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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说希望和平,不代表反省了曾经的恶行

东亚评论 2019-12-08

以下文章来源于理想国imaginist ,作者桥本明子

《悲情城市》


1945年8月15日,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向日本国民宣布,日本正式接受《波茨坦公告》,并向中、美、英、苏等同盟国无条件投降。至此,二战终于结束。


对于中国而言,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战争的创伤在74年之后仍未弥合。对于日本而言,战败对日本战后的文化有着深刻、长久而复杂的影响,是国民集体生活中无法抹掉的一部分。战争记忆更是当前东亚地区争端与摩擦不断升级的根源所在。


宣读停战诏书的日本天皇


正如8月15日是日本建构出的纪念日,官方纪念日也可以是8月14日(日本签字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日期)或9月2日(签订投降书的日期),日本的战争记忆也是有选择性的,被重新调整、生成。作为名誉扫地的失败者,日本希望通过重塑战争记忆以从耻辱与罪责的重担中恢复正常,弥合伤口,伸张正义,重新缔造集体认同感与国民身份认同,并重建在世界中的道德地位。


而家庭是重构战争记忆的重要场域。桥本明子在《漫长的战败》中指出,家族内部流传下来的私人记忆,会影响几代人对于战争的道德评价,不管其表述是否明晰,都背负着一种深重的情感内涵。


这种战争记忆的代际传递,可以在不少作家身上得到印证。比如今年早些时候,村上春树在《文艺春秋》上刊文称父亲曾是侵华日军,并可能曾在中国杀害战俘,这份精神创伤,不仅纠缠着其父亲的余生,也被村上春树本人所继承。


然而,并非所有战争亲历者都如村上春树父亲一般会对家人讲述战争经历,也并非所有战后一代都会像村上春树一样花五年时间调查父亲是否曾参与南京大屠杀。

相反,桥本明子指出,为了恢复创伤,重构家庭历史,许多人会选择性记忆,隐瞒或将罪责归咎于他人。如家庭内部会拒绝讨论战争,孩子会将父亲想象成无辜受害者或者“好父亲”的正面形象。


这种经过重新组织的叙事,有助于稳定日本个人和集体的身份认同——即使战后一代人本可以将视野放大。桥本明子认为,由于日本未能训练战后的国民去思考甚至想象如何用合法的手段来反对发动战争的军事机器。

在这样一种结构性无助下,他们意识到,如果置身于父亲曾生活的极权主义和军权社会中,他们也不会有魄力做出拒绝服兵役、不听从上级命令等不同举动。由战败叙事构成的这种普遍无效感,部分构成了战后一代狭窄、非政治的视野。


《0.5毫米》


战后日本家族记忆:被压抑的代际对话



对日本的战后一代而言,在后记忆中回忆那些士兵是一件复杂的事,因为那些人也是战争的施害者。根据国际法,日本军队犯有发动侵略战争的罪责,包括在亚洲和太平洋地区的暴行和无数野蛮行为。

但是,虽然他们是杀人犯和掠夺者,他们也是我们的父亲,爱我们,为了我们而战斗、被杀和牺牲。我们与他们的关系无法否认;个人家庭的逻辑和政治逻辑间的矛盾无法忽视,让后记忆无所适从。

“我的家人在战争中都干了什么?”“父亲再卑鄙,也是父亲。”“保护爷爷!”一方面想要维护亲人,另一方面又渴望了解真正的家庭历史,个人忠诚与历史真相的困境,正是战后一代人战争遗产中的核心问题。


后记忆之所以对日本战后而言非常复杂,还因为代际间的亲近性和依赖性。长久以来,家庭都是父权体系,具体到日本,更是与长子身份和由性别、年龄定义的权威关系有关。


因此,年龄层级和年龄准则在战后的家庭关系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战后日本继续将孝顺长辈作为美德,对批评家长的权威深恶痛绝。虽然家庭的法律架构已在 1947 年实现了民主化,然而家庭道德准则的变化相对缓慢。战争结束几十年后,大多数战时一代日本家庭的男性仍然拥有户主的权威,与早已结婚的子女和孙辈一起,数代人同堂而居。


这类跨代际家庭在经济上也有很强的依赖性。当时的日本社会给老年人提供的养老金有限,而在以资历为基础的薪酬体制下,年轻人的薪水也十分有限。

在这种社会环境中,平息家庭纷争需要投入的感情,通常包括服从由年龄和性别定义的权威。


同时,家庭遗产是一项重要的身份来源,尤其是在一个宗教、哲学或者其他道德权威的来源似乎十分有限的世界中。那么,1960 年和 1968 年这些年轻人的改革或许就如同其他社会改革运动一样昙花一现,并且仅局限在那代人的极小一部分之中:据社会学家小熊英二估算,只有 5% 的年轻人参加了 1968 年的抗议活动,而这些参与者中,后来几乎没有一个人从政。

或许正是部分出于上述原因,日本战后一代并没有发展出自己的“新记忆资料”,而是大体上把从前一代那里继承的记忆当成了自己的家族历史


尽管战后几十年中,最显著的变化之一是生活方式在迅速崛起的消费社会中出现的变化,但是政治价值观的转变却没有依从同样的趋势。这种代际亲近性在很大程度上延续到了现在:每五个日本青少年中就有一个仍然在三代同堂的家庭中长大——在所有后工业化社会中,这个共同生活的比例是最高的。


代际亲近性的历史背景,在理解战后日本的家族记忆上具有绝对的相关性,这证明了传递情感记忆的有效性。从那些听着战争故事长大的成年人的证言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些重要的趋势:

(1)家族历史中那些空白和模糊的地方,孩子通常会以父母的正面形象来填补 ;

(2)他们通常倾向于把战时的父母描述为无助的,因而大体上是无辜的;(3)战争经历,如抛弃、背叛、恐惧、内疚和羞耻,对情绪的深远影响仍然无法抹去。


《0.5毫米》截图,战时和战后的部分人会强调这种无法拒绝服兵役的无助与无奈



“他是个好父亲”



在探究战后家庭应对黑历史和制造战后身份的策略时,德国心理学家哈拉尔德·韦尔策、萨宾·摩勒和卡洛琳·恰格瑙引入了家庭相簿的概念,借指人们为家庭成员构建的正面形象,以此来防止负面家族历史被暴露。

在这种保护性的动态关系之下,子女和孙辈在他们的书《爷爷不是纳粹》中,用填补信息空白来抚平创口,强调了家庭成员在战争中遭受的苦难,以及他们的勇气和品德。这种独立于社会中官方战争叙事的典型特征,同样适用于对修复历史极为重视的日本家庭。


不过,家庭相簿其实不尽相同。很多人以家庭成员的故事来校准自己想象出的战争故事;一些人虽然对父母的无助感到憎恶,但却认同他们曾经面临的艰难;其他人则觉得自己要编造父母遭受的压力和伤痛。韦尔策和同事们提出了一个假设,那就是孙辈更容易将战时一代“英雄化”,不过目前在这方面,针对日本孙辈一代的证据并不多。


在下面三个例子中,“婴儿潮”一代的成年子女讲述了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听到的那些有关父辈从军生涯的故事,以及他们自己如何看待父辈的战后生活。他们没有免于听到父辈的战争是一场可耻的事件,但这些子女依然声称对父辈的罪责并不十分了解。他们在谈到父辈遭受的苦难时颇具防御性,并指出他们的父亲在战后一直在努力过上正直的生活。
 

二十岁时……我才吃惊地发现日本军队在前线的所作所为。我记得父亲曾经在中国东北地区待过,于是就去问母亲。她告诉我,父亲是这么说的:“日本军队吹嘘伟大的大和精神……但它的所作所为却禽兽不如。他们在中国到处强奸妇女……”她说,他很生自己的气,并且对于自己作为一名下等兵,无法阻止这一切而感到耻辱。我听了之后,很庆幸我是他的孩子。(黑木弘子)

 

小时候,我从没听父亲谈起过战争。如果电视上在播战争影像资料之类的东西,母亲会默默把电视关了。这类事情告诉我,战争一定在我父母正值壮年的人生中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在 1951 年出生之后,父亲发誓不再进行任何形式的杀戮。他战前曾在县里的畜牧部工作,后来再也没有回去。我母亲也再没有教书。只有一次,母亲满含热泪地告诉我,父亲对于他的营里发生的背叛恨得咬牙切齿。父亲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静静地微笑了。(岩崎真理子)


我父亲曾是皇家海军的职业军官,爷爷以前也是皇军部队的职业军官。但是战后,他们都遭到了整肃,经历了一些苦难。父亲不怎么谈论战争,但他似乎一度负责为鹿儿岛(知览町)的神风战机导航。他是侦察机飞行员,但在鹿儿岛湾被美军打了下来……他摔碎了髋骨,但设法从沉没的飞机里逃了出来,然后被一艘渔船救起。我觉得他后来一直在努力(做个好人)。(佐久间洋一)


创伤记忆在家庭中“默默传递”,需要子女以父辈乐观、正面的形象来填补空白第一位女性弘子期望着,或许她父亲从没与“禽兽们”一起在中国强奸、掳掠和杀戮 ;第二位女性真理子希望,父亲不再杀戮的决定让他可以从痛苦的经历中有所解脱;最后一位讲述者洋一在战争结束六十年之后似乎仍不知晓父亲和祖父曾经是“施害者”,哪怕两人都受到了美国占领军的整肃。

他父亲在派遣(神风突击队)飞行员执行自杀任务方面该负多少责任,也没有得到解答。代际间被压抑的对话让这位儿子希望,父亲在某种程度上无辜多于有罪,或许通过在战后努力过上正直的生活而获得救赎。


这三个孩子都强调了各自父亲的无助:是“一名下等兵”,对“营里发生的背叛恨得咬牙切齿”,或者“被美军打了下来”。这些证言中提到的脆弱和伤痛,恰好完全呼应了前一部分那些老兵的证言内容。


“好父亲”这个主题,不断在很多子女的证言中出现,证明了家庭历史的持续修复。下面这两位六十多岁的儿子,在写到各自的父亲时,将他们塑造为被战争的可怕经历改变的好人。

第一位讲述者隆雄知道,臭名昭著的大屠杀发生时,他父亲身在南京城,但是并不清楚父亲参与犯罪的程度有多深。第二位讲述者清志在成长期间,父亲发誓要弥补自己在当兵时浪费的时间,因此尽职、努力地工作,他对此感到十分钦佩。然而他父亲后来开始做噩梦、精神崩溃,被惨烈战争的记忆反复困扰着,还开始殴打妻子。


我父亲当时在南京是一名运输员工。我听说他是个好父亲,但在听闻并阅读那些老兵的证言之后,了解到各种掳掠、放火、强奸、处决和生物实验后,我不得不好奇他是否参与过……我对此心情有些矛盾。我们一定不能让子女和孙辈再被送去打仗了。立场坚定 (反对战争)就是对我父亲的纪念。(樱泽隆雄)


我父亲性格温和,以前从不喝酒,后来却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家庭破碎了。我母亲精痛苦,饱受折磨。我父亲一直被战争囚禁着,并在几年后去世。肯定还有很多像我父亲一样身体和心灵遭受了严重创伤的老兵。所有卷入战争的人都是受害者。(及川清志)


儿子们宣称,他们对父亲遭遇那些改变命运的暴力知之甚少,但是忍着没有进一步询问。从战争结束到儿子们发表证言的这六十年间,伤口并未平复,家庭相册中的空白依然存在。

不过,好父亲”的形象延续了那种人性化的理念,即这些父亲是环境的受害者,是被迫参与战争的——换言之,他们是脆弱、无助的人,除了那么做,别无选择。


《盛夏的猎户座》截图,电影对日本二战时的武装形象进行了重塑,由玉木宏饰演的军舰舰长拒绝使用自杀性鱼雷



“我们一定永远不要再打仗”


 
战争记忆确实很难传递,但是,就算它们被压抑下去,也并非真的“被遗忘了”;就算它们一直笼罩在沉默中,还是会在家庭中传递下去。战争记忆的默默传递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社会心理现象,它所围绕的创伤经历,在犹太人大屠杀的幸存者及其后代,还有德国的战时一代及其后代身上,曾被细致的研究。

这类研究发现,对于那些受过创伤的人,沉默并不等于“失忆”,而是一种掩饰不幸的现象,这恰恰证明了处理艰难经历需要大量的时间、精力、距离和自我意识,然后这些经历才可能被传递。


老兵同样不太愿意透露任何可能暗示罪责或耻辱的信息,部分原因是为了保护家人,避免他们丧失纯真,或者不想被认为是共犯。避免承认可能对亲人造成伤害的信息在战争老兵中很普遍,不仅战败国的老兵如此,连战胜者也一样。


《大逃杀》


但是,保持沉默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一个不说,一个不问。沉默需要子女的合作,他们也有参与这种沉默遗产。

以色列心理学家丹·巴昂把不讲的人和不听的人之间的分歧贴切地描述为双层的沉默墙、子女或许出于自保,会选择一块“遗忘的面纱”。“就仿佛在家人之间,还有朋友和邻居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协议,不谈论,不直言,不明确任何联系,以便保护对方。毕竟,事无巨细地追问和诚实地寻找答案,可能会让很多人丢面子。”


子女之所以参与这个协约,是因为他们从父母身上察觉到——不是通过语言交流——这些记忆只有被降到最低,才能承受,于是这就在父母和子女间制造了一种相互间的保护。


日本的父亲们从战场上回来后,他们的子女同样要竭力面对被压抑的对话。在双层墙的两边,很多问题依然没有被触及,最终也不会得到回答。为了解答这些未作解答的问题,很多人走捷径,绕过因果链,辩称如果没有战争,这一切苦难都不会发生,因此我们一定永远不要再打仗。简言之,不能有下次。对战争的摒弃,以及战后宪法的第九条,共同解决了把好父亲送到坏局势中这一问题。


下面三位成年子女的证言,绕过家庭沉默,将家庭秘密转变成为反战的决心。第一位女性恭子很希望父亲谈论在西伯利亚做战俘的经历时别那么忌讳。不过,对于父亲作为殖民官在日本占领中国东北时扮演的角色,她的好奇心似乎就有些克制了。他在战争经历的早期很强力,到了后期则很无助,这二者之间的联系,被压缩进了恭子对保持反战立场的重要性做出的结论中。


我对父亲的了解,仅限于他曾是(中国东北)造币厂的一名官员……不得不去西伯利亚的建筑工地工作。有一次,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受了重伤……有些苦难甚至都没法讲出来。我们一定永远不要再打仗。(大竹恭子)


第二份证言中的真由美也从来没有听到父亲谈过战争。她声称,关于父亲的军旅生涯是通过母亲了解到的。她知道他身上遍布枪伤,且清楚地记得全家出去玩时,他的骑马技术让她们大吃一惊,还有有人碰巧用中文问他什么时,他能用中文回答。真由美曾好奇,当父亲拒绝军队的抚恤金、拒绝唱军歌时,这种反战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父亲从来没提过战争。对于那场战场,他唯一教给我的东西就是大腿上的伤疤和内心诡异的阴暗面。现在我做了母亲,也不希望儿子背负我父亲的精神负担。我想让我儿子知道那种负担和阴暗意味着什么。他应该会想见见他外公。(岸田真由美)


在第三份证言中,贤对父亲在战争结束前战死在吕宋岛(菲律宾)感到很悲痛。1937 年,他父亲首度被征召入伍,但贤也在证言中特意提到,父亲在中国并非作战人员,而是在上海的军需处担任无军衔的官员,因此没有犯杀人罪。


第二次被征兵时,他告诉我母亲,这次他也许无法活着回来了……我不敢想象他当时是什么感受。父亲,你痛恨战争,厌恶军队。我一定会把你的日记传给你的孙辈和重孙辈。我们绝不会让几百万人白白牺牲。(熊川贤)


贤对父亲的记忆完全来自母亲及父亲的日记,因而与他们的说法完全契合。他十分忠于那份摆在他面前的叙事,并发誓要把它传递给自己的孩子。反战信息是父亲留给他的“遗产”中相当重要的一方面,贤相信他是在完成一项父亲无法继续的使命。

他将和平主义信息同父亲的记忆结合在一起,成为一名后记忆的承载者。贤是在用他的后记忆制作一本家庭相簿。现在,这本相簿已经同家庭遗产和身份融为一体。


日本再造了许多类似贤和真由美这种有关战争经历的后记忆,其推动力是他们怀有“铭记历史的责任”与坚定的反战承诺。很多战后的子女都“记得”通过这种方式,铭记着父母在空袭、原子弹爆炸、忍饥挨饿、穷困潦倒的无助经历。其他全国性的惨剧来了又走,有些要超过亚洲—太平洋战争对战后一代的直接影响,但是“那场战争”和 1945 年,依然是权衡道德正直度的指示物和战后道德认同的牢固支柱。


这条反战信息已固定成为家庭相簿中被一致拥护的高尚教训。它为一场可怕的事件提供了连贯性、完整性和解脱感,将记忆变成了一条意涵丰富的家族信条。


父母和祖父母的叙事一旦被整合到家庭遗产中,便很少再会被质疑历史细节的准确性。战后几代人的后记忆代表的是一种对家庭团结的肯定和对遗产的道德承诺,而不是对历史事实的忠实描绘


无助感这个主题,在下面两份证言中将再次出现,两位属于战后第三和第四代人的女性描述了祖父和曾祖父传给她们的道德遗产

第一位女性幸惠在祖父去世前听他讲过在菲律宾打仗的事,她举例说明了战败后士兵逃亡时的困境,几乎老兵自己的证言一模一样;她的故事也反复强调了他们在面临死亡时的恐惧和无助。

第二位女性宽子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她深情地回忆了自己的曾祖父,告诉我们,她听曾祖母讲过从中国东北回国时的艰难旅程。虽然宽子不记得多少细节,但是她对当时的情绪,对曾祖母的眼泪和悔恨记忆犹新。


我爷爷处处都能见到死亡,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十分绝望。逃亡路上,他们吃光食物后,甚至还吃过弟兄们尸体上长出来的蛆……他们一定非常恐惧死亡,常常想起自己的人生、家人和朋友……战争就建立在所有这些悲伤和眼泪之上。我们必须铲除将人变成非人的战争……如果每个人都为和平祈祷,我觉得和平就有可能实现。(网野幸惠)


我总是很期待去看我曾祖母,她以前老跟我讲她的战时经历。我并没有注意听……直到她死后,我才意识到这些故事有多珍贵……我想不起细节了,但清楚地记得她每年都会默默地流泪,说我们永远不能再打仗。我要把她的话刻在心里,帮助建立一个和平的社会。(松原宽子)



显而易见,尽管这些女性缺乏一手了解,但对于家人的战争故事却有着强烈的情感认同。要想更好地理解日本的草根和平主义,我们就要将家族记忆中这些缺乏批判和表达情感的维度考虑进去,包括它们如何有效地避免未来的一代代人认为自己也拥有伤害他人的潜力。


几十年来,家庭相簿让很多人免受暴力影响,所以和平也成了这些将家庭相簿深藏在心底的人的个人身份。

仔细分析一下证言中宣称的无助感和对战争的厌恶便不难发现,“有勇气不发动战争”已经成为一种默认的道德理念,但不是通过理性的哲学分析,而是个人的情绪化推理。

这种理念并不意味着要为前人的行为负责,而是指未来不会再发动一场可怕的战争。
 


“他就是个恶霸”


 

很多成年子女的证言都聚焦在战争对他们个人生活和家人造成的破坏性影响上。他们举例介绍了在破碎的家庭中——缺席的父亲、压力重重的母亲以及很多紧张、失常的关系——长大要面临的种种问题。尤为有趣的是,有些人还公开了他们与父辈的深层冲突,这些父亲的军事独裁价值观,似乎对家庭关系很有破坏性。


在这些案例中,真相的交流在家中受阻并非因为尴尬的沉默,而是父亲坚持要将自己的专制观念强加到战后一代的身上,但这些子女却拒不接受。代际之间对彼此的忧惧显而易见。在大多数情况下,子女觉得远离无法适应和平年代的父亲们所生活的那个世界,会更安全些。


具体来说,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老兵死守着自己英雄化的形象,并将之视为军事权威,而且很可能害怕战败后会失去这种权威,并感到威胁,所以他们会竭力在家中重塑自己的权力基地。这些人没有像那些老兵一样以无助、战败的士兵形象示人,而认为自己是在军事层级体系中依然享有权力和特权的人。


对他们而言,参军并不是什么耻辱,虽然他们可能只会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才表达内心的炫耀。他们不认为自己是有道德问题的施害者,而是骁勇善战的士兵。


日本社会学家高桥三郎曾举例说明这些依旧沉浸于过往军旅生涯的男人,他们之间的感受和独特关系。为保持联系,他们建立了老兵关系组织(战友会)。在 20 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战后生活逐渐稳定,这些人开始在这类组织中活跃起来。他们定期见面,悼念战争亡者,持续更新名录,与死者的亲友保持联系,还经常会出版新闻简报以及与所在部队有关的历史记录。


这类组织很有争议,有相当数量的老兵有意回避了它们,他们痛恨有关暴力的记忆,以及在军队中受到的欺侮。因此,老兵这个群体绝不是铁板一块。


下面的证言中,三位婴儿潮一代的女性分享了她们的记忆,在成长过程中,她们的父亲很享受他们的战争事迹和军事荣耀。这些女儿公开批评了父亲,认为他们缺乏从人道主义角度反思自身行为的能力,完全意识不到自己作为施害者的罪责她们并不掩饰自己对战时一代的厌恶。


第一位女性浩子,对于父亲无法抛开的军旅生活情结、总是在炫耀的事迹,甚至是杀害平民的罪行,感到难以置信。她毫无保留地批评了父亲。第二位女性敦子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痛恨父亲将她和“现在的年轻人”斥责为“软弱无能的一代”,而原因仅仅是他们都没有经历过战争。第三位女性不愿透露姓名,严厉批评了父亲和家乡那些助长他狂妄自大心态的人。


父亲又在唱军歌了。他心情好得不得了。我捂住了耳朵。一听到那种独特的节奏,我就心烦意乱。他老是炫耀自己的军旅生涯……他说他没打过仗,可还是在炫耀他所谓的英雄事迹……有一次,他说起在菲律宾当地杀人时太过激动,我忍不住冲他大叫起来。(渡边浩子)


所有的炫耀,那些老掉牙的战争说教——他们太恶心了……他们从来都没有扪心自问过……还口口声声说我们要感谢他们为战争做出的牺牲。狂妄至极!要不是因为战争,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悲痛难过了;我们的通胀会低一些,社会福利会好一些,生活会幸福一些……说什么战争事迹,他们该多聊聊战争责任吧?(须田敦子)


我父亲出身贫寒,所以在军队当了官之后,他肯定很喜欢那种耀武扬威的感觉吧。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没有一天没听他讲那些神气活现的战争故事。他说他曾经砍过中国敌人的头;他说他曾让一只狗吃掉一名囚犯……他兴致勃勃地讲,连一丝反省都没有。他就是个恶霸,但我们那个土里土气的小镇还很尊敬他,因为他当过军官。(匿名)


日本社会学家福间良明发现,战争经历的传递行为(继承)有很多种方式,有些牵涉痛苦的自我批评,其他则是令人感觉美好的怀旧。在这种意义上,传承战争记忆本身并不一定让大家都感到悔恨,也有可能非但无法增加代际间的亲密,反而会引发恨意,破坏关系(断绝)。


前面的例子揭示出,随着子女逐渐开始痛恨父母无力反思和反悔战时的暴力行为,代际关系会产生断裂。这类代际摩擦在 20 世纪六七十年代达到了高潮,尤其是在参与了反对越南战争的学生运动及和平运动的年轻人中间,他们从越南遭受的帝国主义侵略与亚洲遭受的日本侵略中,看到了类似之处。


最后,另一组为上述证言提供比较的案例,来自战时重要领导人的成年子女为《文艺春秋》这类保守派月刊的纪念特刊撰写的评论。这类有关公众人物的私人故事倾向于淡化父辈的结构性权力地位,转而描述一种“不失尊严的无助感”。

语气始终充满同情和体恤,避免对在世的家人造成伤害:一位充满爱意的父亲,在一场他反对的战争中被杀(山本义正);一位体贴周到的父亲曾希望停止战争,而且总会哀悼那些死去的部下(今村和男);一位可爱、潇洒的父亲不得不参加一场不可能获胜的悲惨战争(西泰德)。


战争的主要内容是冷酷无情的暴力,实质上被隐藏于照在英雄父辈身上的聚光灯之后的阴影中。这些故事暗示军事机构中有很多反对战争的好人,并将其有权有势的领导人变成了一群富有爱心的居家男人——符合战后社会价值观的英雄形象。


《秋刀鱼之味》



家庭归属感和结构性无助感



“世界并不会以‘构思精巧的故事’这一形式呈现自身。”就此而言,我们必须认识到,本文中的战争证言只是一面之词,甚至与事实真相完全相反。


它们要传达的是经过选择的战争记忆,其组织编排的方式,对于叙述者而言,会产生意义和连贯性。它们也并非对现实的如实描述,而是经过重新组织的叙事,为的是让我们的自我认知具有连贯性,引发情绪上的共鸣。


因此,我们很容易指责本文中节选的这些狭隘、自我的叙事带有自利偏见,只记得家人的痛苦,却忽略了战争中数亿亚洲受害者遭受的苦难。然而,这些单方面的叙事,也可被认作足够清晰的个人故事,在修复个人历史的伤口时,有助于稳定个人和集体的身份认同,避免同外部世界产生危险的政治纠葛。


仔细分析本文中的证言会发现,对于战后的一代代人而言,把视野放得更大些—这一点他们完全有能力做到——其危险之处在于一种深切的无效感或者无助感,而这种感受已经通过家人的战争故事被他们深藏在了心中。


像父母那样,战争对他们来说也同样是压倒性的让人感到害怕。他们仓皇地意识到,如果被置于同样的环境中,置于父母曾经生活的极权主义和军权主义社会中,坦率地讲,他们也不会有魄力做出不同的举动因此,当人们感到自己无法做出任何改变时,无助感便会驱使他们假装冷漠无情。


由战败叙事造成的这种普遍的无效感,部分构成了战后一代人狭窄、非政治的视野。在他们身处的地方,只有部分信息被表达出来,目的是避免他们了解到那些让人不舒服的内容。


但具体到他们身上,这些令人难以接受的内容并非指七十年前那场真正的战争,而是说,他们意识到如果面临同样的“杀或被杀”的困境,也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


当我们意识到战后的和平主义未能训练战后的平民去思考——甚至是想象——用合法的手段来反对发动战争的军事机器,比如出于良心而拒绝服从兵役、不服从上级的不合法命令、质疑过分使用武力,以及依据国际合约保护平民与士兵在战时应享有的权利时,无效感的问题也说得通。


战败后的社会没有建立这类社会机制来规范军事力量,而是给全社会开了一张避免构建军事力量的药方。这张药方将侵略和好战非法化,剪掉了民众的利爪,同时也剥夺了他们必要时起身反抗国家权力的合法手段。这样的药方在日本社会中确保了一种深层次的结构性权利剥夺。


结构性无助的重要性,通过比较日本和英国的战争证言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后者描述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自我效能。与日本相比,英国广播公司(BBC)在 21 世纪初期向各行各业的人采集的证言,具有典型的坚忍特征,继续向前的决心和对胜利的乐观。就连他们谈到遭遇空袭时,也不会对苦难着墨过多,讲起来既没有大惊小怪,也不自我怜悯,而是团结一致地支持正在打仗的国家。

同时,他们也没有发誓要和平,或者宣称永远不会再打仗。很显然,胜利者似乎没有被战争带来的权力剥夺感所拖累。


最近几十年的日本社会,新一代人的自我价值和自我效能都比前一代更低在今天的高中生群体中,大部分人(84%)都觉得自己不够好(白活在人间),嫌弃自己不够聪明、可爱、有原则和自给自足,比例远超美国、中国和韩国的同龄人。

而且,对于做一个日本人意味着什么,年轻一代的态度十分暧昧。据报告显示,在很大程度上(47%)说不清是否爱自己的国家。这些战后一代的日本年轻人成长于一个严重依赖权威服从和遵守规范的社会中,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激励,也没有多少余地来超越他们被划定的社会和家庭界限。


因此,在这种社会秩序中,他们的自我实现变成了创造自己的模糊区,一种介于是否、黑白之间的道德模糊区,以此来应对从父母那里承继的社会问题。这种现象,很像精神病学家野田正彰所谓的“无冲突”公民的形成,这类人怯于批评权威,结果甚至都失去了思考冲突的能力。


儿童和人类发育专家发现,将父亲视为权威的子女,通常会对政治问题有更多的了解和兴趣,而从不这么看父亲的子女那里,则不会获得多少政治态度,也不会发展出政治倾向,且更多会给出“不知道”这样的回答。


因此,父母的指导在建立子女的政治性格上至关重要,对于道德性格的发展也会造成影响。同样,在对子女的道德教导方面,比如教他们不说谎,日本和德国父母的参与度要低于美国和韩国。


真实性的道德权威度较低,在日本尤为明显(水平大约只有德国的一半)。在这方面没有接受过多少引导和指导的儿童,显然处于不利地位,无法学会自信地长大,也不敢冒险超越家庭和国家留下的遗产。


2006 年,几乎一半的日本人认为,有关战争责任的讨论和行动远远不够,并且觉得此类努力应该继续下去。


在很多方面,跨代际的历史修复工程放大了还未处理完的战争道德和政治责任。不过,也有很多值得注意的先锋在努力冲破结构性无助感的怪圈。很多活动分子和志愿者就在为亚洲战争的受害者——如慰安妇和被强迫劳工——竭力伸张正义。很多人在 NGO(非政府组织)担任志愿者,为中国和韩国原告的诉讼提供支持。此外,一些施害者的后代还主动替先人赔罪,并公开讨论了他们所做的工作,比如仓桥绫子、牛岛贞满、驹井修。


随着目击者一代纷纷离世,关键人物的战争故事现在开始被后代重新讲述,而他们会出于各自的需要,对战争叙事进行重塑和改造。而传承记忆的任务转手之后,战争叙事的形态、 规模和强度也发生了变化。

这些民族创伤的新保管人或许会竭尽全力地审慎评判自己的历史,避免自我免罪的倾向,通过这些努力,他们或许能获得勇气和安全感,来重新改变日本对历史的暧昧态度。


《小小的家》

作者 | 桥本明子
编辑 | 臧      越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说明:本文转载自公众号“理想国”(ID:lixiangguo2013),作者桥本明子。文中内容不代表东亚评论观点和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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