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 篇］桃李春风一根烟 | 林东林
《桃李春风一根烟》
作者：林东林
台湾样样好，山好水好吃食好，有长腿辣妹有诚品书店，如果没有包二奶三奶的野心，市井生活，人生百态，过江之鲫地在人海中做个升斗小民，中等收入者完全可以优哉游哉。
这么好的地方，唯独一样不好。烟盒上到处都是烂肺、坏牙齿、大肚子，抽烟的人看了，刻下先生三分寒气与胆怯。我每次都在瘸子里面挑将军、小人堆里面挑好人，还能稍微入得眼帘的就是坏牙齿的包装，虽然每取一支就心颤一阵，但比起烂心烂肺的画面，已经能大为心安了。
台湾的朋友说，这是心理暗示，不去想就好了，或找个山清水秀的所在，平衡一下烂牙齿带来的画面。于是，我在垦丁的海边抽，在花莲的风里抽，在风景如画的慈湖和大溪抽，果然有所收效。是这样，抽烟要选对地方，即使没有烂心烂肺烂牙齿的烟盒，也要选个心旷神怡、青山楼外的平旷疏阔之地，才能抽得出滋味。选不对地方，再抽也不过是烧枯枝败叶。
有的人抽烟，是夜深人静、沐浴更衣后染上一支，抽的是孤独；有的人是推杯换盏、猜拳行令中还忙不迭地抽，抽的是江湖；有的人是跟香艳女子、情妇姘头巫山云雨后，半倚在床头枕头上抽，抽的是满足；民工怎么抽？垒砖砌瓦、锯木粉墙后三两人或蹲或立地抽，抽的是解乏。
加缪一生手不离烟，在在出版公司办公室的阳台上抽，在母亲遗体前边喝咖啡边抽，和妻子弗朗辛抱着他们的双生龙凤胎，加缪依然叼着烟。买过一本《局外人》，封面是加缪最著名那张照片，神似亨弗莱·鲍嘉，他嘴里斜叼着烟，毛呢大衣的领子翻起来微微遮住耳朵，露出四分之三张大脸，头发卷曲着向后梳，宽阔的额头上两道不深不浅的皱纹。又热情又不屑。
烟这种东西，其实在哪抽都无所谓，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各人各有各爱。只是我觉得，选个不一样的地方抽烟，能抽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抽得七情六欲也跟着抽。
最不喜欢的抽烟之处是吸烟室，名为吸烟室的其实都是不宜吸烟室。无论是机场的吸烟室，还是商场的吸烟室，或者写字楼里的吸烟室，再或者麻将场、棋牌室，都是一群老男人挤着缩着，烟雾缭绕得能见度为3米，即使只有你一个人抽烟，也对那种被长期熏染的地方提不起精神。
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一个人抽烟才能抽出感觉，天地之间，只有渺渺一人一烟，烟圈漫过栏杆，一圈一圈地飘散空中，消失在一个不知去向之处，思绪也一同前往。山河大地，满目春色，浩浩荡荡的不腐流水和皓月长空作吸烟室。一呼一吸之间，世界清晰，模糊，再清晰，再模糊。就这样一帧一帧地如幻灯片，切换的是世间万物，不变的是鼻腔、肺和脑子的站位。 很难说，抽烟让你更清醒还是更朦胧。或者说，你抽的到底是烟还是抽烟的节奏和姿势。
以在下短暂的烟史经历来看，室内抽烟当有三个首选，一是饭后，一是云雨后，一是出恭时。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先满足胃再满足肺，助消化，利清醒，坐卧皆可，抽得肺腑通体都爽。云雨后吞云吐雾，解乏消累，舒活筋骨，松弛高度紧张的性神经，女人的胴体也越发妖娆妩媚。蹲厕之时抽烟看书，眼、手、肛并用，读到欣然忘言之时，烟圈一吐，臀下一夹，水花四溢，犹如完成大功一件，实在圆满。
至于在室外抽烟，我推荐三个地方，一是天台，一是旷野，一是水边。天台上可以俯视万家灯火、市井百态，抽的不是烟，而是眺望世间的感觉，一根烟抽完，世上放佛已过千年，下楼归来又是重新做人的暖意；旷野是天低树、月近人的所在，可以万籁俱寂，也可以虫鸣鸟叫，可以白云悠悠，也可以鬼火粼粼，有烟在手，仿佛知己同行、女神相伴，抽的是惺惺相惜；水边抽烟，不必找烟灰缸，不必怕酿火灾，滚滚春水绿如蓝，逝者如斯夫，抽一支烟就是跟时间作伴。
曾有几天想戒烟，便痴迷起谈器物、丝竹、美食、植物、词曲的闲杂书，虽不懂管弦、不精肴馔、不侍花草，读读也是一种转移，培养起一点风雅清冽、回甘悠长的嗜好。于是翻检出旧箱底的旧书，张岱的《陶庵梦忆》、沈三白的《浮生六记》、袁枚的《随园食单》、李渔的《闲情偶寄》在床头摆了一排，读来也不按顺序，抽出翻开即读，每有会意欣欣然。
张岱不抽烟。他另有所欢，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不是烟，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沈复不抽烟，一辈子只做两件事，玩山水和玩女人，不过他只玩一个女人、表姐林芸。袁枚不抽烟，他感叹说：“烟草是何味?女子足小有何佳处?举世趋之若狂，悲夫!”李渔也不大抽烟，他醉心于亭台楼阁、廊轩桥亭，寄情于男色、女色、乐色，吃喝是专家，跟张岱真像是亲兄弟。
我没有张岱的兼爱，没有沈复的多情，没有袁枚的敞亮，也没有李渔的雅好，不去夜店，不好运动，不打麻将，不听音乐，所爱不过书、烟、酒、女人几样尔尔。于是下半夜，下意识地摸出一支烟点上，斯时正读到李渔《闲情偶寄》里的序：我思古人，如子胥吹萧，正平挝鼓，叔夜弹琴，季长弄笛，王维为“琵琶弟子”，和凝称“曲子相公”，以至京兆画眉，幼舆折齿，子建傅粉，相如挂冠，子京之半臂忍寒，熙载之衲衣乞食，此皆绝世才人，落魄无聊，有所托而逃焉。
某一晚，夜深，半截“中南海”忽明忽暗，犹如窗外鬼火点点。屋外正值三九之季，风声鹤唳，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一派萧瑟凄凉。屋内有灯如豆，忽忽闪闪，仿若娇妻别去的残辰，此时万物皆远，唯有人烟相伴，真是互相托孤的好时刻。
▍林东林，作家、诗人、摄影者；著有《谋国者》《身体的乡愁》《线城》《时间的风景》等，曾就职于广州、桂林、上海、北京等地；现居武汉，自由写作、旅行及摄影。
本文转自公众号“副产品”（ID: fuchanpin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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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黎明的酒杯（ID：zzw4605077）
2016.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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