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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沂华|医学领域的一场革命:干细胞治疗

CC讲坛创新传播 CC讲坛 2020-09-21

安沂华

北京武警总医院干细胞移植科主任


干细胞与我们人类健康息息相关。近些年,我国的干细胞产业迎来迅猛的发展。但干细胞行业也面临着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局面。市场上出现很多打着某种顶尖科技干细胞技术向消费者兜售干细胞产品的各种功效。干细胞被宣传包装成了无所不能、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神药 。那到底干细胞是不是万能药物?




大家好,我叫安沂华,现任北京武警总医院干细胞移植科的主任,是一名神经外科医生,主要从事的专业就是干细胞治疗。


在开始今天的分享之前, 我想先给大家看一个短片。


这个小女孩叫露露,是我的患者,她得的病叫脑瘫,这是儿童肢体残疾的主要疾病之一。我们中国有400多万脑瘫患儿,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总人口数。


露露已经5岁半了,接受了四年多的康复治疗,但依然不能站立,更不能走路,一旦摔倒了就爬不起来了。脑瘫患儿家长的生活就像是“见不到希望的无期徒刑,家长活一天,还能照顾孩子一天;但等这些家长离开人世了,谁来照顾这些孩子呢?”


这是露露接受我们治疗后一个月,孩子的父亲用手机拍摄的。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露露就能够自己站起来,独立行走了。而且走得越来越稳,越来越远。


一年半以后,露露到我们科室来复查,不仅能自己走路,而且摔倒后也能够自己站起来了。露露已经可以自己背着书包去上学了

那么长期疗效怎么样呢?

这是露露的父亲前几天用手机拍摄的,露露背着书包上学的情景。

大家一定很想知道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神秘力量让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孩子能够自己背着书包上学?这个神秘的力量就是干细胞,说起干细胞呢,可能大家都觉得并不陌生,今天在座的至少每个人都听说过干细胞这三个字。


但干细胞究竟是什么?可能很少有人能够说清楚,今天,就让我给大家分享一下干细胞的故事。


干细胞究竟是什么?

众所周知,我们的身体是由40万亿个细胞构成的世界,它的起源就是一个受精卵,而这个受精卵就是最原始的干细胞。因此,干细胞是我们人体细胞的源泉,具有再生各种组织器官和人体的潜能。当我们的人体还在成长时,干细胞是建设者,通过细胞分裂,源源不断地增加我们身体细胞的数量。当我们成年后,干细胞又会扮演维修工的角色,及时替换和更新衰老或受损的细胞。


1996年,美国科学家率先在人的大脑中发现神经干细胞的存在,从此,全世界掀起了一股干细胞研究的高潮,有多位外国科学家已经因为干细胞研究而获得了诺贝尔奖,许多国家都把干细胞纳入了国家级的战略新兴产业,大力发展,我们中国也不例外。


我在神经外科工作时,有一个患者让我印象特别深刻。那是1999年的冬天,我收治了一位70多岁脑出血的患者,老人家深昏迷,病情危重,全家人恳求我一定要把老人救活。我为此吃住在病房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与死神几番搏斗,病人的命总算保住了,但脑出血的后遗症是全身瘫痪。


家属千恩万谢,把老人接回家了,我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我们通过手术,可以尽量挽救病人的生命,但却无力再恢复他们术后的生活品质,难道神经外科医生的作用,就是制造更多瘫痪在床的病人吗?

仅仅在中国,每年就有几十万这样的患者,保住了生命却失去了生活的尊严,他们迫切需要一种新的治疗技术,不仅仅能让自己活下来,还能让自己有尊严地活着。


治疗完这位老人的第二年,也就是2000年,我考取了我国神经外科创始人之一的王忠诚院士的博士后。

当时导师交给我一个任务:去研究是否能够用神经干细胞来救治这些瘫痪的病人。这是一个非常前沿的课题,因为这时距离神经干细胞被发现才仅仅过去四年,全世界都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如果研发成功了,你就是先驱;但是,如果失败了,那你就是先烈。而统计学的数据证明,对新生事物的研发,往往成为先烈的概率会更高一些。


      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我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去研究,开始是拿大白鼠做实验。

我们将大鼠做成脑血栓、脊髓损伤的动物模型,让它瘫痪了,再给它移植干细胞,看看它能不能恢复行走的功能?

实验成功了,而且是圆满成功,可毕竟大鼠的生理结构跟我们人类相差太远。


于是,2002年底,我又开始用猴子来重复这个实验。

这在当时,是全世界第一个用灵长类动物进行的干细胞实验。

大家看看,这就是那些为人类做出重大贡献的花果山的主人。

 

实验结果令我们很惊喜:干细胞移植应用在猴子的身上,也得到了非常好的效果!


2004年,在王忠诚院士领导下,我在北京武警总医院创立了全世界第一个神经干细胞移植科,将这一崭新的技术应用于临床,去救治各种传统医学方法所难以治疗的病人。

2005年2月,天津的警察张磊遭遇严重车祸,医院给他的诊断是:特重型颅脑损伤。经过多次的手术治疗,张磊终于活了下来,但是,他右半边的脑组织基本上全部坏死了,只剩下了左边半个脑袋。

张磊变成了一个“半脑人”

日常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不能与家人进行正常交流,答非所问,非常健忘;左侧肢体力量很差,需要两个人搀扶着才能走出几米远的路。

经过了一年多的康复锻炼,张磊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善。


张磊是家中的独子,父母已经五十多岁了,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都难以再天天照顾张磊。 怀着一点儿希望,2006年3月,在受伤一年多以后,张磊父母带着他来到我们科室。


面对这个半脑人,我们都感到很为难。因为人的大脑神经是交叉支配身体活动的,也就是说左侧大脑支配右侧身体,右侧大脑支配左侧的身体。张磊的右侧大脑神经没有了,那他左侧身体就无法操控。而神经干细胞就像种子一样,你把它种在哪里,它就在什么地方进行修复。可是,现在的张磊右侧脑组织全都没有了,你把干细胞种在哪里呢?

我就去找我的老师—王忠诚院士。王院士也犹豫了,全世界都没有人报道过如何来修复半脑人的神经。经过王院士的指导,我们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将干细胞移植到仍然健存的左侧大脑组织里,看看是否可以激活左侧大脑中没有交叉到右侧的肢体中的神经纤维,从而改善这个患者的神经功能。这个治疗方案如果成功了,无疑将是一个世界上的创新之举。

2006年3月23日,张磊接受了第一次的干细胞移植术。

七个月之后,张磊居然可以自己走路了!而且他的思维能力和记忆力也基本恢复了正常。

三年后,我专门赶到天津,参加了张磊的婚礼。婚后不久,张磊又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班了。


2005年8月24日,云南的武警战士董川在执行任务时,不慎被倒塌的一面墙砸倒,受到严重的损伤,被送进昆明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经过检查,医生发现,董川除了第一、第二节颈椎以外,剩下的第三、四、五、六、七,五个节段,都断掉了。

如果损伤的位置再高那么一点点,董川可能就当场牺牲了。在能够存活下来的脊髓损伤患者当中,董川的病情,已经算是最严重的了。


经过昆明医生们的及时救治,董川保住了性命,但他也不可避免地高位截瘫,大家请看:

全身肌肉明显萎缩,瘦得皮包骨头;四肢完全不能动;双侧第三肋平面以下躯体没有任何感觉,拿针扎他也不知道;两腿肌张力高得像一个弹簧夹;大小便失禁;身体丧失排汗功能,导致常常连续多日40℃高烧不退……


从此,这个24岁的武警战士再也无法控制身体除了头部之外的任何器官,虽然大脑保持着清醒,什么都知道,可全身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再受支配,没有感觉,无法运动,大小便都需要父母清理。


2006年8月,董川的父母听说了我正在开展干细胞临床治疗,抱着一线希望把董川送到我们科室。但我们还从来没有治疗过脊髓损伤如此严重的患者,这让我和我的同事们感到了空前的压力。


董川是我们的战友,在传统的康复治疗无效后,干细胞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还得是我们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那个人,我们总是在吃螃蟹。


于是,经过准备,我们为董川实施了第一次干细胞移植术。手术中,我们将董川颈部的皮肤、肌肉切开又锯开他的脊椎骨,暴露出脊髓

然后在他断裂的脊髓的上下两端,打进去干细胞。我们希望这些干细胞能够从上下两个方向,来修复他损伤和断裂的脊髓神经。


手术后,我们密切观察着董川的变化:

手术后第16天,董川的右手居然可以一点一点活动了,左手可以抬起两公斤重的哑铃。身体的痛觉功能也开始逐渐恢复。这些小小的变化让我们看到了希望。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董川身体上的改善越来越多,已经萎缩的肌肉渐渐丰盈起来,手越来越有力气,身体的感觉在逐渐恢复,他发高烧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甚至能感知到自己在小便。干细胞,这个身体的维修工开始在高位截瘫的患者身上发挥作用了。


2007年5月,我们给董川做了第二个疗程的干细胞治疗。这一次,我们对移植技术进行了彻底的创新:不再用手术刀把董川的皮肤、肌肉、骨头一层层打开了,因为这种治疗方法创伤太大了。

我们将两根细针,在CT机扫描的引导下,精准地穿过皮肤、肌肉和骨头之间的天然缝隙,就像有GPS导航一样,一直扎到脊髓里面,把干细胞注射进去。以往需要四五个小时的手术,这一次在局部麻醉下二十多分钟就做完了,而且全程没有出一滴血。这一次手术后的效果更明显,大家看

董川可以自己用勺子从碗里舀起米饭,放到嘴里了,还可以用手指在电脑上打字,甚至还可以自己站立了!

一个颈部脊髓完全断裂的患者,居然能自己站立了!这在世界医疗史上,也绝对是一个奇迹!


请记住这个时间:那是2007年,距今11年之前!中国干细胞创造的记录。


这些经验都属于我们中国医生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治疗像露露、董川、张磊这样的病人越来越多,截止到2015年年底,我们已经拥有了上万例的临床治疗病例,通过干细胞移植,我们可以治疗的疾病包括脑瘫、脊髓损伤后遗症、脑外伤后遗症、帕金森氏病、膝关节损伤等十几种,这在全世界范围都是绝无仅有的。而且,患者的增加也让我和我的团队拥有了更多的临床经验,最关键的是,这些经验都属于我们中国医生。


为了让我们掌握的干细胞治疗技术取得知识产权并获得国际医疗界的认可,从2010年开始,我们向世界顶尖的医疗管理研究机构,美国国立健康研究院NIH(相当于我们国家卫生部),申请开展干细胞临床实验注册。


我们先后申请了7项干细胞临床实验,包括干细胞治疗脑瘫、脊髓损伤后遗症、脑中风、小脑萎缩、运动神经元病、糖尿病、肝硬化。每一项都获得批准进入临床实验。


在2017年年底和2018年年初,我们科室有两项临床实验通过三期临床,这又是全世界首例。七年辛苦耕耘,终于有了收获。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万能药物,干细胞也不例外。它都有严格的适应症,也就是哪些疾病适合用干细胞治疗,哪些疾病不适合干细胞治疗。比如说:在脑瘫的治疗中,我们往往会根据临床经验,挑选出适合接受干细胞治疗的患者,而拒绝我们认为不适合干细胞治疗的患者。即使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适合做干细胞治疗的患者,经过我们的干细胞治疗以后,有效率也就是在80%以上,仍然有将近20%的病人没有明显的效果。


虽然一些医生同行安慰我,干细胞治疗脑瘫,哪怕有效率只有50%,也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是,看着那么多患者家属失望的眼神,我总在想:怎么样才能把这个有效率进一步地提高到90%、95%甚至100%呢?


除了进一步改善我们的医疗技术,我猜测,干细胞的疗效,会不会跟患者的基因也密切相关呢?打个比方,我们都知道正常的人群中,绝大多数人对青霉素是不过敏的,但是就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天生的对青霉素过敏,甚至还有极少数人,哪怕是闻到青霉素的气味儿都会过敏,这就是每个人的基因不同所造成的。那么在干细胞的疗效方面,会不会也存在着这种基因的差异呢?


为此我们做了一个实验:我们从5000多的脑瘫患者中选择了八对单卵双生的脑瘫双胞胎患者,也就是16个脑瘫的孩子。我们给这些双胞胎同时做干细胞治疗,然后比较这八对双胞胎对干细胞的疗效有无显著差异。具体来说,我们知道单卵双生的双胞胎,这两个孩子的基因是完全一样的。如果干细胞的疗效是跟基因相关的,那么双胞胎的两个孩子,要么都有效,要么都没效。


如果干细胞的疗效跟基因不相关,那就会出现这种情形:两个双胞胎,一个有效时,另外一个可能没效果。最后我们的实验结果证明,干细胞的疗效确实跟患者的基因是密切相关的。但是具体是哪一个基因或者哪一些基因会影响干细胞的疗效,我们还需要更进一步地深入研究。如果把这个问题研究清楚了,我们将来就可以显著提高我们的有效率,防止另外一些脑瘫患者既遭了罪,又花了冤枉钱。这就是精准治疗的范畴。


又比如,刚才我们说到脊髓损伤患者董川,虽然我们通过干细胞治疗,让他重新站了起来,但是,迄今为止,我们还不能够让脊髓完全断裂的患者重新恢复走路的功能。所有这些,都需要我们进一步完善我们的干细胞治疗。我们期待干细胞领域不断突破,这就是我们医生的本分与天职。


现在社会上有一种很不好的现象,那就是干细胞被宣传包装成了无所不能、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神药。前年我去外地出差,在火车站附近一个十几平方的小理发店,门口也贴着一个大大的广告:本店特别推出干细胞美容项目。


干细胞是一个新生事物,它必将带来医学领域的一场革命。但是,任何新生事物在早期,都是弱小的,不完善的,需要我们大家共同来关爱它,支持它,最终它才会长成参天大树。


最后,引用鲁迅的一句话来结束我的汇报: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编辑:王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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