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里城祭」：今天的日本冲绳人要跪拜中国大臣吗？

东亚君按

北京时间10月31日凌晨1时40分左右，日本冲绳县那霸市旧琉球王宫遗址首里城发生火灾。

由于首里城建筑大部分为木造，因而火势扩散极快，消防队赶到时正殿已熊熊燃烧。宫阁庭院因木头的燃烧而劈啪作响，烧焦的炭块与四散的火星从火场弥漫到周围居民区。

首里城被烧后的俯瞰图

大火染得夜空朱赤，那霸市一度还开放了避难所，要求市民尽快疏散。火势到下午才被控制住，而此时首里城正殿、北殿、南殿·番所、书院·锁之间、黄金御殿、二阶御殿六处建筑已成灰烬。

无需多言，此事震惊了日本全国乃至世界，而冲绳本地民众则最为痛心疾首。

火灾之后有人指出，此次失火的建筑大多是1992年重建的结果，并不古旧，因而算不上损失惨重。然而这种说法看似合理，实则难以让人买账。

不似一般的仿造，即便是刚刚复原出来的建筑，对于冲绳居民而言也是“神明一般的存在”——至于究其原因，则需要我们先了解一段历史。

首里城位于建筑在冲绳县那霸市东北部的山丘上，从政权分立的“三山时代”起，这里就是中山王国的都城与宫廷。

1426年（明宣德元年），中山王统一琉球，这里便成了全琉球的王庭。在琉球王国时代，首里城曾失火三次，但在自身财力与邻居萨摩藩的支持下均得重建。

其间，作为“万国津梁”的权力中枢，不论是迎接来自中华帝国的“天使”，还是与萨摩藩的奉行大人打交道，首里城都记录了这独特地理位置的小国所经历的独特历史。

1879年（清光绪五年，日本明治十二年），日本政府推动所谓“琉球处分”，率领军队和警察进入首里城，将琉球王押至东京，并在琉球土地上设立了冲绳县。

首里城正门前排列站立的明治政府士兵

没有国王的首里城一会儿是日本陆军熊本镇台第六师团的营地，一会儿又成了学校，宝物流失、亭台颓圮。与首里城的孤寂历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冲绳是当时日本知识界的热门话题。

日本的政府与学者们鼓吹着“南岛起源论”，认为冲绳非但不是什么唐风故土，而且是日本精神的原点，是最纯粹、最原生态的日本所栖息繁衍的土地。

柳田国男等一批民俗学家在冲绳“找到”了可以摆脱中国-朝鲜半岛传播起源论阴影的方案，在“日本自己的领土上”梳理出了日本文化的起源。

与之相呼应，1923年（大正十二年）内务省决定拆除早已荒废的首里城正殿，改建冲绳神社，供奉日本平安时代武将源为朝。

相信“日琉同祖”的人认为，源为朝从流放地伊豆群岛逃出后来到琉球，其儿子便是第一代琉球王，所以不管他们姓汉姓还是穿唐服，他们照样都是日本人的后裔。

在建筑学家伊东忠太与冲绳研究者镰仓芳太郎的力争之下，正殿没有被拆除，几经周折，反倒以“冲绳神社拜殿”的名义成为了文化遗产。

可惜源为朝的武德没有保佑日本军队，1945年二战的最后阶段，美国与日本在冲绳进行陆上战。

冲绳战役中被强迫“集体自杀”的民众

日本政府万万没想到国土会成为战场，其守势便愈加疯狂，甚至在败退时逼迫一般民众与军人一同自杀。

而作为日本陆军第三十二军的司令部、逃过了无数次政权变革与殖民血泪的首里城也只好为日军陪葬，被美国海军密西西比号战列舰轰成了平地，仅剩下外侧的几处石垣；大量堆积在旧宫阁的琉球王国旧物也葬身火海，瞬间澌灭。

冲绳战役中被烧毁的首里城

战后美军管制琉球，幸存的王国遗物被美军接收，到现在都没有全部归还。

首里城的废墟之上建立起了琉球大学，平庸的现代楼房封印了对遥远王国的回忆。

1950年在首里城废墟上建立的琉球大学旧照

琉球王国消亡了，中华帝国革命了，日本帝国毁灭了，旧日支配者远去，新的支配者也正耀武扬威，此时让首里城再次复活的，是这片土地上民众的悲愿。

琉球就是琉球，不是美国文化，也不是日本本土的文化，那琉球的文化该到那里去寻找呢？

紧接着开始的便是一场从不可能中寻找可能的首里城复建运动。

1958年，历史上用于迎接明清册封使的守礼门复建完成，成为了冲绳新的文化符号。匾额上书“守礼之邦”，取自明万历帝诏书：

“惟尔琉球国，远处海滨，恪遵声教，世修职贡，足称守礼之邦”。

冲绳移交给日本后，复建运动更加火热。1984年琉球大学迁出遗址，一场大动员随之而来。

人们寻找着古书旧图、文献影像，拜访仍然在世的古老工艺继承者，寻访最纯正的建材与涂漆——人们希望的不是一座现代的仿制品，而是昔日宫殿的转世与重生。

一场复建变成了对一个消失王国的奋力追忆，人们试图通过这场运动唤醒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从而超越美国文化、日本文化抑或中国文化，寻找并把握这片土地的人们真正值得共享的文化认同。

1992年，冲绳移交20周年，首里城正殿等主体建筑复建完成，冲绳人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记忆圣殿。

从这以后，首里城便成为了冲绳的名片。就像紫禁城之于北京，莫高窟之于敦煌，清水寺之于京都，是仅仅提到就会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个冲绳”。

两千日元纸币上的守礼之门

2000年首里城登录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也是在这一年，G8峰会在冲绳举办，首里城北殿被用来招待各国来宾。为纪念冲绳峰会，当年新发行的一版两千日元纸币的正面印上了守礼之门：历史就是这般微妙，首里城又成为了日本象征的一部分。

从东亚君这絮絮叨叨的回顾中，读者或许已经发现，这次罹难的首里城，与其说是珍贵的历史遗迹，不如说是更加珍贵的民心的结晶，是数代冲绳民众倾注心血的产物，是琉球近代苦难与重生的象征。

首里城已然成为现代冲绳历史与身份认同的联结点，缠绕着整部东亚大历史，寄托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自身历史文化骄傲与荣耀的不屈信念。

被战争与殖民夺去的风景，如今终究用自己的智慧与努力夺还。今年2月，首里城正殿所在的御内原区域整备完了，长达三十余年的复建工作终于要告一段落。

而就在此时，一场大火让一切归零。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不论在何年何月，这种光景都令人心痛。

大火不仅烧蚀了心血搭建的宫殿，也吞没了宫殿内的各色陈列与文物，记忆总会因时间流逝而日益模糊，更何况能凭借缅怀的东西越少，那记忆离开人们的速度也就越快。

大火之后不论是冲绳县知事，还是日本政府都表明要尽力重建首里城，虽是充满希望与镇静的宣誓，却也暗示着心血无谓的枉费。

当然，我们都希望有朝一日，首里城能再次出现在那霸东北的那个山丘上。毕竟，这座城池见证的不仅是一座岛屿或是古老王国的历史，而是四海通衢所连接而成的，属于我们的共同历史。

首里城的记忆里面，也有我们的记忆，这些记忆会以或动或静的方式存在于首里城的内与外。

东亚君上面兀自唠叨的，可能都是那“静”的城池，但围绕首里城，更有令人思考的“动”的部分。

这次大火发生于首里城年度最盛大的活动“首里城祭”期间，而这一活动本身就是非常富有意蕴的一种表演。

抛砖引玉，前面啰嗦的这些话，都是为了向大家推荐台北艺术大学赵绮芳老师讨论“首里城祭”的这篇文章。

作为人类学家，赵老师观察着首里城这一“动”的结构——今天的各国游客们，看见冲绳人在旧宫殿里复刻迎接天朝上使的仪式，会有何种反应？

“动”的首里城联结着历史与现实，地缘与交通，注解着古月照今尘。

作为形体的首里城，遭遇了它的第五次毁灭。而作为问题的首里城，则会永远让人感受到历史带给我们的魅力。

冲绳“首里城祭”的身体政治

在冲绳（琉球），因为传统的宗教体系、以及“大和世”（狭义指的是1879年日本政府废藩置县将冲绳纳入日本帝国、广义则可上溯自1609年日本九州岛萨摩藩掳走琉球国尚宁王之后）以来受日本对于民俗祭礼重视的影响，今日各地一年之中大大小小的祭典为数不少。

首里城前为观光者上演的琉球舞蹈

重要的仪式大抵源自传统信仰体系或农业循环，其中可分为氏族、村落、町、甚至县（国）等不同层级，形成了繁忙的仪式年历。

再加上观光热潮的推波助澜，各种以冲绳特色（民俗、乐舞、物产等等）为核心的现代祭仪应运而生，祭典已然成为冲绳当代文化展演中最显着的平台之一。 

"琉球国王" 

这其中，“首里城祭”可说是我近年来在冲绳观察到的种种当代文化展演中最独特的一项了，尤其当由认同展演、政治、与文化观光的多重视角来看的话。

自2006年开始，“首里城祭”是由非官方的“一般财团法人冲绳美之岛财团”所组成之“首里城祭实行委员会”主办。

但是后援则包括许多冲绳县、甚至日本政府的官方与非官方经济振兴组织、首里当地的地域组织、媒体等共同促成。 

这项祭典以冲绳县首都那霸市内的世界遗产首里城为中心，“复原”一连串过去琉球王朝国王登基时的政治仪式，包括：

1) “古式行列”：琉球国王为了国家的太平与丰穰，前往首里附近的三个寺庙参拜；

“古式行列”说明图

（点击图片可查看大图）

2) 次日的“册封仪式”：源自1404年，由中国来的册封使颁赐新王诏书与礼物，正式认可新任琉球王国的册封仪式（琉球王国时代的最重要仪式）；

3) 第三日的“琉球王朝绘卷行列”：被册封后的琉球国王、王妃，连同中国册封使臣和两国官兵移驾民间（现在主要以首里和著名的观光商业区国际通）的游行。

“首里城祭”中除了“册封仪式”之外，“古式行列”的游行其实由来已久，其前身为“首里教育祭”。

1960年当冲绳仍在美军托管时期，为了庆祝琉球大学建校（由美国托管政府成立）十周年以及首里高校（日本现代教育的菁英培植机构）建校八十周年而首度筹办于当年12月举行，当时的活动除了游行之外也有余兴和体能竞赛。

 到了1978年，“复归”日本（1972）时期，这项活动改名为“首里文化祭”，并配合日本国定假日“文化之日”（每年的11月3日）的提倡，突出首里地区的文化特色，加入了琉球王朝的古代仪典。 

“首里振兴会“官网首页

主办团体是唯一可称代表首里（过去琉球王国国都）全局的民间组织——“首里振兴会”（前身为“首里文化祭实行委员会”），平成29年已是第52届。

他们负责邀请在地的祭司、学校或团体，在游行行列中表演传统艺能（包括祭歌吟唱、武术、古典与民俗舞蹈等等）或是现代艺能（如管乐等等）。 

“古式行列”中各部分的职能

因此今日的“首里城祭”可说是深化地域意识的新兴祭典，而后来加上的册封仪式“复原”，被认为“复苏琉球王国的华美”。

而这个复苏的过程，却是不折不扣的一场文化展演，具有所有扮演必备的条件：演员、服装、舞台、观众等等，却又揉杂了当代东亚国际政治而呈现相当复杂的过程。 

为了炒热祭典，“册封仪式”中的必要角色：琉球国王、王妃，每年由“首里城祭实行委员会”公开向市民甄选，是“首里城祭”文宣的前哨战，往往成为热门话题，参与甄选的人也大多表达相当的期待。

"国王·王后”

在我这两年参与的“首里城祭”，获选的国王气宇轩昂、王妃则是雍容美丽，相当符合观众或市民的视觉期待。 

在这种视觉性的文化展演中起了关键作用的，还有相当考究的服装、道具、与舞台。

当琉球国王、王妃身着传统琉球式礼服、高坐在由轿夫抬着的轿子缓行于龙潭通或国际通时，冲绳县的大众、媒体或是为数甚多的观光客，莫不热切地注视或取镜。 

"国王·王后”出巡

服装也帮助观众辨识行列中的“琉球官兵”和“中国官兵”。

扮演来自中国“天朝”的“天使”者，身着我熟悉的清朝仪服，手上的武器、乐器也都明显与琉球不同。

事实上，“册封仪式”与随后的“绘卷行列”中，中、琉的政治与文化对话是一个重要的元素。

以音乐的角度而言，在首里城中广场上举行“册封仪式”时，两国的音乐风格（中国：“御座乐”；琉球：“琉乐”）截然不同，与展演进行中的中琉官员呼应。

而在“绘卷行列”中，游行的奏乐“路次乐”也会呈现中、琉乐器和音乐风格的差异，就算是门外汉的观众，也不难辨认。

换句话说，若从音乐的表现来说，中、琉的关系比较像是你来我往的对话，颇符合一般国家之间的对等关系。

然而，真正显示中琉位阶差异的，却是在身体动作。

在以1800年的“册封仪式”为蓝本复原的仪式中，有个关键的过程，就是琉球国王在拜领中国册封使带来的中国皇帝之“诏书”“敕书”时，必须行最恭敬的叩首之礼。 

在我参与的两届“首里城祭”，扮演国王的男士，不论在行进或是敬礼时，都显现出相当的庄重与有节，显示出演出前的训练效果。 

清朝钦差册封琉球国王现场模拟

这些仪式的指令是由中国的司仪官以古典汉语行之，因此广场周围的各国观光客，只要能懂古典汉语的人都听得懂，但是为了其他让国家的观光客了解整个“册封仪式”的流程，现场有日、英语的同步解说。

因此仪式过程，可以感受到三种不同的观众群反应：操日语的日本国观光客、广义的Chinese-speakingpeoples（来自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等地）、以及其他相当多元的欧美民众。

观看首里城祭的观众

对我而言，观众微妙的反应差异，提供了我对“首里城祭”这一连串历史复原的文化展演之政治复杂性很重要的理解：

能够听、说汉语的广义华人圈中，中国内地观光客和某些港澳新马访客自然是看得津津有味、也不免流露出某种的优越感（有时候连来参观的中国孩童们也会覆诵那些听起来相当严肃的命令词汇）。

在其他冲绳观光区十分活跃的台湾观众则要么缺乏兴趣、要么兴奋拍照。

欧美的观光客很显然地被整个仪式的慎重和华丽所呈现的异文化风情吸引，相当期待并投入，早早就占据位子准备观赏。 

“册封仪式”中最为纠结的可能是日本观光客，或者我该说，日本/冲绳右翼份子。

日本民众或甚至政府的尴尬，自然可以理解，毕竟冲绳/琉球过去有个独立的王国、并且被日本私下并吞了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然而日本政府本身在1990年代后期兴起的冲绳观光热，已经带动琉球王国相关史迹的活化（现有的首里城便是重建的），“首里城祭”不过是结合历史与观光的另一种延伸范例。

然而，写在教科书上的历史、和展演出来的历史，却有着相当不同的效应，后者的强大感官性，对日本民众或政府而言，或许远远超过当初所估量的安全界线。

国际通上进行的“绘卷行列”

在2016年的“首里城祭”，当“绘卷行列”于冲绳最热闹的观光商业区——国际通前进时，日本右翼份子群情激愤地驾着插着旭日旗的吉普车，在没有管制的路口，对着前进中的行列用大声公播放斥责的辱骂，并不时播放听似爱国歌曲的乐音干扰。

在2017年的“首里城祭”，右翼份子们则是在国王等行列进入首里城前组队抗议，而当册封仪式进行到一半时，也有举着日本国旗的民众大声辱骂后离开。

这些“杂音”都成了琉球王朝仪式复原中一个被迫注意的骚扰。

“琉球国王”行叩首之礼

其他的干扰，则来自日本网民对于扮演的琉球国王行叩首之礼的攻击。

Youtube频道中，不乏有录下“首里城祭”“册封仪式”的日本青年，针对琉球王国向中国册封使叩首的行动，谩骂其为“可耻的行径！”。

语言之强烈，相对于“首里城祭”中精心排练出来的琉球顺从身体，形成强烈的对比。

视频：首里城祭完整仪式

不知是否这样的言论效应，2016年的首里城祭，琉球国王对叩首之礼，仍然行礼如仪。

2016年首里城祭“琉球国王”行叩首之礼

到了2017年，扮演琉球国王的演员，虽然风度翩翩、气宇轩昂，行礼时已经不复叩首。 

复原百年前的仪式尽毕，观众散去。大概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些细微的身体表现差异，毕竟多采多姿的文化展演在今日的冲绳不胜枚举。 

至于琉球（冲绳）人也一如过去历史，谨慎地在中、日之间的权力较劲中寻求安全位置。

而这样的权宜不是第一次，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说明：

本文转自赵绮芳“叩不叩首，It’s THE big question：冲绳「首里城祭」的身体政治 ”

引⾃芭乐人类学：

https: //guavanthropology. tw/article/6645）

东亚评论转载此文自公众号“无逸说”（ID：museitu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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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 赵绮芳

编 辑 | 幺   么

图 片 | 幺   么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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