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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锋评诗]精神的返乡之旅——读周瑟瑟诗集《栗山》

2016-07-12 李锋 摄影与诗歌



[李锋评诗]精神的返乡之旅——读周瑟瑟诗集《栗山》


1 

在中国新诗百年之际,“截句”诗丛(第一辑19册)的出版上市使得截句的创作正在形成潮流,而对“截句”这一形式的反对之声也随之高涨,反对者其实也明白自己的举动未尝不是一种推波助澜。

好在写作是自由的,阅读也是自由的。在任何一种文体的创作中都有用心用力成绩斐然的佼佼者,作为一个读者我尽可以在好的截句文本中畅游,而懒得参与有关截句的论争。周瑟瑟的《栗山》就是这样一本尚未出版即让我满怀期待的截句集,其中写到父亲的部分我曾反复阅读,并深深为之感动。现在全本的诗集我已拿到手中,细细通读了两遍,它最终不负我的期待,我愿意为它说些话。

是诗还是句,这是截句写作内部不容含混的一大界分。诗的意识强的作者将截句写成一种无题的超短诗,既有整体感又不乏精妙,这是值得尊敬的。句的意识强的作者写得再好也难免有句无篇,或像警句格言,更何况写得不好截句即成残句,那个惨是没有任何掩饰的。《栗山》共100首,正是诗人自觉地写诗意识下的成果,它分为四辑:父亲的灵魂、怀乡、枯寂、爱是慈悲。作者在后记中写道:“我个体的情感线索贯穿始终,我不是那种能够脱离自我的写作者,我固守情感的底线。”是的,正是诗人个体情感的丰沛灌注使得截句这种短小轻浅的形式变得深透厚重,我曾说它必定会是这套诗丛里的一个异数,而它也确实是其中唯一一本有主题的截句诗集。

“父亲的灵魂”主题最清晰最凝聚,绝少旁逸斜出,简直就是一个组诗,它是诗集里情感上的最高音,也是整部诗集的灵魂部分。父亲已是故乡消逝的那部分,由怀念亡父便很自然地过渡到“怀乡”的主题,这是内容最多的一辑,几乎占了全书一半篇幅。诗人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就是栗山,而童年亦可说是生命意义上的故乡,诗人正是在这样的空间与时间的维度上编织他的怀思的。而“枯寂”呢,是从过去拉回现在,是成熟自我的目下状况,严峻的自我审视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文化心境的展示。“爱是慈悲”里最后的身姿是跪拜,这便由一种文化浸染上升到个体信仰的高度,其对李叔同的追怀更像是一种精神认父。文化信仰不也是人类精神的故乡吗?“爱人才是你真正的故乡”——当然,诗人这一创造性的说法也是对的,他最终指向的是爱,而爱正是全书的情感主线,贯穿于诗人对各种意义上的故乡的寻找与体认。不妨这样说,《栗山》的写作就是诗人的一次精神上的返乡之旅。

 

2

 

以上我对各辑的概述都只是相对而言,我们只有进入具体的诗作才能有直接准确的审美感受可谈。先看第一辑第一首——

 

“北京飘雪,我突然想起故乡的池塘

在冬日暖阳下发亮,父亲离世后

留下几只鸡鸭在池塘的青石跳板上昏昏欲睡

其中那只鸡冠通红的是可怜的我”

 

这是最好的开篇,“突然”而起——怀念不就是这样的吗,而其落点又是多么熨帖,时空转移,我已回到故乡,化身鸡鸭,那“鸡冠通红”正是我丧父的悲痛,没有了老主人的家禽和我是一样的可怜啊。这是我意欲重返父亲身边的徒然的渴望,而在下面一首中父亲主动来找我了一一

 

“雷鸣送来死去的父亲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他饿了

我们一起吃闪电,吃风中煮沸的麻雀”

 

这是超现实的手法,激荡而沸腾的画面。父亲已经是一种广大的云气,只能以电闪雷鸣的方式驾临。而我多么愿意冲出户外,陪父亲一起“吃闪电,吃风中煮沸的麻雀”。而在现实中我是这样送别了父亲的一一

 

“把父亲送上山后,我坐在他的卧室流泪

道士们在池塘边烧他的衣服

我擦干泪,再收拾他的毛笔与墨汁

最后把父亲临终的床也倒立在墙边”

 

多么现实的笔墨,多么朴实的叙述,流泪、烧衣、收拾书具,而让我一读惊心的是末行的细节,这虽然只是当地一种独特的丧葬风俗,我还是觉得那更像一种倾空的仪式,是不舍之时的硬舍,必定扯得心痛。这舍与空很像遥遥地和此辑的结尾承续着一一

 

“异乡雪夜,我梦见自己剃发为僧

走在从长沙到樟树镇的河边,我的眼泪忍不住

滑落到僧袍上,我隐隐约约听见母亲在哭泣:

‘你随你父亲去了,把我遗弃在尘世……’”

 

由现实又转入梦境,诗人写作手法的灵活多样可见一斑。这虽然是一个梦,但又何尝不透露出几分潜意识里的真相。以此诗作为“父亲的灵魂”的收尾未免过于悲哀了,有点往而不返之憾。在我看来,还可以有另一种结尾方式,它有欢乐的字面,而又悲伤暗藏,或许更加蕴藉淡远一一

 

“父亲离世前半年,他租了一台推土机

在后山为自己推出了一块墓地,茂密的树林

黄土腥黄,天空碧蓝,记得那天我从北京回来陪父亲看墓地

鸟雀在新鲜的墓地飞舞,人生的欢乐永无止境”

 

3

 

进入第二辑“怀乡”的阅读,心情为之一变,散落其间的诸多有关童年的诗作都带来喜悦。比如这首——

 

“我们潜水的本领一年比一年高明

母亲惊慌的呼喊在夏天傍晚传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回到栗山塘

池塘的水面突然冒出少年的脑袋”

 

此诗简直神妙!首行的“潜水”和末行的“冒出脑袋”貌似无缝对接,其间却隔了多年时光,此少年已非彼少年。少年戏水的画面突然来到眼前,有惊喜,如同往日重来,亦有惊心,难免自叹人已半老。不妨拿本辑最后一首来对比一下——

 

“星星凝固在故乡的夜空

吾本一老猴,对月转动须发皆白的头”

 

老猴有着须发皆白的感伤,又有对月怀乡的痴情。这一形象可不是随便比况的,猴正是诗人的属相。老猴出现的地方很对,在本辑最后对整辑内容有一种统摄,就像夜空统摄着星月。然而我们还是回头看看那些童年的小星星吧——

 

“我们都爱穿海魂衫,没有见过大海

但少年的心里浪潮汹涌,趴在地上

玩小弹珠,每个孩子的裤兜里都有

彩色玻璃弹珠,像把大海随身携带”

 

仅仅是“海魂衫”这个名字就足以让童年的我痴迷,它可不是人人都有幸能够穿在身上的。对大海的向往,是内陆孩子们身上一股实实在在的心力,它可不是文学修辞的幻影。而清贫的生活照样补偿了这些孩子,他们在玻璃弹珠里蔚蓝的花纹中看到了美丽的大海。这种对未知事物的向往同样体现在下面这首诗中——

 

“戴貂皮帽的人出现在门口,毛绒绒的脑袋

他眼睛枯燥,空洞,隐匿着我未知的生活

他一身的寒气袭击到了我,喂亲爱的猎人

让我的头上也趴着一只貂,让我一身寒气”

 

这是记忆中不灭的画面,一个人物剪影,一种内心冲动。我们必须留意,诗人在写到童年事情时是没有时间的纵深感的,他全然隐去了抵达现场前的一路迢递,写出一种正在发生着的鲜活之感,带给读者的自然是没有任何隔阻的亲切。写遥远的记忆而没有回忆的姿态,适成对比的是,诗人在写到最近看到的场景时却有意打上了一抹怀旧之色——

 

“我见过最有质感的阳光,在农家狭窄的卧室

它们从一扇小窗射进来,木窗棂没有拦住它

窗帘也只是滑过,然后迅速移开,阳光照在

床铺上,棉被半掀开,主人的体温仿佛还在”

 

“我见过世上最温暖的床,挂着陈旧的白蚊帐

木床沿磨得光滑,床单补过,像清贫而朴素

的生活本身,我还倾心于凹陷在下午阳光下

的布枕头,在老年农民的卧室,时光已静止”

 

以“我见过”开头便把时间推离了现在,正好与所写场景物什上的旧时光打成一片。用这样两首诗完全可以冲洗出一张老照片来,而对着一张老照片要写出这样静美的诗行却不容易。那下午的阳光必是暖黄的,落在老照片上是一层颇有质感的斑驳。我也想顺便说一下,截句不一定非要把句子截得整齐,以致出现别扭的断分,很多时候我倒觉得参差要比整齐更美。那就再看一首参差的,它真是有一种诡异的逼近幽冥之美——

 

“下半夜我到栗山塘洗衣服

是为了与化生子相遇,我洗衣像洗他们的亡魂

一个个幼小的亡魂在月亮下跳跃”

 

4

 

我对周瑟瑟老师的感知仅限于网络,我看到他写诗、编诗、评诗,也不时开展诗人田野调查等社会活动。他还是一个小说家,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也还在暗中写着小说。我常常看到他在网上贴出他的书法照片,从文字看这必是一个精研佛学之人。我还知道他也画水墨、爱摄影。这真是一个有着多方面才艺而又勤勉精进的实干之人,我从心里敬佩。有所为者,必有所不为,如“枯寂”中的一首诗所写——

 

“鱼的孤独代表了一个时代,现在还可代表一个

隐蔽的我,从酒局回来,我脱离了喧闹的人群

脱离了伪善的朋友,有人企图用微信把我砍断

有人亮出权力的金条,而我迎向瞪着眼睛的鱼”

 

诗人借助“瞪着眼睛的鱼”实现了一种严峻的自我审视,这是一种扫清喧嚣摆脱伪善的瞪视,它让人惭愧,要坦然迎向这种目光,你必要走进清洁的孤独中来。人到中年,在一种文化中有了根底与认信,他便有了精神的定力,不再为名利甚至权力所动。而社会上的丑恶现象也正忙于繁殖丑恶,如同诗人在一行体的截句中所写:“人到中年我梦见蟾蜍交配”。同样是繁殖,在“爱是慈悲”中有一首却是美的善的——

 

“到院子外废弃的水渠里去找

爱人,那里有老妈妈养的一只母鸡

它曾带回一窝小鸡,现在它又在偷偷孵蛋”

 

多么执着可爱的老母鸡啊!当我说诗人就该像这只老母鸡一样,我是在表达一份多么美好的祝福啊,愿您多多孕育,不时带回一窝鲜活的诗作!

 

5

 

题外话也写在这里吧。我统共选录的15首完整诗作都已展示在上面了,一二三四辑的,一二三四行的都选到了。此前我也看到某一公众号编选了一组诗作,我没有点开读,待我把诗选定,忽然想看看我们所选会有多少重复。我数了下,公众号编辑选了16首,只有第一首和我是重复的。我虽然自信我的眼光更好,但更有说服力的解释是,周瑟瑟此书审美空间广大,不同口味的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所爱。所以如果我这里所选的诗作您不喜欢,没关系,那就买一本来读,里面自有光灿灿的遗珠,等着您来捡拾。

我在工作之余密集选评中国当代诗歌不超过一年,作为晚辈后学,周瑟瑟老师对我的鼓励提携我感铭于心,而我最不能忘的是他给我的一次棒喝。我曾评了一首并不算好的诗作,链接发在瑟瑟老师的微信群里,老师看了直接就说:这首诗写得很差嘛!我立刻羞愧地承认说:是。瑟瑟老师就打趣着问:是好基友的诗吧?我立刻羞愧地承认说:是。瑟瑟老师又谆谆告诫:评诗不可随意。这样的批评真是太及时了,我将永志不忘。世上明眼人尽多,我能忽悠谁呢。在此后的选评中我坚持宁缺毋滥,这就是我有时向朋友约一组诗而最终一首也选不出就只好放弃的原因,哪怕为此得罪了朋友也在所不惜。

周瑟瑟老师此前的诗作我读过一二十首,但我并不是很喜欢,我没有因为他有教于我而对他特别偏袒,我仅仅推选过他一首诗,《父亲的菜园》,那也是怀念亡父的感人之作。直到我读到此书中所收录的写父亲的那组截句时,我才真的震惊了。现在看这本截句集,它对周瑟瑟老师的诗歌创作而言确实具有革新的意义。《栗山》是庞大浑一的整体,尽管它的每一首也各具独立性,但它毕竟是一整挂的念珠,被瑟瑟老师拎在手中,拨转起来。


 

2016.7.5

 

 

▎诗人简介:

周瑟瑟,当代诗人、小说家、艺术批评家。曾任中关村IT企业高管、央视英文纪录片栏目总监,现为国内一家投资公司合伙人,也写字画画,现居北京。著有诗集《松树下》《硬骨头》《栗山》等10部,长篇小说《暧昧大街》《中关村的乌鸦》等6部,以及三十集电视连续剧《中国兄弟连》(小说创作)等。曾获得2014年度国际最佳诗人、2015年中国杰出诗人、第五届中国桂冠诗歌奖诗歌卫士奖(2016)等。主编《卡丘》诗刊,卡丘-沃伦诗歌奖创办人,中国诗人田野调查小组组长,主张重建中国诗歌现代性启蒙精神。 

 

▎评者简介:

李锋,男,1985年生于河南濮阳,2009年毕业于信阳师范学院华锐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平日大量阅读中国当代诗歌,是一名有自己独到眼光的诗歌编选者与评论人。微信号:925443731。新浪微博名:李锋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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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 黎明的酒杯

本期作者:李锋、题图摄影:佐小虹、排版:林燕

2016.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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