值得一读——小谷野敦的《日本文化论作假》。这位烟鬼评论家一气敲打了《菊与刀》《“撒娇”的构造》《阴翳礼赞》《纵社会的人际关系——单一社会的理论》《共同幻想论》等百余种关于日本文化、日本人的著书，似有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但提供了这些书在本家被阅读、被批评的轨迹，足以使我们警觉，免得把摆上桌面的菜肴就当作美味，庶几能看透日本的虚像或假象。
《“撒娇”的构造》
土居健郎
譬如《“撒娇”的构造》基于语言相对论，认为只日本有撒娇一词，而西方语言里没有，便显示了日本文化的特性。韩国学者李御宁指出，朝语中也有相当于撒娇的词语，道破了娇字论的前提，对此，土居也虚心接受。李御宁提出缩字论，也难免以偏概全，日本也有大的，如奈良大佛，中国也有小的，如三寸金莲。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所写并非真实的武士，而是明治年间武士已失去真相之后编造的理想形象，此后，关于武士道的书五花八门，基本是沿着他的路子造假。中根千枝的《纵社会的人际关系——单一社会的理论》出版于1967年，畅销百万册，现今仍摆在书店里，但几乎已无人称之为名著。所谓国民性不是千古不变的，时代演变，也随之不断变化。
日本论的最大缺陷是无视亚洲。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论基本拿西方作对比，他们据为独自的文化的，骨子里往往是汉字文化圈文化。打败我大清前后也重视过中国文化，但那是为走出中国文化的阴影，脱亚入欧，即走进欧美文化的阴影，仿佛日本只能活在别种文化的阴影里。对中国人中国文化加以分析，不无卓见，却也极尽贬低之能事，甚至影响了鲁迅那一代人的看法。
旅居国外或研究外国，不得不面对母国，于是乎人分两类，或是崇拜另一国文化，以至于忘记了作为母国人的宿命，或是陷入母国文化民族主义。留学海外，变成激烈的民族主义者，学文学的如江藤淳，学数学的如藤原正彦。原因未必在文化的差异，有不少来自语言隔阂、社交闭塞所造成的孤独，引发乡愁。越是知识人越偏激，似又有自尊心遭受了打击的缘故。
《日本独自性的神话》
彼得·戴尔
日本论作假的原因，小谷野敦采纳《日本独自性的神话》一书的作者彼得·戴尔（澳大利亚人）等的看法：原因不单是民族主义，根子更在于19世纪以来（或更古以来）把“历史”和“文化”实体化而“本质”即在其中的观点。
（说明：本文选自《况且况且况》）
文 | 李长声
编辑 | 聂晓燕
图片 | 聂晓燕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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