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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培云 | 靖国神社,日本人不觉得荒唐吗?

熊培云 东亚评论 2019-05-22


作者简介


熊培云


南开大学副教授

曾任《南风窗》驻欧洲记者

代表作:《思想国》

《重新发现社会》

《西风东土》





7月15日


早上有两个人来检查房间里的火警设施。其中一人进到屋内,用竿子举着一个圆罩,依次压在嵌在天花板上的几个感应器上。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用竹竿挂塑料袋抓知了的情景。


许多媒体报道了西山太吉案,称最高裁判所判政府不公开冲绳密约是民主的崩溃,并对西山太吉表示了普通的同情。


2014年7月15日《朝日新闻》。1972年《每日新闻》记者西山太吉曝光佐藤荣作内阁与美国达成密约,自掏腰包补贴美军在冲绳造成的损害。日本政府坚称密约不存在,拒绝公开请求并检控西山教唆泄密。该案前后几经反复,最高裁判所于2014年裁定政府不公开的行为正当。


新宿自焚案在经过两周的沉寂之后,今天终于有了不同的声音。据《朝日新闻》报道,就在安倍政权急于解禁集体自卫权的同时,一首题为《明天战争就要开始》的诗在推特上流传,并被谱成歌曲。这首诗写于七年前,作者是宫尾节子。据说当宫尾看到网络留言板上互相谩骂的文字,满员电车中面无表情的人们,以及层出不穷的自杀、虐待致死等新闻时,她感到心痛,写下了这首诗,并在今年1月发到了网上。新宿自焚案发生后,有推特用户将这首诗再次顶了起来,以抗议这个对他人命运无动于衷的世界。没有谁会赞扬类似自杀行为,只是这种对他人之死漠不关心、对政治动向反应迟钝的现状,引起了感时忧世者的普遍担心。


2014年7月9日《朝日新闻》


约好中午请智子在文学馆“笨蛋”咖啡馆吃饭。半路上遇到一个非洲裔的女子,她也住在别馆,我们时而英文时而法文地交流着。得知她主要研究明治以来的日本史,我便问她是否知道石桥湛山,她说知道。而当我谈起石桥湛山的小日本主义时,她似乎又十分茫然。不过看得出,她对我提到的这个人物很感兴趣,所以拿出手机,停在路边看了好一会儿维基百科上的词条。因为还要赶时间,我便先走了。这个细节再次表明,石桥湛山在日本史里是一个不被着重介绍的人物。


石桥湛山(1884-1973),日本政治家。早年投身新闻界,曾提出“小日本主义”,反对殖民扩张。1956年当选日本首相,在任仅六十五天即因身体原因辞职,由岸信介接替组阁。


我先到了二号馆,智子正好骑着车子下课回来,车筐里放着一罐麦片。她知道我找遍附近商店买不着麦片,于是帮我从网上订了一份。来到“笨蛋”咖啡馆,我们各点了一份套餐,她还在为昨天的一点小事生我的气。有几分钟我们兀自吃着饭,谁也不理谁。虽然我偶尔觉得她总有点想要把控全局的意思,但更多时候还是对她充满感激与歉意。来东京一个多月,总是她在帮我忙前忙后。


熬过片刻僵持,我们开始讨论问题。当我说起《东京新闻》和几所日本大学的优点时,智子立即加以“纠正”。


“其实《东京新闻》并不总那么好,报纸坏的时候也挺坏。关键看谁在那里主持了。


“除了东京大学和北海道大学,京都大学也许更值得你去了解。”


我说几年前我去过一趟京都大学,但那次只是走马观花,而这次来日本恐怕也没有时间去了。当然,我对“京都学派”早有耳闻,那里是科学家的摇篮。


京都大学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没有多聊。在她起身回二号馆时,我从她手里接过麦片,特地拥抱了她。这是我从欧洲沾染的与朋友分手时的常用礼节。她很高兴的样子,立即与我和好如初。其实我们之间本没有什么矛盾,昨日的一点不愉快起因也是我为她着想。两个人交流都会有误解,何况有着亿万人口的两个国家。


下午去丰岛区大塚地铁站附近的青年法律家协会参加活动。这是一次有关安倍参拜靖国神社违宪诉讼的宣讲会。TOKYO大树法律事务所的井堀哲向与会者讲解了他们将如何状告安倍。早在今年4月21日,井堀哲和木村庸五、千叶惠子等13位律师组成律师团,将靖国神社和安倍同时告上东京地方法院。本次原告共有273人,包括关千枝子等二战死者遗属及市民。法院将于9月22日开始第一轮法庭辩论。


2013年12月26日,第二次当选的安倍晋三以首相身份参拜靖国神社。


“首先声明,我是在新宿区法律事务所工作,我们的法律事务所没有任何政党背景,比较独立,做事全凭良心自由。打这个官司不独为反对安倍,而是为了预防战争。”作为律师团事务局长,井堀哲有言在先。接下来他开始解释为什么律师团将靖国神社、安倍和日本政府同时告上法庭。早先,律师团团长木村庸五在一份声明中指出,安倍去年正式参拜靖国神社的行为违反了日本宪法规定的政教分离原则,同时侵害了民众的和平生存权等宪法保障的各种权利,所以诉状将安倍晋三、靖国神社、日本政府三者并列为被告,要求法院勒令安倍停止参拜,同时要求靖国神社停止接受安倍参拜,并向每名原告赔偿1万日元。


律师团声明强调,安倍参拜靖国神社是在美化和鼓励“靖国史观”,安倍企图复活靖国神社作为军国主义精神支柱的作用。结合安倍上台后强化军事体制的一系列举动看,参拜靖国神社相当于一种“战争准备”,威胁到了日本民众的“和平生存权”。至于为什么每人索赔1万日元,是因为日本现行法律规定,只有提出损害赔偿,法院才能受理违宪审查的案子。


“我们需要借助的法律,包括针对国家的《国家赔偿法》第1条,针对安倍首相个人的《民法》第709条,针对靖国神社的《民法》第719条。对比以往中曾根康弘和小泉纯一郎的参拜,安倍的参拜性质更恶劣,动机更危险,后果更严重。”


针对安倍参拜行为提起违宪诉讼时的原告征集传单


紧接着,井堀哲强调了安倍参拜靖国神社不同以往的几个特征:


首先,以首相身份正式参拜的要素强烈,如安倍反复在国会答辩中对自己第一次出任首相期间未能参拜“痛恨至极”;这次参拜时间选在第二次上台一周年之际;前往靖国神社时动用公务车,且让公务人员随行;以总理大臣名义献花。这些均具有强烈的正式参拜的特点。国家与靖国神社在精神上逐渐一体化。


其次,安倍参拜的宗教色彩浓重。安倍遵循神道礼仪,在供奉战犯的正殿行“二拜二拍一拜”礼,参拜后发表的谈话中使用“御英灵”、“御灵”、“魂”等特定宗教用语。作为首相,安倍强调靖国信仰,构成了对信教自由的侵害。


其三,安倍第二次上台后的国际环境与以往不同,参拜招致了包括美国在内的国际社会的批评。尤其是在日本与中、韩关系恶化之际,安倍的参拜行为进一步助长了紧张的局势,加剧了与邻国的冲突,增加了本国国民的不安。


其四,在日本一些地方法院和高等法院对小泉参拜做出违宪裁决后,安倍的参拜更有明知故犯的一面。


……


井堀哲讲完后,时间有点晚了,组织者端出提前订好的晚餐,大家边吃边聊。我对自己此次访日的初衷做了简单介绍,并分别对两国过于迎合政治或市场的媒体环境表示了担心。如果媒体不能真正担起责任,而受众偏听偏信、没有警觉,两国关系只可能越走越远,甚至引发再次敌对。至于状告安倍参拜靖国神社的诉讼,我提了一个在井堀哲看来十分尖锐的问题。我说首先我很欣赏日本社会为捍卫和平宪法所做的一点一滴的努力。问题是,既然针对中曾根和小泉的违宪判决对安倍继续参拜没有任何实质性影响,那么接下来的这次违宪诉讼又有何意义!我知道根据日本法律,违宪审查不能从法理上抽象地进行,而需要有具体的受害者主张具体的权利才能提起诉讼,这意味着违宪审查在预防犯罪、侵权等方面的作用非常有限。我讲完后,也有其他律师表达了类似看法。


涉及2001年小泉纯一郎官方参拜行为的11份判决中,福冈地裁与大阪高裁的两份判决认定其行为违宪。


对此,井堀哲回答说:“以前,中曾根和小泉虽参拜多次,但他们会尽量避开公共身份,有时甚至还会有心理上的不安。而现在的安倍不但心安理得,更有咄咄逼人之势。安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种状态是危险的。我们提起诉讼,就在于号召大家一起来保护我们的宪法,让那些政客遵守宪法。至于以前的胜诉案例,我们会把它们当作武器继续战斗。”


接下来的聊天让我对井堀哲有了更多的了解。2003年齐齐哈尔发生了侵华日军遗弃化学毒剂泄漏事件,受害者要求日本政府谢罪并赔偿。井堀哲曾经是“中国受害人索赔要求日本律师团”的律师,并到齐齐哈尔取证,不过最后他们还是输了官司。


座谈会共有十几人参加。除了律师,还有两位刚刚从早稻田大学毕业的学生。其中一位的父亲据说是日本的著名律师,而她也打算做律师,目前正在等待第二次司法考试的成绩。


“我开始对法律和政治感兴趣是在2000年左右,”这位学生说,“那时我还在读小学。当时学校开始有了升旗仪式,要求我们向国旗效忠,这让我非常反感。所以,当有同学问我将来有什么梦想时,我说我一定不会成为像校长先生那样的人,因为他强迫我们效忠国旗。”


这位学生谈到的事情与1999年日本国会审议通过“国旗国歌法案”有关。法案要求全国的小学生必须唱国歌《君之代》,挂国旗“日之丸”。不过,法案受到了来自社会的强烈抵制,反对者认为此种做法和日本在战败前要求中小学师生背诵《教育敕语》、对天皇和皇后的照片鞠躬行礼、齐唱“君之代”等礼仪殊无二致,是政府借助国旗、国歌给国民洗脑。二战结束后,日本国民一直在尽量回避与国家主义相关的东西。所以我从来没有在日本的大学校园里看到过日本国旗,因为大学是自治的公共机构,不必由国家沾染。就算现在,你跑到东京街头找个年轻人问日本的国庆节是哪一天,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会说不知道。国家主义的东西,在这个国家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2016年5月3日《中日新闻》所载国旗国歌与大学自治问题


说到日本国旗,让我很不理解的是,同样作为法西斯国家,为什么德国能够永远废除万字旗,卸下历史包袱,而日本却将这面引导日军杀戮的具有军国主义象征意味的旗帜继续定为国旗。和德国几十年来对纳粹的深沉反思相比,战后日本除了用东条英机等几个战犯的脑袋切割掉了战争责任,还切割了什么呢?那些让国民憎恶的国家主义的东西,又要卷土重来了吗?


借着今天这个场合,我问大家是否了解石桥湛山。十几个人里只有井堀哲表示知道,而且他给我抛出了一个鲜为人知的隐情——“石桥湛山那次生病,是被美国人下了毒。”理由是美国人不希望日本执行他主张的那种比较独立的内外政策。不过信息来源他并没有说。


石桥湛山被美国人下了毒?这样的历史谜团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的确,二战后日本的战犯和右翼势力没有得到清算,甚至后来被重新扶持,少不了美国的功劳。而石桥湛山因为和美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也难免被美国轻视。


1957年接替石桥出任首相的岸信介是现任首相安倍晋三的外祖父,曾被列为二战甲级嫌犯。岸信介在首相任内签订的新《日美安保条约》激起日本国内极大民愤,直接导致60年安保斗争的爆发。


我不知道井堀哲所言是否有根据,但有一点可能是对的:如果石桥湛山不是因为身体原因只做了几个月的首相,而将权柄拱手让给了岸信介,日本的内政外交可能会比现在好看一些,中日和解也不至于如此一波三折。



本文选自《西风东土》



文 | 熊培云

编辑 | 库浩辰

图片 | 库浩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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