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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英二访谈:思想繁荣的时代是不幸的时代

小熊英二 东亚评论 2019-06-14

访谈人:小熊英二

来源:小熊英二研究会

译者:德律风(豆瓣)


访谈人简介



小熊英二


庆应义塾大学

综合总合政策学部教授

 研究方向

历史社会学、相关社会科学

代表作

『「民主」と「爱国」』

『社会を変えるには』





小熊英二谈《民主与爱国》



想和历史教科书编纂会抗衡




问:小熊英二先生写下如此有分量的著作,写作动机是什么呢?


小熊英二:在前作《“日本人”的边界》(「日本人」の境界)里,我写了战后冲绳的回归运动,谈了许多方面的内容,其中之一就是随着90年代所谓“新历史教科书编纂会”的出现,围绕加藤典洋的《战败后论》的争论也非常激烈。


在我看来,这是以“讨论战争的历史认知”之形式,来讨论“如何思考战后这一时代”。因为“战争”就像“战后”的底片,“如何定位那场战争” 其实就等于“如何定位战后日本”。



可是,就我当时所知的范围内来讲,人们对于作为讨论前提的“战后”概念的认知充满了错误,这一点是非常明显的。例如,小林善纪的《战争论》不仅对战争一无所知,而且写的东西也表明他对战后史充满无知。


不过,虽然对小林和历史教科书编纂会的批评之际,有许多对误读战争历史认知的讨论,然而对误解战后历史认知的讨论意见却非常少。也就是说,连批判小林善纪和教科书编纂会的一方,对战后历史的认知也是模糊不清的。因此,在关于战后的问题上,我想必须好好地去理解。

 

另外一点,我读了小林善纪的《战争论》,虽说没产生什么共鸣,但却觉得“这个应该很畅销吧”。虽说描述错误很多,但感觉捕捉到了当下社会的某种情绪,如对现代社会隐约的不满。


小林善纪《战争论》封面


比如在《战争论》的开篇,在涩谷的街头,上班族面无表情地行走着,还有一幅女子高中生坐着的画像,“一派平静......到处都是这样衰败的平静”, “一个个家庭分崩离析,离婚率急速上升,以援交之名进行的少女卖淫,中学生间流行着持刀搏斗” 等等,他如是写道。


另外,他认为“战后的日本”,基于美国影响下的“战后民主主义”,自我中心主义和利己主义四处蔓延,呈现为道德崩坏的时代;与之相对的,是对战争,特攻队的美化,认为那是一个“人人都为公效力的时代”。

 

就是说,这本书不是“战争论”,而是“战后批判论”才对。毫无疑问,书中的战争认识、战后认识都是大错特错的,但却捕捉到了当下年轻人的心态,即厌倦了自我中心主义,追求某种被称之为“公”的事物,并通过某些形式去关心政治和社会。我想这也是《战争论》得以大卖的原因吧。

 

几乎同一时期,一家电影院开始放映黑泽明作品特辑,我去看的时候,放的第一部作品就是《七武士》。当时电影院是满座的,影片刚放完全场就响起了掌声。在那时,我就想:“原来如此。如此受欢迎,是因为这就是当今时代人们的心态吧。”


就像在《“民主”与“爱国”》里也提到的,《七武士》里其中一个精彩场面,是武士的主将面对想要逃离战斗的农民时,呵斥道:“只有保护他人也是保护自己;光想着自己的家伙,最后也会自身难保!”



电影《七武士》剧照


不过这样一种风气也不见得都是坏处。最近,反对伊拉克战争的集会人数众多,引人瞩目,我想这和小林善纪的《战争论》得以畅销一样,都产生于某种共通的环境。


总的来说,就是“对当今社会不满,想要通过某种方式关心社会”的能量正在暗中积蓄着。小林善纪原本也是经历过艾滋病污血丑闻及抗议运动(薬害エイズ運動)的人士嘛。



艾滋病污血丑闻抗议运动


但是,这种潜在的能量不免被引向赞美侵略战争,或是“正是战后民主主义让自我中心主义蔓延开来,因此有必要修改宪法”的道路上去。如果能够端正战后认知的话,是否能把这种潜藏的社会能量导向更好的发展道路上去呢,这种想法也是我写作《“民主”与“爱国”》一书的理由之一。

 

要说还有什么理由的话,那就是对教科书编纂会单纯的抵制意识了吧。教科书编纂会的设立宗旨,描述了他们所编纂的教材的理想:“为我们的祖先的事迹感到欢欣鼓舞、也关注过失败的历史、能体验其甘苦的日本人的故事。不仅限于教室中使用,还是亲子阅读、交谈历史的教科书。”

 

坦白说,读到这段话,我想要如果这种东西就是今天所追求的风气的话,那我得写出比他们还要好的书才行吧。“日本人的故事”之类的暂且不说,我想写出一本“为我们祖先的事迹感到欢欣鼓舞、也关注失败的历史、能追加体验其间甘苦”的书。


实际上,看到学生们读了《“民主”与“爱国”》后,会说出“战争原来是这样的啊”、“日本原来也有安保斗争这样伟大的社会运动啊”这样的话,我想某种程度上而言是成功了。



黑泽明电影描绘的所谓战后年代




问:刚刚也提到《七武士》了,《“民主”与“爱国”》里也多次谈及黑泽明的电影吧?


小熊英二:这本书的话,比起用现在的价值标准去指出战后思想的局限,更重视的是,去再现出现这种思想的战后年代的精神状况。为理解战后不久的那个年代的精神状况,黑泽明的电影具有相当大的参考价值。


黑泽明


就像我刚才说的,当时有个电影院在放黑泽明的电影特集,第一部就是《七武士》。那时我刚好开始这项研究工作,于是就去重看了这部电影,觉得自己理解到了战后的精神状态原来是这样的。

 

《七武士》这部电影集中包含了战后思想的情感特征。比如说武士和农民的对比。农民是卑贱的,什么也决定不了,只能顺从权威。与之相对的武士呢,孤傲自立,不向任何事物低头。读过《“民主”与“爱国”》的人就会明白了,与具有“现代主体性”的人物影像相比,这正是丸山真男和大塚久雄所批判的“封建的”人物形象。


电影《七武士》剧照


而就是这样一群武士,却训练手足无措的农民们使用竹枪,团结一致抵抗山贼。我在《“民主”与“爱国”》的注释里也写到,《七武士》上映时,多田道太郎曾经评价说,这部电影所描述的主题是,知识分子与农民,或说先锋派与民众之间的联合何以可能。


黑泽明自身应该没有这样想过,但当时社会情况却很符合这一主题。因为《七武士》在一九五四年上映,是美军占领时期武打电影解禁后不久所创作的电影,当时也正值山村工作队的时期。即使是一般的观众,看到竹枪训练的画面后,脑海中浮现10年前战争记忆的人也很多吧。


在10年前我们自己所经历的那场战争里,实际上军部和政治家,不仅作战表现非常不堪,而且充满官僚主义作风不负责任,还持可耻的利己主义立场,让国民遭遇了巨大的损失,自己却不承担战争的责任。在有过这样战争体验的人们心里,怀有“其实也想像这样战斗一回”的心情,听起来也并非不可思议。


《七武士》就是这样一部描绘战败后的日本所希望的“理想之战”的电影。在迫不得已的自卫战中,大家超越相互对立和利己主义,共同联合起来。这是知识分子也好一般民众也好,左翼也好右翼也好,都能有同感的土壤吧。

 

在最后的画面里,武士的主将说:“又是一场败仗啊。”在留下“失败才是正确的”这样的信息后,电影就结束了。日本在10年前就战败了,所以用“正义获胜,邪恶失败”这样的故事套路是行不通的。


电影《七武士剧照》


如此一来,在头脑中重新审视一番《七武士》,就会觉得丸山真男也好、竹内好也好、鹤见俊辅也好,大家都感觉到了共通的精神状况。然后就要说到脸上的表情了。

 

问:表情?

 

小熊英二:最近的电影里,演员的表情变得不一样了。我可能记得不太清楚,但80年代的电影导演浦山桐郎说过,“黑泽明拍电影的时候遇上了好时代。《七武士》里连农民这样的配角,大家的表情都非常出色。现在再也找不到能有那种演技的人们了。”

 

确实,在当时的日本,有很多在战争中杀过人的人,自己差点被杀害的人,经历过饥饿和犯罪的人,亲历别人在自己身旁死去的人。而且,这种记忆依然清晰。把这样的人和他们的面孔凑在一起拍到电影里的话,就会出现如此震撼的效果吧。

 

《“民主”与“爱国”》这本书的封面得到了不少好评,我想还是因为表情的要素吧。这张照片拍摄的是1947年昭和天皇视察广岛,在广岛原子弹爆炸遗址前,民众们对着天皇欢呼的场面,但并不知道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欢迎还是愤怒,是开心还是在哭泣。总之,感觉就是人们堆积着的这种无法言状的情绪,朝着天皇喷涌而出。


带着这样一种念头,哪怕说我也看了《无仁义之战》,但感觉还是不行。那是1973年的电影,所以表情都完全不一样。即使这部电影描绘的是刚刚战败那会儿满是废墟的暗黑都市,但那种气氛就是出不来。

 

在《七武士》之后,我到那家电影院把黑泽明特辑的所有电影都看了一遍。感觉黑泽明就是这样一位“战后”的导演啊,不仅仅是《七武士》有这种感受。我在《“民主”与“爱国”》里也讲了,黑泽明电影最有意思的创作阶段,要属成功反映了“战后第一阶段”的1945-1954年。

 

不如《七武士》出名,却在上映后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影片还有1950年的《丑闻》。三船敏郎演了一位新人画家,志村乔扮演的则是堕落的律师。三船扮演的画家富有正义感,因为女性友人的名誉受损提起诉讼,并雇佣了志村乔扮演的律师帮忙打官司。之后,志村乔扮演的律师被对方收买贿赂,他怀着一丝愧疚,和三船敏郎一起喝酒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


电影《丑闻》宣传海报


志村乔扮演的律师住在满是烧毁的废墟的贫民窟里,那儿有一片泥沼。“泥沼”这个意象在黑泽明的电影里出现过很多次,而这部影片的泥沼,却映射出了天上的星光。两人都醉了,三船敏郎搂着志村演的律师的肩膀说,“看啊,这样一个泥沼里不也闪耀着星光吗?不论多么走投无路的人也可以吧……”


一看到这个场景,我就想到,这就是所谓战后思想啊。在往后的时代看来有点招人烦的人道主义之“星”,正是在战后的废墟和贫民窟的泥沼这样的背景下,才闪耀出光芒的。


电影《丑闻》剧照


然后,就在眺望星空的画面出现之前,在肮脏的小酒馆里,三船、志村还有其他很多人都在喝酒。刚好是年末,有个醉汉就站起来,喊着说“诸位,今年真是糟透了的一年。但是,还有明年,还有明年”,众人听完一边哭着,一边合唱起来。这种“还有明年,还有明年”的想法,正是支撑着战后思想之“进步主义”的心情吧。



思想繁荣的时代是不幸的时代



问:战后思想也好,黑泽明的电影也好,都将战争体验/战败体验作为活力之源。这种现象是战后日本所独有的吗?

 

小熊英二:日本的“战后”其实也不特殊吧。我在《“民主”与“爱国”》里也稍微提到过,被引介到日本的“法国现代思想”,实际上也有着“法国战后思想”的一面。


从年龄上来说,阿尔都塞和加藤周一、罗兰·巴特和丸山真男、德勒兹和鹤见俊辅、德里达和江藤淳等基本上都差不多。

 

至于说战争体验,布罗代尔和阿尔都塞也在战俘营里呆了几年,列维-斯特劳斯也被征召入伍,随后又逃亡。要是认为这些人的思想没有受到战争经历的影响的话,反而说不过去吧。而福柯,就像我在《“民主”与“爱国”》里说的,“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法国的年轻男女在当时(二战)都有过完全相同的经历。那是对我们个人生活的威胁”,“这一点正是我的理论核心的诉求所在”。



福柯


考虑到这点,福柯为何如此厌恶作为法兰西共和国公共理念的“现代”或“理性”呢?当然作为同性恋者也是一个理由吧。


但想一想,战前还是所谓人民战线的共和国,在被纳粹占领的四年时间里,政治家和大人物们的态度突然转变,成立亲德政权,开展追捕犹太人的运动。可是,一到盟军开进来,又反转为反纳粹的立场了。福柯在十几岁的时候审视这种事态的发生,就不可能相信国家提出的公共理念,即使和自身密切相关也无法去相信吧。

 

而说起来,福柯和吉本隆明大体上也是同代人了。吉本先生明确表示,主张“圣战”的国家或大人物颠覆了对民主主义的礼赞,背叛了民主主义。在那个年代作为支配性话语存在的共同幻想论,给人以某种简单的颠覆感,这是福柯和吉本隆明的共同之处吧。福柯的著作的话,大概谈的都是某种支配性的话语在一次翻转之后,又经历了一次逆转而进入现代这样的内容。

 

对这种局势的体验,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有可能发生。这也正是今天伊拉克、阿富汗、南斯拉夫等地人们正在经历的事情吧。写这本书后我由衷地感受到了,所谓思想繁荣的时代,就是不幸的时代。

 

但反过来也可以说,不幸的时代里思想会更加繁荣。我从在出版社干编辑工作开始,就读了很多大众媒体上发表的文章,但有的作者就没怎么认真写,有的就是受了他人委托姑且那么一写,这样的文章有很多。又或者有很用心用力地写但又脱离了时代的文章,还有“这是搞笑的吧”这种感觉的文章。

 

与之相对的是,读战败后不久写的东西时,会觉得这是很认真在写的文章。当然刚刚战败那会儿没意思的东西也很多。但是,争和战败对人们生活产生的破坏,以及给众人带去的苦痛的体验,还是让很多人认认真真地思考问题的。想弄清这种震撼力到底从何而来,也是我想深化这项研究的一个动机。

 

但是这种严肃认真也就在战后持续了十年左右吧。从时间上来讲,就是1955年,到黑泽明的电影不再和时代保持同步为止。果然人类要是身处无须思考也可以过得下去的环境中的话,不再思考也没问题了吗?战败后不久,身居在如果不去认真思考的话就别无选择的环境中,人们才会去思考的吧。


问:想到所谓战后思想就觉得是“完结了的思想”,基本上也不会去阅读,有印象的也就是现代个人主义中的利己主义,以及战败后的虚无主义思想了。

 

小熊英二:不是这样,我在没仔细研究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但正是从不熟悉的感觉出发,才能做出那样的研究来吧。和战后思想同属一个年代的人,不知道战后出生的人们对战后思想或战后社会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也不知道他们又对哪些方面怀有新鲜感,所以不会用那样的形式来概括。

 

而战后思想就是“现代主义”中的利己主义这种看法,我想也说对了一半吧。只是,这里所说的“现代主义”或者“自我”,感觉就像《七武士》里的武士们吧,如果不把当时的精神状况再现出来,现在的人们是不会理解的。

 

另外,战后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人们,尤其是从事知识生产的知识分子阶层,多多少少都怀有利己主义立场吧。丸山真男、荒正人还有鹤见俊辅都好,基本上都是相当乖张的那种人。竹内好的话,那可是相当内向的。


鹤见俊辅

 

例如鹤见俊辅,他要是在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话,可能最终也不过是一个性格乖张的人罢了。


丸山真男虽然很聪明,直觉也很敏锐,但本来也就是个绩优生罢了。要是没有战争,也就是一个搞点时事评论的研究者而已了。水平的话,和今天大众媒体上的评论家啊研究者什么的也没有多大差别吧。但是,目睹了战争的惨痛经历,就不得不去直面时代和社会。


以丸山和鹤见为代表,在战败后不直接切入马克思主义,而是借助除此之外的其他路径进行思考的人们,多多少少都是性格乖张之人。这些所谓孤高之人,都经历过战争和战败,如果不怀有某种利己主义,坚持自我的话,就没办法认真严肃地思考,这也使得战后思想得以萌发。

 

因此60年代,生活安定下来之后,他们讨论社会问题的志向也就淡薄了。丸山真男在1967年的对谈里就说过,“比起讨论天下家国大事,还是听音乐的时候更开心”那人家本来也就是那样的人嘛,但刚好赶上了一个必须去思考社会、思考国家的时代。


丸山真男


问:在不幸的时代,大家都会认真地去思考,但社会安定了、生活富裕了之后,战后思想怎么就失去活力了呢?

 

小熊英二:虽然说起来非常普通,但这么说的话好的方面也是有的。

 

从今天这个时代来讲,非常有意思的是,丸山真男、荒正人和竹内好,都是在共产主义和社会运动感到幻灭后,重新出发来思考问题的。1930年代,共产主义在镇压行动、武装斗争以及私刑事件中不断瓦解,多数老党员开始转向支持战争,他们是饱尝失望滋味的世代。在战败后不得不再度直面社会时,他们就想试着不去依赖共产主义,想出别的解决之道。

 

从日本的社会运动的历史来看,负面影响是这种努力被归入“战后民主主义”之中,没人继承他们的遗产。然后到了六八年的全共斗之后,批判并抛弃丸山等年长世代的新一代,又重走了一遍镇压、私刑事件以及对共产主义运动失望的老路。

 

像我在《“民主”与“爱国”》里也写到的一样,在60、70年代被认为是新思想的事物,实际上原型早在50年代就有了,只是年轻世代不知道而已。


比起总是从零开始重复相同的失败,更有用的还是严肃地审视周遭状况并做点什么,这也是这本书的写作动机。



60年安保斗争中的全学连


和68年的全共斗



问:您对60年安保斗争的全学连相关的记述还是蛮肯定的吧?


小熊英二:唔,也可以说是肯定吧。不过,我觉得他们不够聪明。这话听上去可能有点无情,但全共斗,包括60年代的新左翼在内,20岁左右的人们搞的运动,和上一代人完全割裂开来,我想这样在思想上、政治上要做得足够聪明的几率也很低吧。


但当安保斗争在举国上下日益兴盛的时候,全学连的主流派也发挥了相应的作用。就是说,年轻人的纯粹,或者直来直去毫不犹疑的直接行动,起到了一种导火线的作用。周遭的成人对反复冲击国会的全学连主流派及其示威行动感到惊讶,也被那种纯粹和真挚的情感所刺激到,运动也就此扩散开来。就好像在一堆枯叶中点燃火柴一样。


学生这个群体,在60年和68年也有很大的不同。60年的时候升学率也还很低,学生群体既没有达到那么大众化的地步,而且也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尊重。这样的学生在为安保斗争努力,人们自然也就被动员起来了。



大学老师在安保斗争的时候也同样怀有愤懑。学生们冒头参与运动的时候,一起参加抗议的老师们也很担心地保护学生。就像竹内好写的,学生们思考社会问题上,会请教老师并寻求老师的指导,这种情况也有。冲击国会时不幸逝世的东大学生桦美智子的遗稿集里就提到,既想搞好运动,但也想写一篇出色的毕业论文。


68年就完全不一样了。全共斗的学生们喊着“大学解体”的口号,开始认为在大学里边学习边做研究的路子是不行的。这种想法是好是坏暂且不说,60年的时候,桦美智子那样像学生一样学习,又不得已放下学业上街的姿态,事实上赢得了普通百姓的好评。


某种意义上讲,60年代安保斗争的学生运动,其类型算是老派的——我想可以说是发展中国家的学生运动吧。


桦美智子也说过,就是劳动者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要他们参与斗争然后给生活带来不便是做不到的。所以,直接正面的行动要由学生来承担开展。


在意识到学生是有特权的阶层的基础上,不仅像全共斗那样自我否定这种特权,而又承担起了自己作为特权阶层应尽的责任。这是发展中国家常见的学生运动形式,中国的五四运动、80年代韩国的学生运动等等都是类似的形态。这样一种姿态也赢得了普通人的尊重和共鸣。


说起吉本隆明,这我也是第一次集中读完他的著作。为了能够理解他而努力阅读,但就是喜欢不起来啊。也许20岁左右读的话,可能多少有点不同吧。但是,我到了30多岁才第一次读,对50年代到60年代吉本先生所用的“叛逆之子”、“毁灭性的彻底斗争”之类的说法完全没法产生共鸣。


吉本隆明与其作品


布尔迪厄曾评价福柯说他是“面向青少年的哲学家”。我不认为福柯是那样的,但是从60年代吉本先生那种影响力来看,给我感觉稍微有那种意思。吉本书里那种所谓的战斗的浪漫主义,或说用“毁灭性的彻底斗争”把“拟制”(「擬制」)打倒这样的思想,被年轻人们所接受,从政治角度来评判全共斗和新左翼的话(当然所谓“政治”和“文化”之间是否有这么清晰的界限呢,我是存疑的),我想不是什么好事情吧。



我在《“民主”与“爱国”》里提出的观点是,吉本隆明的思想留下的政治影响是推动了党派和社会运动,或者说“公”的解体。并非是靠他的力量来使之解体,而是起到了促进解体的催化剂的作用。


但吉本先生的文章,恐怕从当时开始就很大程度上被人误读了。所以如果说吉本的思想推动了社会运动的解体,也会有人提出反驳。或者像《“民主”与“爱国”》里说的,吉本实际上因为战时免除兵役而怀有负罪感,就是因为这种负罪感他写了很多关于“战斗到死的皇国青年”之类的事情,而这也和一些人心目中的吉本隆明形象也有出入,他们也对此感到惊讶吧。


我见过几个有这种观点的人,他们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吉本这个人,与其说是思想家,其实更应该是个诗人。吉本先生的文章吧,要是像我写东西那样做个内容摘要出来,搞成这种形式的话,他文章里特有的魅力就发挥不出来了。他写的就是诗一般的梗概。所以,就人们所持有的“虽说确实只是梗概文字,但却不管如何都能感动到我的内心”这种想法,是没办法否定的。


要是吉本先生,或是江藤淳先生他们一直埋头写诗啊写文艺评论的话,我就没必要在研究里提到他们了,也不可能去批判他们了。然而,他们既然也写了政治评论,并在这个领域产生了影响,那我想他们也得做好准备,迎接别人的批判。



学习灵活应变



问:您对越南和平市民联盟(べ平連,下文作“越平联)也充满了好感。


小熊英二:最后一章写到了越平联,但基本上是概述了鹤见俊辅和小田实的观点,对越平联也是非常简单地记述了一番而已。注释也一样,对熟知越平联经过的人们来说,“感觉可能太过简单、照本宣科了”,但我也写下“本章的写作对象是……他们(鹤见和小田)的思想和越平联(尤其是早期)活动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作为说明。


越平联的活动从65年开始,到74年解散,大体上有什么变化,我们也都基本了解。要是走进越平联的基层组织的话,那与鹤见和小田等先生的思想无关的世界还是很大的。然而,但我并不想写包括这些问题在内的对越平联的评价。


我自己的话,我也不否认我想把关于鹤见和小田的记述写得稍微美好一点。我也曾长期在出版社工作,也听过关于他们作为越平联成员的一些传闻或评价。但这一次,重读了鹤见先生50年代的文章,也读了小田先生60年代的文章,又确实重新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地方。小田先生自己也写过,说人的一生不可能一直拿一百分满分的,但谁都经历过某个时期的高光时刻。


然后,这本书以鹤见和小田,还有越平联作结,也是有不想结束得太阴暗的原因的。从60年代的安保斗争开始,到全共斗,之后新左翼运动也开始展开,最终不免落入内部暴动的论述中。要是以联合赤军为结尾的话,那就更没指望了。在这一点上,越平联是在美军从越南撤军之后,在74年1月完成使命并解散的,基本上也没有出现内部暴动。因此,我认为这可以拿来给《“民主”与“爱国”》当作一个美好的结尾。


我想全共斗和新左翼其实也有优点的。但是20岁前后的,而且几乎都是由男性组成的团体,又是如此尖锐化的存在,我觉得也产生不出积极的结果。


东京大学的学生斗争


全共斗或新左翼的弊处,我想还是要属和长辈的割裂。要是将其作为某种反传统的文化运动来看的话,和年长世代的决裂,在文化意义上进行评价的话,我认为也可以说具备有趣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从思想角度和运动角度来看,实际上的成果可以说是没有。


当然,也有和当时实际情况的影响,我想也不能一概而论,例如说50年代前期日共搞火焰瓶投掷的时代,那以及些经历过内斗啊私刑等的人们混同在一起的话,那情况又有点不同了。新左翼的最上层领导者里,年长一辈也就那么一两个人,而正是他们想让运动更加激进化。如果不是这样,例如说经历丰富的年长一辈的人数能够占到10%左右,能发表更多元化的意见的话,我想运动也不会激化到大规模的武装斗争或者内部动乱等地步。


《暴力挽歌》由激进左翼导演新藤兼人编剧


从这一点上来讲,越平联里就有数量较多的年长之人。像越平联的话,事务局长吉川勇一那样作为越平联活动家,而且还是经历过日共内部纷争和私刑事件之残酷的人,就在其中为之效力。


我写完这本书后,和鹤见俊辅先生见面也问了几句,说到当越平联中混入了似乎是警察派来的卧底时如何应对的情况,感觉很有意思。因为该组织秉着自由参加的原则,所以有意加入的人你也没办法拒绝,也不想盘问人家。


没办法了,那就以碰头的名义,先吃了晚饭,再去酒馆,深夜里又去茶馆,到了疑似卧底的人撑不住先回家了,再继续讨论,到天快亮的时候才作出重要决定。他们管这叫“吃撑作战”(「食い倒れ作戦」)


另外就是越平联的声援逃兵活动,有一次一个逃兵因为胆怯,刚说出“不能再这么逃了,还是得回部队去”这样的话,其他的逃兵就开始闹了。那时,见他被其他人责骂为“叛徒”,鹤见先生就问说“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归队前就不想去日本哪里看看的吗?”


于是大家就一起去了澡堂。大早上的,澡堂里没什么人,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大家泡澡的热水上,那个逃兵振作了起来,说“果然还是要勇敢试试”。


这种姿态,一可说是“适可而止”(「いいかげん」)但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一种从容的智慧,或说灵活应变,又或者说是有度量。要是联合赤军也采取姿态的话,那情况很有可能就不同了。


越平联的组织论或口号本身,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值得特别注意去写的东西。核心的领导集体也并非在管理全员,而是某种网络式组织,大家自发地参与到工业化社会的运动中去。现在的话,自民党也好,“新历史教科书编纂会”也好,也呈现为网络式的组织,言必称“普通市民”。


所以说如果从越平联那里有学到什么的话,我想比起组织论,更应该是“灵活应变”(「柔軟さ」)或者“大度”(「太っ腹さ」)


那是一种不排斥异己的想法。


哪怕十件事里只有一样能达成共识,那也可以先一起做做看嘛;

这次可以一起尝试,下次不想做了也没关系啊;

以后要是有机会能够一起做的话,其实也挺好嘛。


就是这种“来者不拒,往者不追”的从容感。那是和“广泛吸收”这种扩张组织的想法不同的问题。


我在书里也引用到了,66年的时候,有一次吉川勇一说“前几天的抗议活动最终只来了40多人啊”,鹤见俊辅一听就说“哇真是令人惊讶,来了40个人呢?真了不起!”“虽然人少但也很棒啊。”


因为这也不是什么盈利事业,所以“客人”数量再多也算不上有多伟大。虽然“广泛吸收”的说法蛮讨厌的,但这种“来的都欢迎,不来也随意”的姿态真的很棒。



理应出现社会运动的时代



问:您怎么看待今后日本的社会运动?


小熊英二:读了《“民主”与“爱国”》,认识到了战争体验尚存的时代,以及当时思想和社会运动欣欣向荣的人,也许会觉得今天的日本真是差劲透了。但是,我觉得这种想法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战后思想是顺应了战败后那段时间的现实而出现的事物。时代变了,这种现实感的丧失也是理所当然的。在当今时代,就应该去思考与这个时代相符的思想和社运方式。


倒不如说,今天的日本比起过去某个时期,其社运基础更加成熟了。首先是“新左翼后遗症”,历经30年后终于是根除了。我问了身边的大学生,他们大多不知道“内部暴动”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问他们说“说起‘爆弹’会想到什么呢?”,回答也是说“是拿来炸伊拉克的那些东西吗?”与之相关联的,觉得某个时期的“社会运动好可怕”的印象也在逐渐消减。也因此,在反伊拉克战争的抗议示威中,也有年轻人毫不犹疑地参加到其中。


另外,经济不景气还在持续。今后的不景气,让年轻人的失业率不断上升的话,对社会的不满情绪也会继续集聚。这当然也可以作为社会运动的基础。


今年三月,反伊拉克战争示威最让人感动的,是在没有动员组织的情况下,也能够汇集几万人之多。60年代那些多达10万20万人的示威活动虽然很多,但那大多都是有组织动员的。


日本反战人士手举反对伊拉克战争的标语参加游行


但我自己不认为这四五万人就一定会参与到今后的社运中去。这其中确实有一时风潮的影响。另外那种“毫不犹疑的参与”,在今后是会参与到教科书编纂会那边,还是参与到反战运动这一边,谁也不知道。


像我最开始说到的那样,虽说如今潜藏着很多意欲关心社会的年轻人,但大局势是会向左还是向右转,这都不得而知。或许也有可能不左不右,经济不景气还会继续,人们对此日益不满,犯罪率也增加,治安状况变得更糟糕。


那么如何能够引导这种潜在的社会能量,就成了思想界和社会运动领域需要考虑的课题了。


我给《战旗》杂志的读者讲社会运动,虽然是在班门弄斧,但经过一番研究之后,还是觉得刚刚提到的那种“大度”,或说宽广的度量还是更有用的。无论什么时代,与其采取借机扩张自己的组织,或者保守地考虑自我防卫,倒不如采取“来者不拒,往者不追”这样的豁达大度。


然后我在写那本书时,想到的是,格外奋勇,或说大讲豪言壮语的人是信不得的。


吉本隆明其实明明是见过好光景的,但却说要搞“毁灭性的彻底斗争”和吉本同代人的鹤见俊辅呢,在战争中也曾是慰安所的工作人员,历经艰辛而知道了自己的渺小,因此不会对他人提出什么过分严厉的要求。但在安保斗争的时候,真正做好了以死相争的觉悟的,倒是鹤见俊辅。


就像黑道人士里,没经历过修罗场的小混混也会说出其实根本做不到的逞能之言吧。当然,鹤见先生也有缺点,但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比起吉本隆明,鹤见先生更加伟大。


现在那些经历了社会运动停滞期的年长的活动家,可能也会面临如何指导年轻人的问题吧。


例如,现在那些20岁左右,从反伊拉克战争开始接触社运的人,如果遇到“那个时候只有五万人集会啊”而陷入消沉时,是不是能够豁达地讲“哎呀虽然只有这么一点人但也不错嘛。小型活动也有它有意思的一面,也可以增长经验”呢?


或者说,到了同伴之间面临分裂,觉得“我一定要把那家伙赶走”的时候,是不是能够说出“算了算了,这样也挺好嘛”这样的话呢?所谓“靠得住的成年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3月的反伊拉克战争示威里,有意思的一点是男女老幼都参加到其中。有老年人,有中年人,还有年轻人;女人、男人、小孩子都有参加。不管怎么看,那场示威都不可能发展到和警察部队发生冲突的地步吧。整个氛围就是,年轻人要是血气方刚一冲动的话,中老年人也会出来制止的。我想这是这场抗议里好的一面。


男女老幼参与其中的抗议示威运动


80年代左右的社会运动的话,常听说“来了很多中老年,年轻人没来几个”这种事情。但这种说法的话,我想是那些参加了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由学生参与的、主张与年长世代相抗衡的社会运动的人们所怀有的时代感,或说偏见吧。毋宁说在50年代,日本的社会运动只有学生或年轻人参加,大爷大妈都没来,这才让人遗憾。很多年轻人参加的话,虽然能带去某种活力,但也不是说有年轻人参加的话,运动的意义就变得很重要。


在这种意义上讲,思想或者社会运动,在70年代前后基本已经形成范式,人们迎来了很多意义都能被相对化的时代。当然,学习过往的遗产和教训是很有用的。我自己的话,通过写作《“民主”与“爱国”》,学到的道理则是,无论运动也好还是做人也好,都应该做到胸襟宽广、足够豁达才是啊。


来源:小熊英二研究会

译者:德律风

豆瓣链接:

https://www.douban.com/note/698986103/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9876352/

原文链接:

http://web.sfc.keio.ac.jp/~oguma/report/book/Democracy_vol1(上)

http://web.sfc.keio.ac.jp/~oguma/report/book/Democracy_vol2(下)



编辑 | 竹   青

图片 | 竹   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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