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三十景 | AKB48：谁家玉笛暗飞声
年少无知之时，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始于幻想。2011年夏天第一次去东京的时候，看着摇摆的电车像虫一样穿梭在夜色中，便心动得不得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烘托着城市的氤氲，车站里的脚步声漂浮在空气里，像是来到了另一个空间。不时看见微醺的大叔穿着西装坐在车站里发呆，我猜想他们一定在逃避喧闹中的孤独，享受偷来的时光。时隔几年又去东京，稍懂了些人情世故的我想到日本男子人到中年压力如山，只觉得心酸可怜。
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里曾说，日本男子年幼时直率天真，而十几岁后则要按照规则克制自我。因为只有被集团接纳，才能获得更高的自我价值。若真是如此，那么日本男子天真直率的一面是不是都被抛到秋叶原去了。想想宅男们专注地生活在幻想里，只是害怕惊醒年轻的梦，是不是也有点可爱了呢。
左图：可爱的宅男形象
右图字幕：幻想的世界给了我活着的希望和热情
2005年，秋叶原风头正劲。《电车男》、“女仆咖啡”的兴起，带来了一股秋叶原热潮。20世纪80年代末，宫崎勤连环杀人事件的发生，给“御宅族”蒙上了灰色的外衣。到90年代后期，御宅作为强大的消费群体被商家重视起来，形象才多元起来。随着文化商品的发展，秋叶原也从“电器一条街”渐渐变为“御宅圣地”。消费者可以通过购买二次元商品获得精神世界的满足，还可以通过接触三次元的具象去丰满想象。伴随着文化商品的多样化，御宅也细化为动漫宅、铁道宅、音乐宅、电影宅、偶像宅等多种群体。并且由于年代、群体、关注对象的不同而衍生出不同的粉丝文化。
在秋叶原的这股热潮中，最为人所知的恐怕当属国民偶像AKB48了。资质平凡的少女，胆怯地做着华丽的梦。少女们因为渴望被大众认可而在表演中体力透支、号啕大哭的柔弱模样，让御宅们产生了想守护她们的渴望。不可否认，御宅将性幻想投射在清纯的少女身上，AKB48也没有拒绝软色情的包装。但秋元康在谈到 AKB48 的制作理念时说：“韩国那些组合是在经过严格筛选和训练后才会出道的，每个人的脸都一样精致，日本组合根本无法与她们抗衡；AKB48 的成员则是未经打磨的，各具特色与个性，歌迷可以看着她们一步一步成长。”这些“未完成”的偶像，也因为平凡、脆弱、坚持而更牵动守护者的心。少女们奋力实现梦想的身影因为投射出“青春”与“社会”的碰撞，而显得更为真实、美好，成为了御宅们“梦想的橱窗”。
在分工越来越细的现代社会中，每个人的生活都固定在无形的轨道上。而社会公共设施、制度的完善也使得“一个人生活”成为可能。“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日本人，便尽可能的缩小交往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根据矢野经济研究所的调查，在日本几乎每五个人里就有一个人是御宅。然而即使有正式工作、也不拒绝社交生活，仍然有不少人感到孤独。产业能率大学的调查数据显示在职场会感到孤独的人数超过6成。小熊英二在《改变社会》中说：“现代社会就是在关系不断被金钱取代的‘大道’上狂奔的社会。…如此发展下去，除金钱、商品交换（商品包括服务于劳动）的关系之外，其他的人际关系就会日益枯竭。最后，甚至是家人、恋人、朋友关系，没钱也无法建立了。”现代社会在给人类提供了自由的选择的同时，又在无形中限定了个人的生存范围，以金钱、交换为半径划出来的圆狭小又封闭，人与人的交点减少，感情也随之淡漠疏离。
对于社交能力低于平均值的御宅来说，这样的社会氛围更容易使其陷入孤独的处境中。村上春树在《爱如夜半汽笛》中描述了孤独带给人的绝望感：“…在这广大世界里，不为任何人爱，不为任何人理解，不为任何人记起——我发现自己成了这样的存在。即使我就这么消失不见，也没有人察觉。那种心情，简直就像被塞进厚铁箱沉入深海底。由于气压的关系，心脏开始痛，痛得像要咔哧咔哧裂成两半。…不过当时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汽笛声，非常非常遥远。…黑暗中我竖耳细听，于是又一次听到了汽笛声。很快，我的心脏不再痛了，时针开始走动，铁箱朝海面慢慢浮升。而这都是因为那微弱的汽笛声的关系。汽笛声的确微弱，听见没听见都分不清，而我就像爱那汽笛一样爱你。”一方面在现代社会“受欢迎”极为重要，另一方面人类需要在社会关系中确定个人的存在。“孤独”的难以忍受，使御宅们本能地想要建立人际关系。为了满足这些需求，秋叶原所提供的虚拟情感就极具吸引力。
如果将“偶像”看做商品，那么AKB48的经营则是在贩卖一种虚拟关系。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娱乐圈的信息也更容易被获取，明星的神秘感难以维持。因此AKB48作为“来秋叶原就能看到的平民偶像”，极为看重偶像与粉丝之间的情感联系。靠着近距离剧场演出、握手会、总选举等粉丝参与式活动，AKB48拉近了与粉丝的距离，并建立起一种“守护”与“梦想代言人”的关系，更能点燃御宅的激情。平凡又不出色的女孩，希望获得御宅的支持、被大众关注的情境，完美地投射了普通人在现代社会想要成功的欲求。正因为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欲求在现实中难以得到满足，就更需要虚拟情境中的情感释放。这也是以御宅为出发点的AKB48在被污名化为“露底集团”后仍能逆袭成“国民偶像”的决定性因素之一。2010年，AKB48开始在日本爆红，其成员由最初的几个人发展到100多人。每年举行的总选举被日本全社会所关注。最为受欢迎的几位成员，如：前田敦子、大岛优子、指原莉乃等完美地再现了秋元康所设计的理念：我不完美，但是有粉丝在背后支撑，我会成长；我够努力，所以能在万人体育场接受盛大的加冕。
大岛优子在采访类电视节目中表示：我们曾经都挺丑。
2009年，秋元康从粉丝的抗议书中获得了灵感，制定了由粉丝决定偶像站位的总选举制度。总选举制度的高明之处在于，它记录了偶像面临高压时的真实情感，所以更容易与观众共情。悬念、热血、励志吸引了大众的眼球的同时，还煽动了粉丝大量购买与唱片、握手券捆绑在一起的投票券。正是这个制度让AKB48在不景气的唱片业异军突起。2017年，电视报道了一则与AKB48有关的社会新闻：福冈县30岁的公司职员为了给偶像投票，购买了585张AKB48 的唱片。在取出握手券后，该男子将全部CD非法丢弃在了山中。唱片里随机放置成员写真卡片、握手券的形式刺激了粉丝消费。在推动喜爱的成员完成梦想的过程中，加强了粉丝与偶像之间的情感关联。大量购买投票券的粉丝还可抽签与偶像单独见面，因此将握手券取出，丢掉CD的行为，在粉丝中也不少见。在粉丝看来，他们不是在购买音乐，而是在购买贴近梦想的机会。同时，在粉丝为了偶像制作视频、征集选票、组织应援的过程中，因为将相似的私人情感释放在了较为封闭的公共领域里而产生集团式的感动，粉丝群体更为稳固。
另一方面，尽管早期成员已被奉为女神，但各具特色的少女通过努力吸引粉丝，谁都有夺冠的可能。获得加冕的成员将会按照粉丝意愿站在队伍的C位，获取观众最大的关注。因此在这个竞争体制里每个人都要拼尽全力才能获得更好的发展机会。AKB48的纪录片里出现过这样的话：“每个人必须拼尽全力才可以，重点是要省出睡眠时间来练习。有时工作多了，大家没法一起练习，还希望能私下自己努力。不能有‘我得睡了’‘我想睡’的念头，只有忍受这些，我们才能有机会站在舞台上。”
正因为AKB48输出的是这种在竞争、困难中不断忍耐、团结一致的正向价值观。在经济衰退、又遭遇大地震的日本，可爱努力的少女成为了一剂清新的安慰剂。2014年，时任日本副首相的麻生太郎在演讲中说：“日本的象征——阿信、大和抚子和AKB48的共同点就是作为个人来说都不是最一流的，（但是她们精神感人）。要说‘一、二、三！齐心协力’的精神还得是AKB啊。单个的日本人也做不了什么，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能创造奇迹。”除此以外，AKB48成员还被爆料参加安倍晋三组织的活动，并拍摄了陆海空自卫队综合募集的广告。AKB48也因其积极的形象完成了从“地下爱豆”向“国民偶像”的华丽转身。
然而这个有代入感的大型励志舞台，也总有落幕的一天。最具人气的成员日渐成熟，毕业不可避免。然而100多位少女里能接过女神棒的人却并不多。已经成名的AKB48尽管仍然在秋叶原的杂货商场进行剧场表演，但抽签决定入场观众的方式意味着粉丝要花100倍的票价才有可能获得幸运垂怜。制作人秋元康与合作公司AKS之间因理念冲突矛盾重重，难以维持前期试验式的制作方式。以御宅的参与式互动为基石的AKB48，在经营规模扩大后失去了本初的周到，无法完美实践将制作主权部分转交给消费者的经营理念。将运营模式输出到日本各个城市以及海外的计划，因为运营商水平参差不齐、山高路远等原因而问题频出。100多位成员之间竞争激烈、温情不在。不少人见成名无望便另寻出路，丑闻不断。梦想这张糖纸落上灰尘后，吸引力这颗糖就怪味扑鼻。由于御宅市场庞大，百万销量的奇迹依然可以持续。但作为面向普罗大众的文化商品，创新率的降低、故事性的削弱、输出价值观的日渐低俗，AKB48已难以维持当年的风貌。制作人秋元康已经将注意力转移给了其他组合，并陆续尝试了更为前卫的2D、3D虚拟偶像的制作与宣传。
从2009年开始到2018年，总选举已经连续举办了10次。2019年总选举却因NGT48（AKB48姐妹团）的丑闻而宣布告一段落。2018年12月，NGT48成员山口真帆因被队友泄露了个人信息，遭到大学生粉丝的暴力袭击。劫后余生的山口真帆不满公司不作为的处理方式，通过twitter向公众爆光了此案件。然而近日山口在舞台上因自己的行为向大众道歉:“很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引起了社会的关注。 CNN报道称：“在世界经济论坛中，日本的男女平权率的排位是110/149。…在西方文化中，强大的女性备受尊重。但是在日本，即使很强大，也要装作柔弱。”并表示不能理解公司不保护的艺人的做法。NGT48的这次丑闻，不止暴露了一直以来运营公司对艺人不负责任、强权管理等问题，还因涉及到近年社会关注的女性权利问题而引起社会热议。山口真帆的“拒绝沉默”也得到了社会的支持和同情。
山口真帆道歉说：给照顾我的人们添麻烦了。后在推特上爆料称自己被运营方强迫道歉。
其实早在AKB48红透日本之时，日本女团已经出现了新的尝试。以女性消费群体为目标的女团E-Girls于2012年出道。因为其帅气、健康又兼具可爱、性感的现代女性形象，连续三年登上红白大合战的舞台。被问到为何舞蹈会这么帅气时，成员温柔地回答说：“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女性，就做轻量级的训练，而是制定了强度不逊于男性成员的项目进行训练。”可咸可甜的双重风格不腻不弱，符合了现代日本女性对独立女性形象的期许，展示出了日本社会另一种价值取向。正处于上升期的E-Girls是否会再创AKB48全盛时期的辉煌不得而知，而养成系少女是否就此被时代大潮湮没也是未知数。前田敦子2012年宣布毕业之时，场外某30余岁宅男随即使用便携式美工刀切腹自杀。大批粉丝情绪激动、焚烧照片、声嘶力竭。警察出动也未能控制住场面。作为连接了现实与梦想的实体，前田对于粉丝的意义已然超越了“娱乐”的范畴，而是御宅幻想与社会成功会话的精神药剂。即便AKB48就此陨落，曾经因这段虚拟关系而获得抚慰的御宅们，不管能否打破现实生活中孤独的瓶颈，都不会忘记夜半曾传来过遥远又微弱的汽笛吧。
文 | 佳长宜
编辑 | 梦 佳
图片 | 佳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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