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互联网时代，日本文艺青年发明的99种打发旅途时间的方式
15世纪到17世纪，资本主义兴起，以哥伦布为首的航海家们在世界范围内进行远洋航行，极大地扩展了已知世界的范围。后来人们将这一时期称为“大航海时代”。
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位于东亚一隅的日本，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波澜壮阔、充满发现的“大航海时代”。
这就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近代日本的欧洲航路。
1936年8月，日本发行的新版《渡欧指南》的航海图
那么问题来了，近代日本的欧洲航路到底是什么？
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主要国家完成了工业革命，在世界范围内进行殖民扩张。而东亚岛国日本尚处于封闭落后的幕末时期，锁国令解除不久。外面的世界对日本人而言，还是一片充满未知与好奇的陌生之境。
日本邮船公司发行的不同版本的《渡欧指南》封面
1896年3月15日，日本“土佐丸号”邮船从横滨港起程，途经神户、下关、香港、科伦坡、孟买、塞得港、伦敦等地，最终停靠比利时的安特卫普。由此，日本加入欧洲航路，开启了近一个世纪的“大航海时代”。
1896 年3月19 日，在停靠港神户为“土佐丸号”启航举办的庆祝会
说起来，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上半叶，日本人前往欧洲的通道主要有三条，分别为欧洲航路、西伯利亚铁道和经由美国的路线。其中，使用最频繁且对日本人的世界观及近代化进程影响最大的，非欧洲航路莫属。
当时的欧洲航路，可谓星光璀璨，汇聚了日本众多政界、商界和文艺界人士，有遣欧使节、政治家、企业家、学者、文学家、画家、歌唱家、体育明星，等等。他们大多能写善画，用笔记录下了旅程中种种见闻与感受（牢骚与吐槽），令人大开眼界。
1863年6月27日，长州藩士伊藤博文（没错，就是那个李鸿章的老对手，后来日本第一个内阁总理大臣伊藤博文）、井上馨等五人，从横滨出发奔赴英国。
19世纪60年代，帆船逐渐被蒸汽船所取代。在上海未找到前往欧洲的蒸汽船之前，伊藤博文他们一直待在停泊于港口的船上，“吃的是要拿去喂狗的面包与残羹冷炙”。
当时欧洲航路上，各国邮船来来往往，英国的、法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等等。各国邮船有自己不同的特色。对于那时还不习惯吃面包啃牛排的日本人来说，乘坐日本邮船最大的好处，当然就是提供日本料理了。
据《小波洋行土产上》9月17日的记载，神奈川丸号当天晚餐有“鲱鱼烤串、牛肉炖菜、蒸鸡蛋羹、竹笋红烧豆腐、酱菜、正宗的酒”，让人“垂涎欲滴”。
1900年9月22日，在柏林执教的儿童文学家严谷小波起程前往柏林，从横滨乘坐德国邮船罕布卢菲号。但当天的午餐不论哪道菜都很辣，让人败下阵来。10月29日，英国人、美国人、俄罗斯人、荷兰人共同签名，发起抗议，逼迫船长改善伙食。
漫画家近藤浩一路于1922年初次赴欧旅行。他原本就不喜欢西餐，为了此次欧洲之行，他进行了五个月的“吃面包练习”。面包倒是可以吃了，但依然没有适应西餐。在船上，服务员拿来了用外语写的菜单，可他完全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只好胡乱点了些。但吃饭时又将餐盘的顺序弄反了，引来女服务员的轻声嘲笑，弄得他食欲全无。
彼时日本人还不习惯穿西装。但在欧洲航路上，乘坐英国、法国或德国邮船，去餐厅用餐时，按照礼仪要穿燕尾服。这可愁坏了一众日本乘客。
近藤浩一路没有穿西装的习惯，只带了一套西服，还是去世的岳父的衣服，已经有十年没有穿过了，而且他都不知道怎么系领带。下面这幅漫画描绘的就是三人去餐厅之前换西装的场景。因为不习惯穿西装，光是打领带就花了很长时间。
欧洲航路上的邮船，等级非常鲜明。就船舱而言，大体分为一等A、一等B 、二等、特别三等、普通三等、四等几个不同级别。
一等船室的内部陈设非常豪华，约有六个榻榻米大，配有两人用的起居室、化妆间，还有宽敞的沙发、一人高的穿衣镜和衣柜。
船内公用的空间有餐厅、浴室、谈话室、吸烟室、诊察室、理发室等。
欧洲航路邮船上浴室用水是海水，且水量少，沐浴者的后背与脚尖还露在外面。
餐厅也根据等级分开，一等、二等和特别三等提供西餐，三等提供日本料理。在一等船室“极尽华美的餐厅”里，摆满了山珍海味，乘客抽着雪茄，沉醉于香槟的微醺中。
伏见丸号上的一等餐厅
四级船舱是什么情形呢？
1902年2月25日，中村春吉从横滨港乘坐日本邮船丹波丸号，开启环游世界之旅。因为手头紧张，乘坐的是“最下等”的四等船舱。他一走进船舱，就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扑鼻而来。舱内非常狭窄，连转身都十分困难。船稍有动静，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呕吐、呻吟。中村形容为比“终身监禁的牢狱”还要恶劣，所以他尽可能地待在甲板上。
不过，四等船舱的乘客还不是欧洲航路的最底层。
石津作次郎在《欧罗巴之旅》中开设了一个名为“甲板乘客”的栏目，对其进行介绍。甲板乘客只需缴纳水和炭的费用，在甲板上搭个帐篷和衣而睡。据说每次航行都会夹带一两百名甲板乘客，他们完全被当作货物一样对待。
《绿色时代》一书中，川岛理一郎关于甲板乘客的写生作品
基本的衣食住满足了之后，在前互联网时代，动辄长达几个月的海上航行，日本旅行者们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呢？
这可难不倒欧洲航路上这些文艺界人士。
他们打发时间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作俳句、发行船内报纸、做演讲、做游戏、画画、摄影、打甲板高尔夫、办演唱会、办热田表演艺术会、办运动会、办假面会、办舞踏会、练习自彊术、跑步、游泳……
1920年11月22日，水彩画家三宅克己结束了9个月的欧洲之旅，从马赛登上加贺丸号。此时的加贺丸号乘坐着许多文部省派往德国、英国、法国的研究者，他们在船上举办演说会，后来结集出版了《印度洋演讲集》，收录15篇演讲。
演讲的主题五花八门，从“毒气战争”、“德国的赔偿问题”，到“英国军舰的变迁”。从这些题目可以感受到“一战”终结后的时代气息。
加贺丸号上的高级船员与第一、第二等舱中的日本乘客
在香取丸号邮船上，还乘坐着赴巴黎参加第八届奥运会的日本体育健将们。在船上，他们也不忘利用有限的空间进行体育训练，比如练习短跑：
再比如游泳。游泳池长为7米，宽仅5.4米，极其狭窄。跳进去后，立马就游到了对岸。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灵活利用这么小的空间，反复进行转身练习。
当时，欧洲航路日本邮船上还流行打甲板高尔夫。所谓的甲板高尔夫，是在甲板上设置9个洞穴，用球棒击打代替球的5个圆盘，将其打入洞中的游戏。
下图是《船医风景》一书中收录的浅间丸号甲板上举行甲板高尔夫的照片。书中还收录有英文说明，指出“英国人至今还不会玩这种游戏”。
乘客们还喜欢玩一种叫 “猪尾巴”的游戏。绘画技术好的人在甲板中央画出没有尾巴的猪。竞技者在离猪5到7米开外的地方被蒙上眼睛，转三圈，面向画的方向站立，然后手拿别人递来的白粉笔，画出猪尾巴。
自彊术是中井房五郎于1916年创造的健康体操，近藤浩一路也是自彊术的“追随者”。由于船舱狭窄，他们就跑到甲板上光着身子练习体操。渐渐地，围观的外国人也只穿了件T恤衫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不过，一开始，他们是在外国人都就寝后才偷偷进行练习的，因为外国人“不喜欢光着身子”。
《异国膝栗毛》一书中的漫画《自疆术的宣传》
这些活动中最受欢迎的是吃面包竞赛。竞技者双手被绑在身后，盘子里撒满了面包粉，里面埋有面包块。竞技者将头埋于盘子里，口中塞满了面包粉。围观的乘客看到后无不捧腹大笑。
除了上述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之外，最令他们感兴趣的，便是在邮船停靠港口期间，下船体验亚洲、中东、地中海等地的异域风土与文化，由此对本国文化进行换位认识，也重新确认自己的身份。
《世界地理风俗大系》第四卷《南洋》中展现的工人搬运橡胶乳汁的场景
当然，在欧洲航路上，他们忍受长途航行的种种不便，最重要的驱动力便是考察欧洲国家先进的工业文明和政治制度，进而借鉴学习，并将其带回到日本。
拿破仑三世（Napoleon III）接见文久遣欧使节
长州藩士伊藤博文与井上馨赴欧之旅开启一年后，即1864年，长州藩的村田文夫违背幕府的禁令，动身前往英国。他觉得，如果不冲破禁令去欧洲一探，最终只能是井底之蛙。见识了英国的造船厂后，他才惊觉日本与欧洲的文明落差是如此之大。而这一状况直到19世纪末也基本未发生变化。
“世界第一大舰”，（村田文夫《西洋见闻录》）
甲午中日战争胜利后，日本国内的国家主义开始抬头。“东洋的英国”“世界的日本”“大国国民”等称谓，是当时日本国内流行的自称。
1937 年9 月从青岛回国内避难的人们，在四个月后乘坐诹访丸号返回青岛
小说家水田荣雄曾作为《中央新闻》的记者，于1896年远赴欧洲。
明治之后的三十年间，日本确实走上了近代化的道路。但是，若与英国在这三十年里取得的进步相比，日本的进步在水田眼里只不过是“儿戏”罢了。看着英国数十个大型造船厂，水田荣雄思量，日本想要称耀于世界，还需要好几十年。
一艘被德国潜艇击沉的英籍邮船
大桥又太郎在《欧美小观》一书中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表示非常“忧虑”。
他结束欧洲之旅回国后，周围的熟人都问他：“那边有比日本更好的国家吗？”
他回答：“没有比日本再落后的一等国了。”
大桥认为，自称“一等国”只不过是日本人的虚荣心作祟罢了。
卡萨布兰卡港，纳粹德国的船只在这里频繁进出
虽然与欧洲列强相比还有很大差距，但甲午战争后日本想要成为远东帝国，野心开始膨胀确是事实。《马关条约》签订三个月后的1895年7月23日，《读卖新闻》刊载《海运扩张方法提议案（承前）》一文，对欧洲航路提出了新的设想：“在日本成为世界商业中心后，此航路将变成最为紧要的联络要道。但是初期需要大量资金，以便与世界屈指可数的大邮船比肩抗衡。”
马赛港：地中海的标志性海港
由此也可以看出，欧洲航路在日本近代史上有着独特的意义，它为刚刚走出闭关锁国状态的日本人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面对以英国为首的欧洲发达工业国家的强大与繁华，日本有志之士感到震惊且忧虑，继而奋起直追，提出“大东亚共荣圈”的构想蓝图，进行殖民扩张。
百年欧洲航路的历史，也是一部日本在远东地区确立帝国地位的历史，一部深刻参与并影响了日本的近代化进程及世界格局的历史。经由欧洲航路，日本从旧世界驶向一个广阔的新世界。
到20世纪60年代初期，日本航空不仅拥有到美国的航线，还开通了到欧洲的航线。直飞欧洲的航空时代的到来，意味着百年欧洲航路客船时代的终结。日本人的海外旅行，在1964年4月1日，实现了自由化。
至此，日本近代欧洲航路的百年历史正式画上了句号。
摘编 | 黄盼盼
排版 | 刘梦蝶
文中插图来自：《海上新世界：近代日本的欧洲航路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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