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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学”人物志(之二):风飘叶,一剪梅(叶渭渠先生逝世五年祭)

王升远 东亚评论 2019-04-02


东亚君按:

著名日本文学家叶渭渠先生辞世倏忽近五年矣。尽管因种种历史抑或现实的原因,学界对叶先生的评价形态多样,但必须承认,叶先生对中国的日本文学研究、日本文学译介事业所作出的巨大努力和贡献是不应被学术史遮蔽、淹没的。日本文学学术史、翻译史的研究,不能将研究对象从其所处的历史脉络中抽离出来,否则将丧失意义。学术史的书写亦须经历时光的沉淀,相信在斯人已逝的多年之后,我们对叶先生的在中国日本文学学术史、翻译史上的位相会有更为清晰、客观、全面的认识。

因东亚君出国访学等原因,叶先生的访谈和传记后由中央财经大学卢茂君老师接手,期待专书面世。

这篇追悼文是在叶先生去世不久后应《作家》杂志之约写作的。此次推送格式中所插入有关叶先生生前照片等,多为先生亲自刻盘寄送者,敝人极为珍视,转载务请注明出处。



窗外飘着细雨,近来东京有些阴冷,下午四点时分已须开灯写作。

从出版界的朋友那里得知叶先生魂归道山已是下午近5点的样子,不禁愕然。下意识地打开Hotmail邮箱,习惯性、下意识地去找Weiqu Ye发来的邮件,打算直接回复慰问,猛然发现了自己的鲁莽——我已无法再从Weiqu Ye 那里收到哪怕一封邮件了。斯人已逝,慰问何及。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北京的电话,唐先生声音嘶哑,语气低沉。自报家门,和叶先生生前一样,唐先生又确认两次:是北京的向远还是上海的升远?得知这是越洋电话后,唐先生说,老叶11号晚上9点多走的,还是老毛病,心脏病。走之前几天还念叨过你呢。听过,一阵酸楚。

与叶、唐二先生拜识于2009年初夏之季。进门坐定,数句寒暄旋即转入“学术话题”。得知我对中国日本文学教育史、学术史感兴趣,并正在做相关调查和研究工作,老人的语气陡然亢奋,却又转而愤然、低沉起来。亢奋是由于他极力推赏这一工作的学术意义。对中国的日本文学教育做史的追溯,在我,是缘于对当下情状之不满,试图通过与前贤的对话、对历史的清理,为今日把脉、献芹。愤然、低沉乃是因为老人念及乃师刘振瀛先生,不禁哀怨顿生。二十世纪中国的日本文学教育,千回百转,历尽曲折。在中日政治、经济关系阴晴冷暖之间,尽管日语教育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日本文学教育、研究却始终难尽人意,较之于其他国家、语种文学的教育与研究,日渐式微。著史者有“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潜规则”,但相形于周作人、钱稻孙等前辈(在此暂不涉及其政治倾向)的日本文学涵养及其在日本文学教育史上的开拓性贡献,刘老难望项背恐怕也大致合乎实情。当然,也不能苛求。建国初的“先生”一代,身负“收拾惨局”、“重整山河”(受中日战争的影响,除沦陷区之外,中国其他地区的日本文学教育、研究几近停滞)的重任,自然不敢懈怠。作为“渡人”的一代,刘先生虽著述不多,可单是稳健,便可成就“意义”。当然,身处学术江湖,学界中的种种学术、非学术的辩难乃至攻讦上演过形式多样的“快意恩仇”,作为后来者无法侧身其间、缺少“临场感”,评价分寸难以拿捏,相关问题难免成为悬案。刘老溘然逝去为著史者留下了“史话”的叙述空间,而平素笃定的叶先生作为“摆渡舟楫”的受惠者之所以为之介怀、急于“为尊者申”,之所以为我留下这篇沉重的“课后作业”,师生情意之拳拳可见一斑。


并非奉承,置于教育史、学术史的视野中考察,叶先生的成就地位要远过于乃师刘振瀛。(当然,在二十世纪中国日本文学翻译、教育和研究史上叶渭渠的贡献与意义尚须谨慎评价)想来,赴百子湾A派公寓的我是带着“挽救史料”之私心的,毕竟叶先生已年届杖朝……于是,我“八卦”起来,问及先生的罗曼史、风雨飘零史、治学史,气氛由此舒缓开来。从南洋(越南)到北京,由庙堂之高(曾任职于国家对外文委)及至江湖之远(文革期间曾下放改造),从川端(叶先生主译)到三岛(唐先生主译),其间风雨,一一品评;叶先生虽年事已高,然知人论世、臧否人物依旧锐气十足,当仁不让;唐先生则侧身其后、默然静听,偶尔纠正一下时间、人物上的记忆讹误、疏漏。我对二老提及的人和事,有知者,更有不知者,述者道之娓娓,闻者兴味盎然。二先生之学术著作有已购读者,亦有未得见者,蒙二先生慷慨,一一签名惠赠。侧聆垂教之际,颇感之者三:其一、在我国从事日本文学译介、研究其路“艰险”、“来者”不易。我国的外国文学译介受国际关系变动之影响巨大,其中又以日本文学为甚。川端、三岛虽居国际文坛之巅,各领风骚,但国内种种非文学因素仍然极大地干扰了相关译介、研究工作的正常开展,延至今日,此弊犹在,解决之途,惟政界、知识界诸贤思之、辨之并教我。其二、对其他国家、语种文学之越界中国的情况,敝人才疏,未敢妄议,至少在日本文学领域,由一作家之全面译介到关于该作家的系统研究,再至一时代的文学史撰述,终到一国文学史、文化史、美学史的总体清理、把握,叶、唐伉俪为学界提示了一种方法论——译介与研究之不可脱节,个案研究与整体把握的相辅相成,贵在“寡欲勤奋”,难在持之以恒。对二老的学术观点及成就大可见仁见智,但这一扎实的方法足堪好大喜功、日渐浮躁、充斥着各式“后主”(似乎只有张口“后殖民”、闭口“后现代”方为学界“潮人”,非此列者遂被视为“奥特曼”——OUT MAN)的外国文学界省思。其三、学术史、教育史类的研究须建立“临场感”。由于时间之悬隔、立场的差异,述者所言未必足信,但作为一家之言,“立此存照”本身即为意义所在。至于辨析、取舍、评骘便是后话了。当天叶先生为我提示的一些已付之公表或因“敏感”而暂难公开的各种史料、乃至其“口述文本”都为我的后期研究还原了诸多不可多得的“现场”——尽管我还需要另一种、甚或另几种“现场”。



那日音容笑貌已依稀模糊,我只记得当时的我眼前曾浮现出过一个铜制小雕塑。我是徐家汇藏书楼的常客,那里民国风的书桌上昏黄的台灯之下常年摆着我的字典。读书、写作之余,我常踱到一楼的画展厅品鉴此间的油画。展览厅的桌子上摆有若干个小物件,一次与妻携手同去时,故意将她拉到一张小桌前坐定。桌子上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物件,一老翁与一老妪在负暄闲聊。邀妻共欣赏,区区心意自不难窥测。叶、唐二先生,在风雨如晦的岁月里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在译界、学界引领风潮有年之后,生活归于宁静,其情其景,与负暄翁妪无异也。叶先生将书斋之名由团结湖时代的“寒士斋”易为“倚梅斋”,其意亦不难推知耳。



当日,承二先生美意,与向远师及师妹诸位在A派公寓共进晚餐。席间,向远师表达了欲为叶、唐二老立传之意,谬举我当此重任。虽受之惴然,却无比荣耀。三天后,二先生复信云:

升远:

你好。来邮收悉。前天见面畅叙,非常愉快,你们给我们带来了青青的气息,将激励我们发挥迟暮的活力。
我们全力支持你目前的写作。有关刘先生的材料,在拙作《雪国的诱惑》中的《怀念恩师》一文,也是写刘先生的,可供参考。

席间你和王老师谈及为我们作口述回忆录一事,王老师还表示你写就后可以为你出版,我们十分感谢。我们征询几位中老年同仁或同学的意见,他们认为我们这段求学史,不仅是我们个人的,也是解放后日本文化和文学研究史历程的一个缩影,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我们经过两日思考,如果你决定将此项目列入计划,我们将全力配合,包括将多年来报刊有关评介我们的文章整理出来复印送给你,以及你定期来舍下采访、录音口述等。你有了具体计划告诉我即可。
现在官本位化、商业化严重冲击着大学和学术单位,在这种情况下,学人要坚持“自由的思想,学术的独立”,就需要,再坚持。那天我看见你选择在“寡欲勤奋”的字幅下与我们合影,我心里就明白,你在求学之路上,已有自己的努力方向。我深信:你年轻,坚持,再坚持,一定会创造比前人更大的成绩来。为你祝福!匆此。
叶渭渠 唐月梅


私人信函本无意公表,录之于上,权作史料一则,谨供学界诸公参考。



我任教于上海,京沪遥远,与二先生往来多倚邮件、电话,往来数十次间受益良深。先生一向支持我的研究,因为二老本身便是我的研究对象。9月初,我受资助赴东京大学访学。在出国前,先生为我寄来了与其生平、学术有关的丰富的复印资料与光盘,今日回首,幸何如哉。而作为与先生缘分的见证,我约来的先生宏文《季羡林的“三十年河东”与“送去主义”》发表于《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孰知是文竟成先生学术人生之绝响,得无悲乎!邮件往来之间,我与先生曾有个约定:春节回国从东京先飞北京,赴倚梅斋一叙再回上海,谁想,那日一会竟成永诀。羞惭的是,我资质驽钝,每篇小文的写作都历时长久,直至先生驾鹤他界,相关文章竟未写出,不禁扼腕叹惋。期待自己能在先生五周年忌日之时,携小著呈于倚梅斋案前,以抒忘年之交的怀念与敬意。





忽然想到了李清照与赵明诚。伊世珍《琅嬛记》说:“易安结褵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叶、唐伉俪,殆与此同。斯人已逝,唯望唐先生节哀。

眼前浮现着一副风景,不禁敲出六个字:风飘叶,一剪梅。


2010年12月于东京大学驹场客舍



追记:前日回北京,有幸与对叶先生执弟子礼的许金龙先生一叙,知其欲为老人编制纪念文集及年谱,甚感其谊。此举无疑将为吾等后来者亲近前贤提供一种可能,盼学界同仁倾力襄助,以尽美备,还原出立体的、多面的叶渭渠。又,由叶先生推及尚还健在的文坛耄耋,不禁感慨系之。在诸贤遽然西去前,若有心人能着眼于“抢救历史”,整理、出版一套“耄耋文丛”,必将泽被后学,功德无量也。


——原载《作家》2011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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