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的星』懒懒诗选
闪亮的星
原创诗歌 ︳ 懒懒的诗
赞美
她蹲下。
抱贬词、低谷、坚果。
雪片散落在烤箱上。
她梦见
“诗赞羔羊”。
懒懒这首《赞美》，我读出的是一种大爱，对于人们鄙弃的（贬词），对于身处低谷的，对于无法打开的孤独（坚果），一种无异于自戗的爱，如雪落烤炉，而末句的引言又似圣化了这种爱。但读过圣经诗篇后我发现，并非诗赞羔羊，而是诗赞耶和华，当众人都仰望赞美上帝之时，这种蹲身拥抱羔羊的情怀尤其显得可贵。
烟花之外
窗子外边有人家放烟花，观察了一会。
烟花的来处？
她们来于又紧又窄的少女阴道？
剑脱出鞘口。
之后，那声音那去处变得广泛
像去了山中，又像回到家道中落的江南。
性感，是懒懒诗作里的重要一脉，她有很多此类之作，《高潮》，《内容》，《我有所思…》都是。这首《烟花之外》尤其写的好，烟花的少女心性，出世情怀，黯然前途，尽在其中。读之有烟花三月的蓬勃明丽，又有落花江南的颓废惆怅。
日记
关于他，只描写
一件衬衫
意气风发的袖口
拥有不能触摸
之蓝。
懒懒诗作《日记》，大概是写对某个人的第一印象吧。绝妙，不只是结果上的，也是过程里的，衬衫-袖口-蓝，每一步都妙，且不停留，终臻妙绝：蓝，已不止是颜色，已脱离开物质，它是一道凌利的光。
所见
在一座民宅紧闭的大门前
平整的水泥地上
不知谁扔的
一件连帽棉衣
她远远地就看见了
她看见清晨的阳光
照在那件敞开着的棉衣上
那帽子是空的
那软遢的衣身是空的
那伸出两旁的袖子是空的
所见，懒懒诗歌的又一关键词。场景性，画面感，绝不只是这一首。凤尾骨，煮稀饭，猫，芽，都是所见。但这并不意味着诗作的简单肤浅，懒懒有一双怎样敏锐的眼睛啊。我们能见到猫和它的影子，却见不到猫吃自己的影子。我们能见到被弃的棉衣却见不到棉衣里的空。懒懒说，诗不言物。也是对的。我读此首，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棉衣是一个孩子的，而三次分说空的，很奇怪，倒觉得其中有人。
异客
有时候她打开房间里的灯
然后走到窗边
她看见对面的房子
那窗户也有透出来的灯光
她感到她房子的灯光多一些
有时候她并不想去拉开房间里的灯
只是站在漆黑的窗子边
看对面的房子
那窗户有透出来的灯光
她感到那灯光像一个人
像一个想开口说话的人
倒不一定独在异乡方为异客，真正孤独的人，就是在故乡也同样是异客。懒懒即是如此。孤独的懒懒却在诗中放逐了孤独一词，但细读其诗你又时时遭遇孤独，一种未曾命名因而新鲜具体的孤独。《异客》是又一次逼近，灯光明灭里有言默忧喜，盈盈脉脉，这孤独绝不凄厉，却是端方自持。
即使
每天下公车的位置
抬头她总是看见
一幅巨大的广告牌
上面赫然写着“众里寻她”
四个字
黑色的行草体
笔墨蜿蜒
在香樟树掩映的马路正上方
这首真写的高妙，诗题和正文互为表里，正文纯写所见，是表面，诗题微露心迹，见深意。刚下公车身在众里的她看到“众里寻她”四字，内心的孤独猛然惊动，但她很快就安定了内心，“即使”的后话是，纵然寻她千百度，那又如何呢，依然只能是孤独。抱歉，我又一次说到了懒懒绝不明言的孤独。
回头是岸
我喜欢你走在我前面
并且回过头来看我的样子
你也许
不是在看我
只是突然想起别的
懒懒诗作《回头是岸》，题目很深重，内容又似轻浅，构成张力，而归根结底在爱情里轻与重是相通的，这首诗好在写的轻重兼顾，可以在两间自由往返，不沉滞，也不轻浮，分寸很好。
小城的五月
路口拐角的
门店
换了一块
崭新的“周黑鸭”招牌
之前那里是内衣店
门前的广告灯箱印着
穿内衣的女人身体图案
橱窗里
胸罩
内裤
吊带睡衣
花花粉粉的
夜幕
降临
“周黑鸭”店冷藏柜内置的日光灯管泛出幽光
老板是个看不出表情的中年男人
他会不会偶尔
幻想穿情趣内衣的女人走进来买鸭脖子
这首写的幽默。心意微露的分寸感。店面场景的转换带给人的迷乱感。现实的变迁是由内衣店到食品店，而在意念中变化还在进行。夜幕降临，幽光渐渐，情趣内衣女在幻想中的到来，这一切的氛围营造，都在逼迫着店面性质的异变，周黑鸭店，呵呵，不是很像为女性提供特殊服务的场所吗？
夏天的凤尾骨
散步时
前方有骑单车的女孩
她停下来
单脚撑地
伏在车把手上看手机
她背朝着我
她的T恤
和牛仔裤之间
露出一段紧绷的
凤尾骨
你简明的叙述就为抵达这个词，戛然而止，不必再感叹什么：凤尾骨，单单这个词就是最美的意象。它轻栖在那里，随时可以飞起，就像单车亦只是暂停。这美只在瞬间，你写出来就成永恒。你想写的是美，你写出来就是爱。
煮稀饭
调至文火，先前咆哮的
瞬间温顺起来
盯着那些白色米粒
看它们小朵地开，慢慢地开
她突然感到自已空无
一物。一个声音说：
“我只爱你文学的部分；
在痛苦中被提---荡漾的部分。”
懒懒的诗多数有一个不断聚焦的过程，拉近再拉近，最后落定于特定的小，比如《夏天的凤尾骨》。《煮稀饭》却不同，它是凝视细小（米粒）时的忽然出神，一下跃入心宇茫茫，接通大的空无和重的痛苦。奇妙的转换，米粒变成了自己，被痛苦煮沸，而“被提”的升腾和“荡漾”的波展又都切合着煮饭的画面。
路灯下有只猫在吃自己的影子
猫走了后
路灯下走过一个西服
中年男，他低着头
偏瘦。手指间夹着烟
我已闻到烟味
他弱微弓着的肩胛
以及他携带的
闪烁的烟火
看上去像个犹太人
懒懒有首诗题作《诗不言物》，揭示了自己诗作的属性之一。比如这首，她是在写猫和中年男吗？不，她只是借助现实的物象来写自己独特的感觉，所以猫吃影子的诡谲和犹太人的形象错觉才是目的所在，而这早已出离了现实的物象。诗不言物，所见为表现所感，细细微微的渗透中亦可见懒懒强大的自我。
风
当你专注于手中事
房子里有风。
风在撩拨帘子，
帘子撩拨风。
当你放下手中的事
认真观摩他们---
风和帘子r /> 一起往外边缩
有些急，有些得意
像从房屋里的人的手中
夺去了什么
风，写的好玩儿。懒懒的诗通常严肃，就像她写寂寞，取个诗题就叫《严肃》。这《风》的好玩也还是严肃之下的微微一笑。懒懒说，若有所失。是的，既然风若有所夺。到底是严肃的神色。
严肃
她所认识的寂寞
不是尖锐之物
它是一只钝角
角越来越大
它的一条边
紧紧贴着
地板上的反光
另一条像
一个背朝她的人
---他快支撑不住
压过来
真是全新的比喻，寂寞被这样一说，不寂寞了。另可注意她表达的间接性，寂寞压过来，实际上快要支撑不住的是她。包括寂寞是一种直接的感受，她非要转化为近乎理性的“认识”，这种有意的冲淡，消泯了直接性，反倒回味悠远。也包括“她写作”里的第三人称的选择，都是同理同效。
赞美
早上换出门的衣裳时
她的手掌明显
触碰到她的小腹部的冰凉
这令她记起他宽大的手掌
曾突兀地覆盖
她裸露的腰际
她当时脱口而出：
真是暖和呢。
她认为那是她对他最崇高的赞美
穿好白色亚麻宽松长袍
她顺势倒在床上
躺了一会儿
我必须赞美下《赞美》，性感又温馨，特别是还躺了一会儿，缠绵贪恋，风流蕴藉。你看，懒懒诗歌的落点总是细小，这首仅仅从触觉上的暖凉对比生发，稳稳撑起对一个人的崇高赞美，如此切身合理，绝非大作小题。
学习记
教室外的蝉鸣消失了。
很奇怪，当它们鸣叫时，
它们整齐的鸣叫声是可以吸附一切的。
包括它们消失后
教室里极短时间的安静。
蝉鸣的吸附一切的强力，被你揭示出来了，深有同感。但是你不说，我从来没有明确过这种感觉。真是奇妙啊，蝉鸣充满空间的同时却也清空了空间，像黑洞一样吸附了所有杂音。
在墓地收到你发来的短信
又去了一趟墓地
秋天的墓地
中午的墓地
阳光像傻瓜一样白的墓地
墓地紧挨公路
公路两旁是白桦树
有人烧完纸钱
站起来时看见那排白桦树
墓地没有风
白桦树的叶子一动也不动
初读我困惑于诗题与正文的不相干，现在想来诗题在一种灵异的错觉后带来一种对于墓地氛围与心境的出离之感，即便在墓地我们所能接受到的也只是来自生的信息。这样诗题就不止于概括正文主题，而是与正文角力，一同丰富了表达。
事故
马路上
有一只被扔掉的乳罩
因为沾满尘土
看不出新旧
黑色
缎面
厚海绵
它拧着的样子
所以罩杯一个趴着
如小坟茔
另一个仰着
像挖空的黑洞
一辆摩托飞快地从它上面碾过
一只乳罩上呈示的，女人的主动遗弃，男人的故意碾压，才是诗人特以“事故”标明的痛感所在。对私密的不珍重，对美好的亵渎欲，才是“事故”的根源所在。
治疗效果
晌午的阳光
流下来
从头顶
流下来
像黑色电流
覆盖面庞
再经过锁骨
双肩
前胸后背
臀
腿部
直至双脚
剩下的
剩在晃白的地面上
一滩污渍
像《治疗效果》这样的诗作真不是一般人能写的。将阳光转化为阴影的构思可谓奇绝，而其合理性在于诗人内心的忧郁，经过阳光的洗礼，化为脚下的影子。而“黑色电流”我们何尝不能同感，那是晌午过强的阳光经眼时瞬间的黑暗。一竿子戳到底，紧致有力的形式，承载起那一点新异感觉，真是新鲜的阅读感受，日常世界得以刷新，读者当感谢这样的诗人呢。
海拔
深夜站在朋友家
17层的阳台
看外面的景致
也许是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位置
又或者是很久没有站得这么高
她感到一种眩晕
她看见对面楼层更高的部分
以及低于她
的部分
都有散落分布的
灯火
重读懒懒的《海拔》，还是觉得特别好，灯光好似夜花，满目璀璨，而立身又峻拔险危，高洁而有畏惧的美，动人心魄。题目亦好，作形象看，不可当术语解。
诗者
“我常常忘记我一直在跟踪的人。”
当我写下这句，我又感到
“忘记，跟踪，
那个人”这三个词语
并没有区分开过。
这也许就是一堆
同义词，
包括“我”。
最后包括我，其实就是同义于（统一于）我：我忘记，我跟踪，而那个人就是我。而诗者必备的两个本领无非是：一忘我，二猎获我。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他们做爱。
是一场无声默片。
明明他伏在她身上的样子，似跋山涉水。
仿佛他有所思在远道。他执拗的弓，
行到尽头。
这首题目有点长，所写做爱感受真是奇异，亲密当下的疏离之感，写来凿凿有据，让人莞尔晗首。这个“弓”的喻象尤可珍视，大可说是波澜起伏的性感身躯，小可以是终有所射的特定器官。
影子
她被斜阳从骨肉里撞出去。
她甚至看见，飞出去的事物，
阻力，破裂，
慢动作，消散。
后来，一只没有来处的风筝，
摔落在废墟边上。
第一句就击中我，最后那只风筝构成比喻，似无意而尤妙。只是三四行我觉得遗憾，连同“后来”五个短语，使得诗行破碎无力，一概删去效果是否更好呢？
被蛇引诱者
她试图控制高潮
控制不发出金属的声音
夜场归来的年轻女孩
在隔壁房间
拧开的电吹风
爬出一万条蛇
这首是我偏爱的恶之花。蛇，意象奇崛，画面狂野。它的势不可挡，它的罪感性乐。我也是被引诱者。
无题
一个教友沉睡了
另一些活着的教友
去为他做弥撒
灵柩里他安详、身体柔软
突然想起那晚
夜色如墨泼向我们的肩骰
你我拥抱
就此别过
后你又折回来告诉我：
“你的身体那么柔软。”
喜欢《无题》。柔软，在死后对他身体的认定，像一种还报，同一评价他在生前给过你，他的特意折回来说，让我感动，有羞涩，怕误会？到底是一个执着真诚的人。而且觉得柔软又有精神指向，不止是肉身感受，或者肉身的这份美感来自精神的催化。这个词小吗？却有整体感，生与死的映照又让其厚重。死别之时想到生离一刻，触觉里的柔软在视觉的同感中已悄然拉开距离，这种错落的叠合
懒懒：诗人，著有诗集《她来自森林》，新浪微博：@懒懒写
赏析作者：@lifeng4cradle 题图摄影：清酲
［摄影与诗歌］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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