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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漩涡”:政治何以凌驾于经济社会问题之上?

程东金 东亚评论 2019-12-09




【导读】近来,伴随着香港局势的持续发酵,有关香港政治与经济形势的分析也层出不穷。但真正切中香港症结所在的分析文章仍占少数。本文指出,香港局势动荡的重要原因,在于香港社会结构的严重分化,而伴随多重因素的民生困苦,也进一步增加了香港社会的政治风险。


除此之外,文化认同的扞格与政党政治的不成熟,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社会局势更加复杂。因此,香港问题具有多重因素叠加的复杂面向,对于香港问题的分析也应坚持多元角度与多重视域的融合与综观。面向未来,“一国两制”将面临真正的考验。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特此编发,供诸君思考。



香港回归以来,走过的道路并不平静。在一系列内外因素的作用下,香港社会日趋不稳,经济起伏不断,以金融和地产为主体的产业结构令香港出现贫富悬殊、分配不均的问题。在这个列入最富裕经济体的社会中,18%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60岁以上老人的贫困率则达到了三分之一。政治也陷入不稳定,正在酝酿着一场深刻转型。双普选的到来意味着香港将从行政主导转向政治主导,而政制改革的基础设施如政党制度等,却还远未完善。


这些都对中央的香港治理提出了严峻挑战。


香港:开放的封闭社会


近年来,香港社会的分化日益加剧,成为发达经济体中贫富差距最为悬殊的社会。此外,中产阶级上升通道受阻,80后为主体的青年一代失落感严重。民生困苦的斗争焦点逐渐转向“地产霸权”,相当民众由此怀疑整个社会和政治建制,认为需要引入民主机制加以改造。


香港学者薛凤旋在其《香港蓝皮书:香港发展报告(2012)》一书中系统地考察了回归以来香港的社会和政治发展。他认为,香港社会正陷入“政治化”漩涡。政治争议缠绕于经济与社会问题之中,且有日益凌驾之势。整个政治体系在逐渐从行政主导转向政治主导,但是作为政治转型关键塑造力量的政党,又普遍发育不足,缺乏统合性力量;使得问题更加严重的是,若新的整合性力量出现,与中央的关系又成疑问。“一国两制”的实践在香港面临着考验。


仔细分析,香港社会呈现出的种种“乱相”,背后源于一系列社会、经济和政治乃至文化的深层次问题。


民生困苦的政治风险


香港是一个典型的全球化大都市。受益于全球化浪潮带来的诸多利益,但也极容易受到外部影响和冲击。回归以来的香港可谓时运不济,接连遭受两场金融危机打击,在蓬勃的东亚经济体中位列倒数。可以说,回归以来其社会和经济诸多方面出现问题,与新一轮全球化的若干特征有重要关系。


1990年代以来新一轮全球化在世界各地,尤其是在发达国家和地区经济体,普遍造成了两极分化的后果。原本作为这些社会中坚力量的中产阶级群体,亦受到严重影响。在全球生产布局下,大量制造业岗位乃至中低级白领岗位流失到新兴国家和地区,导致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出现了萎缩趋势,实际收入也开始下降。这一产业和就业结构的转变也出现在香港,甚至更加彻底。


与此同时,全球经济的不稳定性也凸显出来。突出的表现形式,就是日益频繁的金融危机。其中的两次,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以及2008年以来的全球金融危机,格外沉重地打击了香港。


置身这样一个快速变迁并且具有极大破坏潜力的全球经济,对一个政府的领导和治理艺术提出了严峻的挑战。然而遗憾的是,回归以来几任特首的施政,不能称誉为一流,一些关键性决策后遗症严重。


其中尤以房地产政策为甚。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冲击下,香港政府为维持市场稳定,改变了之前制定的大规模公屋建造计划,收紧地产供应。自那之后,这一变相支持房地产业的政策未再变更。政府不卖地、不建居屋、不改良公屋标准的做法,导致了房产价格暴涨,大部分居民居无安所,尤其是以80后为主的年轻一代。一些舆论认为,政府和大地产商蓄意制造土地供应紧张,维持高地价,实质上是向大地产商输送利益,令供求失衡,普通市民饱受楼价昂贵、住房环境恶劣之苦。高房价也间接打击了中小商业群体,他们无力承担高额的商业地租。这一政策使得住房问题比回归前更趋严重,形成与港英时代的不利对比。社会大众普遍相信存在“地产霸权”、官商勾结,这也成为社会不稳定的培育温床,并激起大众对时局的失望。



民生困苦的最大牺牲品是“80后”的年轻一代。这一传统上可上升为中产阶级各类型专业人士的人群,普遍遭遇到上升通道受限、就业压力、置业困难等问题。在他们之中,蔓延着对本地社会建制的不满情绪。也因此,80后群体成为近年来香港社会抗争的主要群体。其中的一部分人,甚至开始相信激进的街头抗争才是解决之道,由此激进政治有抬头的迹象。可以说,香港民生近年的困苦,是市民对特区政府和现行政治制度不满的最大原因。


政治因素及其困境


香港是一个未经历“去殖民化”的社会。这与香港的回归系由中英经外交谈判达成有一定的关系。当初为实现平稳过渡而做出的一些安排,也对未来发展埋下隐忧。如政商精英主导的利益格局未受到触动;高级公务员队伍基本没有改变,整体上廉洁精干,信奉“小政府”模式,在处理全新的经济和政治挑战时,有时显得缺乏战略能力。比如,同为全球经济中的都市型经济体,香港经济受到外围经济变化的冲击远比新加坡大。其中主要原因是,新加坡善用财政储备,以作长远稳定投资。而反观香港,却囿于小政府模式的教条,坚持财政平衡,近年数次将数额巨大的年度财政盈余以现金方式派发市民,回避对长远项目和社会计划的投资。


香港走向民主化转型的开启方式,也对后来产生了不良影响。1990年代初,英国出于追随美国对华战略的需要,在其管治末期提出大幅度的急进民主政改方案,不顾香港社会的现实企图彻底改变香港的政制。中国政府为香港发展的大局和长远计,与英方多番交涉,无奈之下只好另起炉灶。对此段历史,一部分泛民主派内心存有某种悲情意识,并在回归之后民生困苦的刺激下演化为激进主义民主。民主化成为既定议题后,在短短的时间内,先后七次提出政制改革方案,促使社会对政治体制问题不断发生争执,也唤起了整个社会的民主化热情,一部分人更对政制改革抱有不切实际的过高期待。


总之,香港出现了政治争议凌驾于经济与社会问题的局面,有走向西方式竞争性民主的趋势。一些势力内外交援,企图以香港作为促使内地政治变革的动力,而中央政府限于香港的开放国际地位,无法有效根除这种外国势力的影响。


文化认同的困境


正如强世功所说,香港回归最大的困难不在主权,甚至也不在制度层面,而是香港人心的回归(《中国香港:文化与政治的视野》)。横亘在这一回归道路上的,不仅有两方迥异的经济、社会和政治治理模式,更有着历史和文明的差异。香港固然是个华人社会,在关于家庭伦理、公平正义等社会哲学上,香港人和其他中国人的差别并不大。但是英国一百多年的殖民历史,给香港留下了一套完整的政治和制度遗产。表面上看,那是恪守法治、规则与秩序,实质上则是一套文明价值系统。



这套新的文明适用于香港社会,并已成为香港社会运行的内在组成部分。主体的香港人也高度认同这一价值理念。这也使得香港人无法完全认同大陆,因为毕竟是两种制度,背后的价值差异明显。反映在经济和社会上,这一心态导致香港人不能完全认同大陆的发展,在面对大陆崛起时,有种种心理上的不适和矛盾。香港人在改革开放过程中对于大陆的经济发展贡献巨大,早期起飞阶段的作用尤为关键。但是在内地全面起飞,缩小甚至赶超香港时,香港人对自身在这一变化的大格局内的定位并不是十分清晰。也因此,迟迟不能依据变化的形势准确定位香港的经济角色。反映在社会层面,则是近年对于“不讲文明”的大陆游客的反感和排斥,虽然大陆游客对香港经济的整体贡献不小。


改革困境


2012年3月,非高级公务员出身,也非传统大家族背景的梁振英战胜唐英年,当选新一届特首。梁政府将国民教育课程改革列入了早期施政议程。事实证明,推出这一政策的时机并不恰当。


此项改革的本意,是希望扭转回归以来部分香港人对于国家认同的模糊甚至混乱,可以视为思想意识领域迟来的“去殖民地化”。这原本是各国通行的国家认同教育的一部分,但在香港社会的舆论氛围下,却被相当一部分民众,尤其是泛民主派理解为“洗脑”,从而激起了巨大的反对声浪。这只能说明,在政府的施政和民众之间,缺乏基本的谅解与共识。强行推动国民教育课程,只会进一步加剧社会的对抗情绪,促使反对派在更大程度上动员和整合起来。


意识到这一点,梁振英政府收回了改革方案,准备待更充分的社会协商后再行推出。与此同时,梁振英政府也加大了在民生领域的投入,宣布反贫苦计划,并扩大楼建指标,限制大陆投资者在港置业,以解决已成为诸多社会问题之核心的房地产问题。


然而,在短时间内,民生建设无法见到实效,民众可能已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而另一方面,政策改变却立即引发了反对。一些大资本力量不乐意看到这类“民粹主义”的政府计划,不配合梁的新政策,甚至暗中加以阻挠。
政党政治的出现与不成熟


香港社会实际上正经历着一场“民主化”的政治转型,政治体系逐渐从行政主导转向政治主导。香港政府、各政治党派以及利益团体围绕这一转型的方式和节奏,展开了长期的较量。而中央政府也在基本法的框架下,介入到这一过程。


香港社会正在走出“政治冷感”,政治活跃,乃至出现街头抗争政治的征兆。民主化转型必然是一个不稳定的过程,是一个原有的行政主导框架被打破,各政治派别和社会利益团体重新界定游戏规则的博弈过程。对工商精英阶层来说,这意味着他们将被迫放弃早已操作得十分熟练的“咨询政治”,面对来自中产阶级和中下收入群体的民主参与压力。他们担心自己无法控制这一进程,也担心在这一过程中,诸如“民粹主义”的政治冲动会破坏香港资本主义自由经济的基本要素。而对中产阶级和中下层民众而言,这是政治意识上的觉醒,是其对于不利的民生状况的政治回应。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把中产阶级的民主化压力理解为一种社会保护运动,他们以民主为手段,试图遏制大资本势力,积极塑造政治框架以寻求带有福利国家色彩的干预和保护。这一点当然会与大商业阶层的利益相冲突。


传统上,香港政治势力分散,利益团体众多而多样化,社会凝聚共识艰难。以往常常是港英政府力量一枝独秀,通过“咨询政治”的模式一定程度上收集了民意,加上经济境况普遍不错,因此少有对特定政策的不满和反弹。而当前,行政和工商精英控制社会和经济的格局,开始受到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市民挑战。这一较量的前景并不明朗。一方面是由于香港社会的复杂和多样性,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政党政治不成熟,各派别和群体的整合度不高,而导致香港政治发展呈现出一片“乱象”。对局外的观察者来说,尤其如此。


迄今,香港现有的政治党派,往往依据是否“亲近北京”而被划分为建制派和泛民主派。前者如民建联、工联会和自由党,后者如民主党、公民党。这些政党各有其社会基础。如自由党,代表商业界,近年来在直选中表现不佳,但因为功能组别制度而仍能在立法会占据重要席位。泛民主派的代表民主党,代表一部分专业人士和中下层民众,近年来表现活跃,但内部派系林立。


可以说,香港的政党政治仍处于初级的发育阶段。党派林立,各政党的社会基础狭窄,也普遍缺乏党内民主机制,派系纷争不断。这也引发担心,整合如此低素质的政党能否帮助创建一个新的政治。


在明确了2017年普选产生行政长官、2020年立法会实行普选之后,最大的疑问是届时能否出现一个新的整合性力量,以及这一新力量与中央的关系。香港主体人口是华人,在语言、族群上没有明显的分化,主要的社会断层线是阶级和阶层,但香港又是一个明显的后工业化社会,阶层和意识形态均呈高度流动状态,似不易产生19世纪欧洲那种阶级型的政党,而新类型的单一议题政党在香港没有市场。


就现状而言,看不到有哪一支力量能取得压倒性选票优势,并将其转化为政治塑造能力。唯一可能在选票上取得优势的泛民主派,其对中央的立场却有不确定性。这是带有决定性的一点,因为香港不是一个独立的政治单位,它的宪法定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之下的一个地方特别行政区。这就引出了“一国两制”下中央对香港的治理问题。



“一国两制”面临严峻考验


“一国两制”原本是为解决台湾问题而提出,却首先施用于香港。对现代政治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治理实验。但放在传统中国的政治史中,中央解决香港问题的模式并不独特,它实际上是中央王朝“治边”传统的遗绪。新意只在于,在香港问题上中央面临着一个全新的治理环境:需依据基本法的框架间接进行;需顾及到香港资本主义经济和其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此外,香港还是一个以中产阶级为主体的多元社会。就社会结构现代化的程度而言,它不是未开化的边地,而是远远高于内地,更接近于北京、上海这些大都市的情况。


通过“人大常委会释法”这一机制,中央找到了在《基本法》框架下介入香港事务的宪制渠道,得以保持对香港问题的最高决定权,尽管是被动的(也因此有人讨论人大常委会可在必要时主动释法)。另一项渠道是对于最高行政长官的任命。


但涉及中产阶级这一社会主体的治理,中央政府非常缺乏经验,迄今并未有好的办法。在内地,这也同样是令各级政府感到头痛的难题。反过来,我们看到政府在面对商业和资本家阶层以及农民问题时,经验就丰富得多,对策也往往得力。


中产阶级的治理,不单单是民生这一项目。也可以说,香港问题的解决,已不能单靠经济手段,诸如在2002年之后陆续推出的CEPA计划以及开放内地旅游等经济大手笔。香港的问题已经发展为,或者说在实际的政治话语中被塑造成社会和政治问题。比如“地产霸权”,比如“双普选”,均带有建制性。其解决,非政治手段不可。


当前,中央需要化解一个不利的局面。那就是在香港的政治划线中,人们常常以对北京的态度作为依据。香港人,尤其是一部分泛民主派错误地认为,他们所诉求的改革的阻力来自当下的社会政治建制,而其背后则是中央。这一认知下使得中央不能超越于香港社会的内部纷争,无法发挥最高仲裁者的权威。


在接下来的政治动员和重组中,香港的政治地盘能否改变目前趋于碎片化的状况,引人关注。而一个成功实现了政治统合的新力量,将对中央持何种立场,也引人瞩目。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曾长期负责对香港工作的全国人大法工委乔晓阳发表谈话,讲明中央的底线是行政长官人选必须是爱国爱港人士,不能与中央持对抗立场。而普选也必须是在基本法和全国人大常委会决定的框架内进行。


这一发言被解读为“底线说”。它表明,在这一底线之上的任何政党与派别,中央都可接受与之合作。中央的意图是,为反对派划定了一个明确的框架,那些执意坚持反体制立场的反对派,将注定不能进入政治舞台中心,并有边缘化的危险。


中央上一次对港政策的大调整,是在2003年。为应对当年7月香港“七一”大游行的形势,中央中央调整了港澳工作体制,成立由十八个部门组成的中央港澳工作协调小组,全面领导港澳工作。此外,工作重点也发生转移,在经济方面陆续推出CEPA协议和开放内地居民港澳个人游等政策,有力地刺激了香港经济的升温。之后几年,香港与内地经济的整合日益加快,其经济定位和角色也面临着新的调整,而与内地的关系,也开始从经济领域的红利溢出,进而演化为社会和政治问题。


也许,“一国两制”将面临真正的考验。




说明:本文原载《文化纵横》2014年第1期,原标题为《香港社会治理与政治转型面临的挑战》。东亚评论转载自公众号“文化纵横”(ID:whzh_21bcr),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节,注释从略。图片来源于网络,转载请联系原载。文中内容不代表东亚评论观点和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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