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克诗歌印象 : 一寸短一寸险。诗人还是隐侠？ ll 左 秦
一寸短一寸险。诗人还是隐侠？
——雪克诗歌印象
文 / 左 秦
中国的诗歌江湖够大、够险，够风光、也够喧嚣，有没有安静写诗，无派别、不装逼的诗人？有，——雪克。我不认识雪克，但自从读了他的诗以后，因了感悟、感触，便一直想谈谈雪克；这想法也缘于当代诗人、诗评家赵卫峰的一句话，他说：雪克是广东真正懂诗的隐侠。而另一诗友则这样评价雪克的某些诗：一寸短一寸险，诗歌界的小李飞刀。小李飞刀说对了气势，但不一定说准了人物。反正接近一下雪克，应该是一件好玩、有趣的事情。
(一)
雪克曾在微信上说，他入选官方选本的诗，大部分是口语诗，比如：《开会》《另一类荷尔蒙与肾上腺》《花园镇的派出所》等。而作为诗写的另一翼——书面语或叫意象诗的写作，我认为雪克的成就也不可小觑，他的作品中，有一首《读某女人》：/读诗，读那个她的诗/我得挑出几句，嚼成苦药。//我醒着，站在屏风玻璃后面/看一群穿白大褂的人，亮出锋利的刀//手术很慢/她很痛。红色的血开始梦游/白夜是她的裸体//。
凌厉的质感让这首诗过目难忘。雪克将读某女人的瞬间感受精准而丰沛地写了出来：那是一个女诗人，写很苦很痛的诗。开头，雪克在陈述一种事实，但是接下来的一段忽然来了个跳跃：我醒着。这里的醒着，其实表达了一种清醒，正因为清醒，才能感觉到锋利的刀子，感觉到痛。这首诗出现的屏风玻璃，其实很能代表雪克的诗歌特点：给人一种距离感模糊感，让人能清醒地审视一些东西。在雪克的诗中，总是能看到这种审视，这种被评论界誉为“冷调侃”调调，是不是因为这层屏风玻璃得出的结论呢？
我历来认为，追求独特才是真诗人。第一次读雪克的诗，我就被其独特震住了。/是的，我有罪，我犯了睡之罪/睡错地方是一种罪/，/最不可饶恕，是在一些睡眠里/盗取另一些睡眠/（《睡之罪》），/七道平缓的山坡，使我目光柔软/（《罗马印象》），/但是，如果婴儿的哭声/呈现尖锐的鱼肚白/任何洁净，都是相对的/都是可疑的//（《神谕的洁净》）雪克诗歌中诸如此类独特的句子数不胜数，高密度高强度的一流句子的频现，显示了诗人的内在功力。值得注意的是，雪克的诗中还有一些元诗，比如《幻觉蒙太奇》，这首诗彰显了雪克的一些特点，我想具体说一下。第一、幻觉，若真若幻。第二、蒙太奇，镜头的跳跃。雪克诗歌的画面感很强，不是静态的画面，是流动的画面，通过蒙太奇，加深了诗歌的容量。/镜头拉远/石头上面一块疤/再拉远/旷野之中一粒土/。瞧瞧，通过镜头的拉远，事物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事物本身这种不确定性，给诗歌提供了更广阔的可能。雪克绝对不是抒情诗人，——或者他根本就鄙视大而无当的抒情，但他也不是口语诗人，总之，我熟知的诗歌标签都贴不上去。但我却可以贴上这几个标签：本质诗人、神性诗人、迷宫诗人。这首诗的开头，通过镜头拉远，把悲痛（疤）变成荒凉（旷野）。雪克擅于写悲痛的诗，写着写着就荒凉起来，这是值得注意的，悲痛和荒凉的这种关系，我目前还只在雪克这里读到过。甚至可以这样说，悲痛是主观感受，而荒凉是客观存在，这是主观到客观的加深，这种加深，使他的诗歌更加深邃。 /第三次，镜头拉到天堂门口/我已倏然消失/。很显然，这里出现了雪克的神性思考。我们常说，一首杰出的诗或者说一首伟大的诗，都是有着神性的。神性高于人性，神性也深邃于人性。悲痛是人性的，荒凉是神性的。在这首诗中，我读出雪克的冷思考在于：他在神性面前的倏然消失，这是一种特意的回避和缺席，就像在屏风玻璃后一样，保持着一种距离，才能深刻地洞悉指涉对象。/天地之间，你怎么找我/，嗯，这里，一个有趣的迷宫出现了。我历来不喜欢过于明朗的诗，因为一眼就看出来了，没有探索的快感；适度的晦涩反而能够让人反复阅读。我认为雪克的诗写，没有刻意，却有“迷宫”，所有的骨骼都置放在迷宫之中。/不要循着流星下滑的坐标/不要相信皇家传说/，因循，那绝不是雪克，雪克的眼睛是从大地走到天上的，他不会总是盯着下滑的东西，他是属于那种即便你在白纸上画一个黑点，他也会死死盯着白纸的诗人。那种对宏观的思虑、把握，让雪克异于常人。在当下，当太多的人都变得琐碎的时候，总是要有些人关心更宏大的东西。而本质上，雪克是一个骨子里非常高傲的人，对，就是高傲，诗歌上的高傲。我曾经说，一个诗人不高傲，就成不了大诗人。系统地把雪克读下来，我竟然想起八大山人，不管对不对，不管偏颇不偏颇，某种深度上，我确确实实想起画家的八大山人。不相信皇家传说，这是一种平民眼光，雪克从来不玄虚，不故弄玄虚，坚持用平民的视觉叩击人心。看着天空，又踩着大地，这就是顶天立地；不相信皇家传说，不相信，就是一个诗人的冷静，在雪克的诗中，你不要企图读到狂热。/你走过一个人工湖，然后踩住/一块拦路的石/，这两句是诗人的高傲人格和一种诗学主张，拦路的石头是不会构成拦路的石头的，都会变成垫脚石的，这里的高傲又是自信的。而且，“人工湖”的出现，表明雪克不是自然主义的诗人。这个意象对理解雪克至关重要，人工湖的关键不在“湖”而在于“人工”。出来了这个“人工”，则知雪克乃现代诗人也。/侧耳倾听，我就躺在那里/硌痛谁的肋骨//。雪克喜欢侧耳倾听，这也是他诗歌的整体构架，雪克不经常正面对着一些东西，而是巧妙地从侧面去看、去感知、去思考。这种角度，是区别于他人的，而这种类型的写作，又带着不羁的灵魂和尖刺，当然会不期然地硌痛一些人。一首诗读完了，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说这是一首元诗了吧？就诗歌技巧而言，我认为也是一流的，有平滑的曲线，有一种数学上的对称之美，再加上诗歌丰富的象征性和内涵，我相信，这是雪克的一首代表作。
（二）
“处处见哲学思考”，这一句用于雪克诗歌的评价，绝不是庸常评论家到处使用的万金油。很幸运，我从高中起就是一个哲学迷，虽然各个流派各种思想都不精通，但哲学赋予我一个容纳不同思想的大脑，影响并左右我自己的写作和阅读。雪克显然深懂哲学，读读《山顶》：/每次抵达/我都会找一块石头/坐下。思考。无遮无拦//，这块石头，其实就是哲学，因为有了哲学，什么都看得更透了，什么都无遮无拦了。这种感觉，在苦闷摇篮的当代诗人群体里，已经很少见了。/思考什么/石头不知道，大山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思考是为了思考本身，是不及物的，甚至是不及我的。不及物的，倒是常见；不及我，那就不是谁都能为之了。刚看雪克的这首诗，我就认定他是好诗人。我再说一遍，以前我没听说过雪克，也不知道他的经历，其实看雪克的简介，比起那些有名无实的人的所谓简介来，简直太朴素了。/这不妨碍我看到乡野安详/行人如蚁/上帝发出并无恶意的笑声。//顾城有名句：生如蚁美如神。这首诗歌同样如此。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的视角，从山顶俯瞰世间，你看不到那种高高在上，反而是一种悲天悯人，这就是一流诗人的素养。
一首诗，不仅是感觉之作，也应该是思考之作，当然最好就是感觉与思考完美融合在一起。/雨赐予我们的平等/伸手可以触摸/（《雨天的色彩》）/纸说北，没有人朝南/纸拒绝字，一句话足够熔铁/（《纸之歌》）这种句子就是既有感觉又有哲学思考的句子，难得的是感性和理性都做到一流。打个譬喻，任何一个不想当一个抒情诗人的诗人，要有熬夜读读关于数学和数学家文章的意志，其实这就是锻炼自己的理性思维。雪克的诗感性又理性，有着数学般的精细，又有着诗歌特有的随性。不管你翻出他的哪一首，“思考”都是存在的。我甚至认为，那些纯粹靠灵感写作，是不值得信服的，是没有诗写后劲的。看看当下中国诗坛，那么多人昙花一现，不正是如此吗？
（三）
在一首带着未来主义倾向的诗作《机械动作》中，雪克有这样一句，/一条跑道，拉开城市的深部溃疡/痛。且痛着/，这里出现的“深部溃疡”是一个深度意象，也是雪克诗歌的另一个写作座标。深度意象也就是新超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崇尚幻觉非理性自动化，但是这样容易导致晦涩难懂，甚至莫名其妙，而且因为自动化写作是一种不可能的事情，再加上严重脱离社会现实，超现实主义最终失败了。但是后来美国又出现了新超现实主义，代表诗人是勃莱赖特斯奈德他们，影响非常广泛。严格意义来说，后面出现的所有超现实主义其实都是新超现实主义，也就是深度意象。深度意象直接影响了中国当代诗人，比如王寅的《与勃莱一夕谈》，比如汤养宗的作品等等，都能看到这种影响。雪克的诗，很显然也受到深度意象的影响，这也是雪克的诗耐读的一个原因。
雪克的另一首经典之作《一件最想做的事》，也很打动人。我说的打动，是语言对我的打动，我不会因为诗歌所谓的绝望情绪打动，但是那种神启的句子，那些神来之笔，却是会深深打动我。这首诗独特而美，从开头到结尾，就像钻石一样。用钻石来比喻雪克的诗显然不合适，但如果说是带着雾气的迷宫钻石，倒是再合适不过。 “把这山中，属于我的空气搬回家/一天搬一袋/十天半月/把仄逼的屋子撑大//”，这是很奇特的想象，最想做的事竟然就是每天都能呼吸新鲜空气。瞧瞧，呼吸新鲜空气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现在却成了难做的事了。在工业化进程中，我们得到了物质，却让自然和灵魂污染严重。这里出现的“一天搬一袋”是非常生活化的。说句实话，生活场景准确进入诗中，会产生一种奇效。这里的“把仄逼的屋子撑大”，这是典型的现代变形技巧。这里的仄逼是指屋子狭小，更是指内心的那种仄逼，那种喘不出气的感觉。其实就是心理投影在现实中。仄逼二字，可见功力。不得不插播几句，现在很多写诗的所谓诗人都太随意了。曾经有一个数学家，一开始是学画的，但是学着学着他就放弃了，他说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画纸的大小是不是会影响绘画的发挥，后来感觉，连这种小问题，艺术都没法定论，这也太随意了，然后他放弃绘画学数学去了。写诗随性确实有好处，但是随性过度就不值得提倡了。尤其是那种才华不够阅读不够水平不够的人，还谈什么随性，那就有一点说不过去了。炼字炼句，在当代诗歌写作中，永远是至关重要的。/我不贪心，只要回属于自己的面积/如果撑到空地/你可以来我的屋里跳舞/如果撑到马路/你免费开车穿过去/万一撑到山坡/哦，你可以带块墓碑/在我身边久留//。其实这一段就是用个“撑”字，让意识流动出来的。这种意识流动非常值得借鉴，通过深度联想，创造出非常奇特的句子。这首诗的最后三句，几乎可以算作经典，此中美味，不知道读过此诗的人，感觉到了没有？
细读会醉。之于雪克的诗歌，我已经醉了好多回。雪克的诗写成就，不是我一篇随意写下的文章可以穷尽的，本文，我只是粗略抓出几个点，抛砖引玉，并请教于方家。最后，附一首雪克的小诗，让大家继续品读一下：
附：即 景 || 雪克
一束阳光投射过去
一块玻璃反光
一只猫跳上窗台
一枚少妇拱起瑜伽的腰
一个男人走过来，拉上窗帘
一出肥皂剧重播
一杯凉茶，被我倒掉。
▎作者简介：左秦，《诗中国》签约诗人，海子诗社成员。
@本公众号特地辑录雪克的部分诗作，以饗读者。
幻觉蒙太奇
镜头拉远
巨石上面一块疤
再拉远
旷野之中一粒土。
第三次，镜头拉到天堂门口
我已倏然消失。
天地之间，你怎么找我
不要循着流星下滑的坐标
不要相信皇家传说
你走过假山
走过一个人工湖，然后踩住
一块拦路的石
侧耳倾听，我就躺在那里
硌痛谁的肋骨。
机械动作
夜航飞机准时着陆
一条跑道，拉开城市的深部溃疡
痛。且痛着。
明天，我有繁忙的案牍
你要面对抽搐的脸孔
我们拉上窗帘，仅仅是
睡前的机械动作，无关黑暗
和天下之忧。
其实我们知道
外面的世界，并不比屋里亮堂
一件最想做的事
去山中，把属于我的空气搬回家
一天搬一袋
十天半月
把仄逼的屋子撑大。
我不贪心，只要回属于自己的面积
如果撑到空地
你可以来我的屋里跳舞
如果撑到马路
你免费开车穿过去
万一撑到山坡
哦，你可以带块墓碑
在我身边久留。
读某女人
读诗，读那个她的诗
我得挑出几句，嚼成苦药。
我醒着，站在屏风玻璃后面
看一群穿白大褂的人，亮出锋利的刀
手术很慢
她很痛。红色的血开始梦游
白夜是她的裸体。
睡之罪
是的，我有罪，我犯了睡之罪
睡错地方是一种罪。
年轻时睡山洞，睡草坡
睡过公园的长石凳，后来还无耻地
睡在女人的身上。
最不可饶恕，是在一些睡眠里
盗取另一些睡眠
你可以审判我，但不要叫来
法官，我做梦都想
睡他的天平，那随意的搖晃。
也不要把我交给上帝
这仁慈之物，我从小就想
沐浴他的恩宠。
我这半辈子，多次与阎王擦肩而过
你把我交给黑白无常－－
我更能在睡眼昏花中
记起前世今生。
罗马印象
七道平缓的山坡，使我目光柔软
黄昏的罗马总有一场雨
滋养一群不干活的人。
而夜，总是特别的长并且
暧昧。罗马人忙着做爱做学问
女权主义者偶尔集会、 游行、 闹点事
这不妨碍她们的思想和时装
一样奢侈富足。
我把车子停在
古斗兽场旁边，这里的血腥
已被文明的灯光湮没
噢，凯瑟琳。罗马的所有
都是夜长梦多的结果
神谕的洁净
白色的东西很多
神谕的洁净
殡仪馆的师傅坚持这种说法
他有他的道理
天堂以白色为主
天使被白色描述
而你顽劣，白袍加身
躲开烛光一点一滴的说教
偷窥的镜子美好
从里面倒岀来的胚模美好
十字架的枝条略加修削
灯光颤栗
但是，如果婴儿的哭声
呈现尖锐的鱼肚白
任何洁净，都是相对的
都是可疑的
山顶
每次抵达
我都会找一块石头
坐下。思考。无遮无拦。
思考什么
石头不知道，大山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这不妨碍我看到乡野安详
行人如蚁。
上帝发出并无恶意的笑声
雨天的色彩
雨下得很猛。可不可以
暂时忘掉一些东西
把自己关在屋里，在晦暗中
想象一些色彩－－
飞扬跋扈的酒红
黑白分明的黑白。
多年以前，这些是
一个女人的衬衣、底裤和胴体
多年以后，是一盘围棋
一杯红酒。
雨下得很猛，日子一黑一白
众神脸上的光
重新漆过。雨赐予我们的平等
伸手可以触摸
纸之歌
四大发明中
纸乃大中之大
纸说北，没有人朝南
纸拒绝字，一句话足够熔铁
纸说爆，尸横遍野。
——纸的命运不被终结
王朝覆灭，纸说钦此。
* * * * *
摄影与诗歌 文艺是你内心的生活态度
摄影·诗歌·艺术·电影·音乐 | 微信·zzw-1028
扫描或长按二维码扫码关注
《摄影与诗歌》 编辑组
2016.06.03
点击 “阅读原文”可查看 悼念杨绛先生 | 我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一路上都是离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