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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 说 ] 他割了又长的生活 ‖ 何小竹

2016-12-12 何小竹 摄影与诗歌




[ 小 说 ] 他割了又长的生活

作者:何小竹

 

1

他试着像梵高那样,把自己的耳朵割了下来。没想象中那样的疼,只是流了点血,简单包扎一下就好了。他看着摆在桌上的那只耳朵,心里很平静。是左耳还是右耳?只在一瞬间,他这样迷糊了一下。


他是个画家,靠卖画为生。但他的画像当年梵高的画一样,无人问津。所以,他穷困潦倒,老婆也离他而去。对此,他表现得无所谓。无所谓吃什么穿什么,无所谓有无老婆。他可以连续吃一个星期的煮土豆。至于性方面,有无老婆都是一样的,自己很容易解决。倒是感觉跟老婆合作的时候还要麻烦一些。这种时候,老婆总是要他这样那样,像演毛片一样,他很不喜欢,觉得耽误时间,没意思。


“你枉自是个艺术家,一点没情趣。”老婆为此而抱怨,脾气也随之而越来越坏,以至于发生了情感转移,爱上了一个肌肉男。


“他很适合你。”签离婚协议的时候,他向她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态度很真诚。

他本可以不靠卖画为生的。比如教书,而且是教计算机,他大学学的就是这个。到软件公司写程序,这对他来说也不难。再不动脑筋一点,在电脑城谋一个推销笔记本电脑的差事,混口饭吃是没问题的。但他喜欢画画。倒不是对艺术有多么热爱,而是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说实话,我很讨厌计算机。”还在跟前妻恋爱的时候,他就对她这样说过。


前妻不是搞艺术的,但跟艺术沾点边,是一家美术用品商店的售货员。由于经常接触前来购买画材的长发飘飘的艺术家,就决心找一个这样的人做自己的丈夫。想象自己可以抓着他的长发睡觉,感觉很浪漫。正好有一天他去她那里买颜料,相互聊了几句,特别有感觉,便留下电话,第二天就开始约会。周围的人都很看好他们,因为男的有才,女的有貌。于是,顺理成章地,他们就结婚了。婚后的生活刚开始还是比较惬意的。他那时候也不拒绝每个月画一幅《蒙娜丽莎》或是《向日葵》这样的世界名画。拿到定金就足以让他们去看好多场电影,吃好多次韩国烧烤。拿到尾款,他们就去太平洋百货买衣服或皮鞋。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看见蒙娜丽莎和这些向日葵我就想吐,他对她说。这时候她还爱着他,还没感觉到钱是什么问题,于是支持他画自己想画的画。她甚至躺在他的怀里说,你可以超过梵高,我相信。


事实证明,他确实超过了。他的画比梵高当年还要无人问津。他很勤奋,一天到晚没离开过画架。但一个月,两个月,两年,三年,画了几十幅,几百幅,却一幅都没卖出去。画廊的人委婉地建议,还是画点以前那样的世界名画,不一定非要画自己的。老婆也变得唠叨起来,尤其在床上的时候,脾气越来越坏。


“你可不可以专心一点,有激情一点?”她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对他说。


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因为他目前的状态,让她损失惨重,不仅去不了电影院,吃不成韩国烧烤,买不成自己喜欢的衣服和皮鞋,最关键的是,他成天心不在焉,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那个肌肉男也是画画的,画的是广告画。他经常去她那里买颜料,聊了几次,觉得有共同语言,便留下电话,开始了约会。先是在他的工作室,后来是在他的卧室,然后是电影院,韩国烧烤和太平洋百货。她又恢复了当初的活力。


于是,她决定告诉他真相。

“无所谓,真的无所谓,你的选择是对的。”他平静地听完她的故事,一点没有表示出因妒忌而恼羞成怒的样子。


对于他的反应,她有点失望,也有一点内疚。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拖着自己的旅行箱搬出了他的出租屋。


离婚之后,他的行为越来越古怪。基本断绝了一切社交,包括与画廊的联系。家里该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除了那一堆古怪的画,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当吃完最后几个煮土豆,喝光最后一瓶啤酒,他拿起一把水果刀,对着镜子,拉住自己的耳朵,将其割了下来。

 

2

他不吃不喝,迷迷糊糊的在床上睡了几天。其间似乎也做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只是醒来之后,一个也不记得了。以前,他一觉醒来之后,总是记得刚刚做过的那个梦。他就是靠了这种对梦的记忆,才画出了自己想画的画。但割了耳朵之后,他对梦境的记忆完全消失了。他很奇怪,并且还有一点恐慌。这是不是在暗示他,你不能画自己的画了,你的艺术梦已经醒了,完蛋了?


阳光照进窗户,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暖洋洋的调子。他翻身下床,并惊喜地发现,地板上还剩有半盒香烟。


他坐在地板上,看着窗户抽了几根烟。当意识渐渐清醒,他闻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还有一种嗡嗡的声音。他寻着味道和声音看过去,发现有几只苍蝇正围着一只苍白的耳朵盘旋。这让他有点恶心。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缠着布片的脸部,想起了几天前割耳朵的情景。他扔下手中的烟头,站起身来,找了一张废报纸,小心地收拾起地板上的那只耳朵,将它抓在手上,拿进卫生间放进了垃圾桶。然后,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手,对着墙上的镜子,慢慢地解开裹住脸颊的那块浸着血迹的布片。


奇迹发生了。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吓了一跳。那只被他认为已经割掉的耳朵,依然长在他右边的脸上。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于是,他又特别看了看左边。没错,左边的耳朵也在。他迟疑着抬起手来,分别抓向自己左右两边的脸颊。他是作好了两手落空的准备的。但千真万确,他的手没有落空,一边都抓住了一只活生生的耳朵。就这样楞了一会,他突然弯下身去,用手挑开了垃圾桶里的那张报纸(报纸团在一起,露在外面的正好是一则新闻标题的后面几个字:……发生了特大海啸)。那只被他割下来的耳朵也没跑掉,还在那里。他懵了,一时还想不明白这个奇迹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


几乎是经过大半个小时的思索,他才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有不同寻常的再生功能。这怎么可能呢?惊喜之中,他又感到几分可怕。他甚至怀疑自己此时仍然沉溺在梦境之中。但很快就证实,这不是做梦,而是事实。因为他感到饿了,特别特别的饿,肚子还可笑地发出了咕咕的叫声。他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强烈的食欲,恨不得一口吞下一个大包子,或者一大碗面条也可以。他冲进卧室,将每一件衣服和裤子都翻出来,终于从无数个衣服口袋和裤子口袋里翻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枚脏兮兮的硬币,他将它们凑在一起,计算了一下,如果去超市买方便面,可以买五盒,去面馆吃牛肉面,可以吃两大碗。他决定去楼下的面馆吃牛肉面。

 

3

有了这种特异功能,但命运并没马上发生改变。这割了又长的特异功能在目前来说,也跟他过去的绘画才能一样,是无用的。总不至于割了自己的耳朵来吃吧?他这样想的时候,禁不住自己跟自己笑出声来。


但命运的逆转似乎就蕴藏在偶然之中。很偶然地,他碰到了自己的前妻。他是在路过一家医院的门口的时候碰到她的。那家医院就在他租房的附近。她吓了一跳,因为前妻脸色苍白,身材消瘦,完全失去了过去的漂亮与风骚。难道被肌肉男折磨成……?他脑子里闪过一丝猥亵的念头。他本来想一低头躲过去。但来不及了,前妻已经看见了他。毕竟是前妻,看见他之后,那种风韵犹存的余威还在。她提议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一坐,聊一聊。他没反对。事实上,他也没法反对,因为前妻已经走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已经将她轻飘飘的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想到了这个俗语,一股悲悯之情油然而生。


“你怎么了?”在街边一家茶坊坐下之后,他看着她说了第一句话。

“生病了。”她努力微笑了一下,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腰上。

他不敢继续问是什么病。作为一个生性敏感的人,他深知自己的脆弱。他害怕如果对方说出自己患上了某种绝症,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和应对。

“你还好吧?”前妻问道。

“老样子。”他说。


沉默了一会,前妻的脸颊突然开始泛红,情绪明显地变得激动起来。


“说实话,我对不起你,一直想给你道歉,请你原谅。”前妻紧张地捧着手里的茶杯,身体前倾,艰难地吞咽了几次口水,才说完了这句话。


他很震撼,这相当于她说出自己患了绝症的效果,让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百感交集中,他只好也倾过身去,在她的手臂上摸了几下,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


前妻放下茶杯,蜷缩在椅子上开始无声地哭泣。

“我要死了。”她说。

意料中的事情终于发生。她果然患了绝症。

“是什么病?”这句被他延迟了的问话最终没躲得过去。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份病历,让他自己看。

他拿过病历,翻看了半天,在一大堆看不懂的术语中,终于看明白了一个结论:肾功能衰竭,或称尿毒症。

“能治吗?”他问。

“除非能换肾。”前妻摇了摇头。

“那就换吧。”他说。

前妻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知道换一个肾要多少钱吗?”

他确实不知道。但从她的表情和语气,知道那一定是她出不起,他更出不起的一个数目。

“而且,听医生说,即使有钱也不能保证有肾可换。”

“为什么?”

“哈,”前妻突然笑了起来,“你真像外星人一样。”


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莫名其妙地,气氛竟然变得有点轻松起来。快到晚饭时间,她提议他们再去吃一次韩国烧烤。他坦然地说,我没钱。前妻再一次哈哈大笑,说,该我请你。他也没别扭,欣然接受了前妻的慷慨。


就在他跟她吃着韩国烧烤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特异功能可以派得上用场了。有了这个念头,之前的悲悯之情一下被一种幸福感所取代。但是,当他说出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前妻却拒绝了。


“我已经欠你太多,不能再欠你一个肾。”

“但你想一想,”他兴奋地抓住她的手说,“你的身体里,有我的一个肾,那感觉多么奇妙?”

“是你的感觉还是我的感觉?”

前妻冷冷的反问,让他颇为意外。他松开握住她的手,沮丧地坐着,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就差没有哭出来。

“即使换,也得看我们的血型合不合?”前妻的口气有所松动。

“那就试一下吧。”他说。

前妻被他的真诚所打动,不再抗拒,并最终接受了他的建议,决定给他一个机会,试一下。


长话短说,试的结果是,他成功地将自己的一个肾植入了前妻的体内。当然,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肾割了还可以长。倒不是别的原因,而是怕她不相信,以为他在开玩笑,或者是想宽她的心,而编造出的一个并不高明的谎言。事后,当前妻的现夫,就是那个肌肉男提出要给他一定的物质补偿的时候,他谢绝了。不是他不需要钱,是他觉得,将自己的肾植入前妻的身体,这个意义是金钱不能估量的。而且,平心而论,他也要感谢前妻。如果不是她需要换这个肾,他是不会发现自己这个特异功能的市场价值的。最多就是穷极无聊的时候自己割着玩,解解闷。

  

4 

他开始变得有钱了,取之不尽的钱。


但是,像许多有钱人一样,他也发现,自己并没因此而变得更快乐。相反,时不时会出现一种挥之不去的失落感。但究竟失落了什么呢?每当这种情绪来临之时,他就躺在床上静静地思索,失去的是自己的肾?抑或是自己的耳朵和眼角膜?不错,这些东西一度是离开过自己的身体,但是很快的,它们不是又原模原样地长回来了吗?这让他有点搞不清楚了,自己究竟是失去过,还是没失去过?


不仅如此,他得到的好像远比失去的多。房子,车子,名牌服装,美食,也包括美女。更重要的是,获得了做人的尊严。


说到做人的尊严,这种感觉他在前妻身上的体会尤其明显和深刻。前妻跟了肌肉男,生活虽然也过得不错,但那种不错跟他现在相比,也就是一个小康的水平。换肾之后,前妻常常利用节假日,包括他的生日,主动给他打电话,嘘寒问暖,以示对他的感激。有时也请他到她的家里吃饭,送他小礼物,甚至张乐着要给他介绍女朋友。肌肉男也一改当初对他的不屑与冷淡,完全把他当亲兄弟一样看待。好多次,还瞒着自己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前妻)带他到夜总会玩,毫不在乎自己的钱比他少很多的事实,争着买单,并坚持要替他给小姐的小费。


“哥,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吧。你对我女人的恩情,我就是把这家夜总会买下来送给你,都抵不上的啊。”


已经喝得半醉的肌肉男一手按住他拿在手上的钱包,一手搂着他的肩,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开始,他对这夫妻俩的盛情既感到几分别扭,也有几分享受。但久而久之,别扭的感觉便多于享受的感觉,到后来就变得无法忍受了。他总觉得,前妻的感激是客气的,见外的,陌生的。他很奇怪,自己不是还放了一个肾在她的体内吗?怎么反倒不如没放什么的时候那么亲密了?包括她怨恨他,要离开他的那个时候,她眼神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东西,也没有现在这么陌生。就好像,他与她之间,不曾有过夫妻关系,不曾睡过一张床,不曾做过爱一样。而是纯粹成了一种客户关系,供货方与收货方的关系。至于那个肌肉男,别看他表面那么热情,骨子里却充满了嫉妒与仇恨。不是吗?否则他为什么要纵容妻子对自己那么好?为什么他要请他去夜总会?不就是要报复他,顺带也报复自己的妻子(他的前妻)吗?


而他自己也并非完全理直气壮。迄今为止,前妻和肌肉男都以为他的身上只剩下一个肾了。因为,他借自己的特异功能而发达起来的原因始终是不可告人的。由于法律的原因,这只能是一种地下职业,是保密的。但是,他自己很清楚,虽然割了一个肾给前妻,但自己身上仍然装着两个肾。这样一来,即使是供货与收货的关系,他供给前妻的,怎么说都像是一个假货。这种情况下,所谓做人的尊严,又谈何容易?


他不仅抽烟越来越多,酒瘾也越来越大。他虽然对夜总会始终没产生起多大的兴趣,但对于这个城市里的许多酒吧来说,他却是毫无争议的常客。他基本上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去酒吧。但每一个酒吧,只要他去了几次,酒吧的老板就会注意到他,过来跟他聊天,然后就成了朋友,他自然也成了这家酒吧的常客。酒吧老板如果是男的,就会介绍一些莫名其妙的女孩来跟他喝酒。如果是女老板,也会介绍一些莫名其妙的女孩过来陪着他,但往往是女老板自己陪他一直喝到最后。他的酒量大得惊人。自从有了割了又长的特异功能之后,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酒量。所以,每到酒吧,必狂喝滥饮。但这丝毫没给他带来快乐,反而让他更加焦虑。


“喝不醉,你说怎么办?”这是他常常问那些女老板和陪酒女孩的一句话。

开酒吧的女老板,一般来说都是有点酒量的。即使自己酒量不济,也见过不少海量的人。所以,她们最初都不太相信他真有那么大的酒量。她们和他赌酒,但不幸的是,逢赌必输,最后只好把自己赌进去。所以,他总是在酒吧打烊之后,人还清醒着,因而也焦虑着。他害怕这种酒尽人散的时刻到来。但往往是,酒未尽,人要散。


“别走,我们继续喝。”他央求道。

但没有谁能够日复一日地陪得起他。

“陪睡可以,陪酒不行了。”她们睡眼朦胧,一个个把头耷拉在肩上,或干脆伏倒在酒桌上。

他已记不清自己带过多少这种睡眼朦胧的女孩回家过夜。他更不记得她们分别叫什么名字,而是一律称呼为“瞌睡虫”。

“睡眠压倒一切。”他总是捏着她们的鼻头这样调侃道。


他也有重复睡了同一个女孩的时候。这种时候,就会隐隐的有一种感觉在已经麻木的心里滋生出来。他开始关注她,努力区别她与别人的不同。先是根据其体貌或衣着,为她另起一个名字,如“长头发瞌睡虫”,“单眼皮瞌睡虫”,“小背心瞌睡虫”。然后,某个夜晚,他托起她的脸,慎重地问她叫什么名字?但这些瞌睡虫一般都不会把真名告诉他,依然是她们在酒吧所用的名字。如“琪琪”、“露露”、“丝丝”、“欢欢”、“美美”等等。但他不以为意,就当是她的真名。然后,他请她吃饭,陪她逛商场,看电影。甚至会在酒吧消失一周乃至半月,而改去坐咖啡馆,水吧。见不到她的时候,他会失落,焦虑的心情更加焦虑。发现对方背着自己跟他人约会(有时也可能不是约会,仅仅是碰巧挨在了一起),他会愤怒,紧张,伤心,以至于失魂落魄。难道这就是爱情?


好在,割了又长的特异功能让他对于失去什么不再是那么刻骨铭心(反正割了又会长的)。如果对方害怕跟他发展成进一步的关系,只要稍稍扭捏一下,或故意变得冷淡,以至于干脆玩失踪躲起来,他也就算了。

他已失去了执着于什么的能力。


而且,在这种割了又长的生活中,他也不总是这么逍遥自在,有比爱情更让他焦虑乃至麻烦的事情,需要他去应对和解决。

  

5 

简单地说,他已身处一个利益链中。在这条常人看不见的链条上,有病患,有医生,有地下操盘手和地下执法者。通常的运作方式是,操盘手发电子邮件给他,下订单,确定需要的器官和交易日,然后,他前往医院,完成交易。他不能直接跟病患和医生有任何瓜葛。他的日常生活(即一举一动)被执法者暗中监视,随时提醒他,不能越轨,不能太随心所欲。比如,在他收到一份订单之后,按规定就不能抽烟喝酒,不能熬夜,不能纵欲过度。交易完成之后,更是需要严格按照食谱进食,补充营养。虽没正式与操盘手签订保密协议,但对方在口头上对他作过严厉的警告,不能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否则,杀无赦。


一次,一个陌生人突然找上门来,什么都没说,先就向他跪下,放声大哭。他把他扶起来,让他坐下,慢慢说,究竟什么事,他能帮他什么忙?来人是一个中年男人,模样丑陋,穿着打扮十分寒酸,一看就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这个可怜人喝下他递过去的一杯水之后,止住哭泣,告诉他,自己的妻子患了尿毒症,需要买一个肾,但他买不起,希望他发发慈悲,赠送一个肾,救他妻子一命。他跟着他去了病房,见到这个可怜人的妻子,一个同样可怜的女人,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等待着死神的到来。他大为感动,决定白送一个肾给这个可怜的人。但是,就在他准备办理捐助手续的时候,一个穿着风衣戴着墨镜的人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请他去医院附近的一家茶楼喝茶。此人就是操盘手派来的执法者。他警告他不要这样做,否则后果自负。他很生气,责问他,会有什么后果?执法者说,你自己清楚。他的牛脾气上来,犟着脖子说,我不清楚。执法者便摘下墨镜,亮出凶狠的眼睛逼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不清楚就去死。


他不能擅自把器官送人,但同时,操盘手要什么器官他也不能讨价还价,必须给。比如,有一次操盘手接到一单男性生殖器再生的生意,把订单下给了他。要割我的鸡巴?看到这样的订单他义愤填膺,立马回绝,毫无商量余地。可能操盘手也觉得这次的要求有点过分,所以也没像以往那样逼迫和威胁他,而是采取了和风细雨的公关策略,找来心理医生对他进行疏导。


“你为什么不答应?”心理医生是个中年女性,容貌端庄,性格温和,眼神中透出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智慧。

“这是对我人格的不尊重。”他回答的时候,避而不看对方的眼睛。

“为什么是对人格的不尊重呢?”

“这还用问吗?如果要你……”他看了一眼心理医生,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一个女人对话。

“你相信人生而平等吗?”

“我相信。”

“你认为器官与器官之间也是平等的吗?”

“当然。”

“那你怎么会认为割生殖器就比割眼角膜更有损人格呢?”

“我,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我不知道。我心里很乱。”

“你再想想,你把眼角膜移植到他人身上,他人会重见光明。你把生殖器移植到他人身上,他人会重拾信心。这不都是很高尚的事情吗?难道你也会认为,性生活是肮脏的,不值得拯救的?何况,你是会长出来的。你只需牺牲自己一个月的性生活,而成就他人一生的快乐,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你别说了,你说的都对,但我就是不能接受。”

“还有什么问题?”

“除非让我见到人,我才能确定,是否……”

“见谁?是那个需要移植器官的病患吗?你知道这是有规定的,不能够。”

“我要见他老婆。”

女医生张大眼睛看着他,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

“这要求很过分,甚至是荒唐。但为了让你放心,我可以破例满足你的愿望。”说到这里,她竟然满面通红,显出十分害羞的样子。

“我这要求,是不是有点变态?”他也意识到了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嗯,从心理的角度说,是不太正常。但我能理解。看起来,你是一个有虚荣心的男人,你承认吗?”

“算了,我放弃这个要求。就这样吧,你告诉他们,我同意了。我认命。”

“你真的没有一点好奇心,不想见见那个女人了?”

“不想了。我的好奇心已经得到满足。”

女医生的脸又红了起来。

“你真神,不愧是艺术家,感觉十分敏锐。谢谢你。”


这是他第一次出卖自己这个特殊的器官。也是最后一次。可能操盘手也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他不想毁掉自己赖以生存的这棵摇钱树。


他后来也见到过这位女心理医生。但对方假装不认识他,面部表情十分的严肃,可以说,严肃到不自然的地步。他这才意识到,之前自己提出的要求的确是不恰当的。


但这件事情过后,也让他开始思考(或者说关心)起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的器官到了他人身上,真的就属于他人了吗?难道就没有一点排他性?或者,他人是否善待自己割出去的这些器官?会不会对它们心怀异心,另眼相看?以前他是从不想这种问题的。但自从割了生殖器之后,他不再认为自己的那些器官是身外之物。那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他开始对它们有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恻隐之心。他甚至会梦见它们,在人家体内的各种处境。有时候,他会从这样的梦中惊醒,像做了噩梦一样,心脏剧烈地跳动,一身冷汗地瘫软在床上,独自在黑夜中经受着那些晃动的器官的折磨。

  

6 

算起来,他身上的器官,只有心脏没被割过了。割得最多的是肾,其次是眼角膜,再然后是手指。肾和眼角膜的市场需求毋庸讳言,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手指,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需求量?而他又细想了一下,在手指这个类别中,割得最多的是左手的食指。由于再生次数过于频繁,这根食指已经明显变形,倒像是从别人那里移植而来的假手指了。更让人心烦的是,他的这些割了又长的手指经常会不由自主地弯曲起来,或不由自主地弹出去,短则数秒,多则几分钟,完全不受自己神经中枢的控制。这无疑是一种后遗症。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后遗症是,他的那个仅仅割了一次的器官(生殖器),也像他的那些手指一样,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常常无缘无故地勃起,给他在心理上造成极大的负担。特别是在梦中,他梦见这个器官的次数超过任何别的器官。而梦境的诡异,也是独一无二的。最常见的就是那个女医生,面目狰狞地骑在他身上。这种处境让他十分无助。他变得神思恍惚,万念俱灰,不敢睡觉。操盘手派出的秘密监视者洞察到他的异样,将情况汇报上去。上面便派人找他谈话,了解他的心理状况。


派来的又是一位心理医生,不过这次不是女的,而是一个男医生。他跟这个男医生话不投机,完全没法正常交流。他质疑男医生的学识,讥讽他身为男人,却完全不懂得男人的心理。而男医生也反唇相讥,说他是个神经病,需要的不是心理分析,而是直接送进精神病院,接受电击疗法。受到如此侮辱,他歇斯底里大发作,猛扑过去,卡住男医生的脖子。男医生在极度惊恐之中屈服了,向他求饶,认错。


“你放开我,我可以帮助你。”医生鼓起眼睛,喘着粗气,可怜巴巴地说道。

“你帮不了我。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我知道。但是你不知道。你敢说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吗?”

医生的这一问题,让他恢复了理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仅现在不知道,过去也不知道。他送开了他的脖子,坐回到沙发上,那种万念俱灰的情绪又充斥在大脑以及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我想死。”他黯然地说道。

“不,不是这样的。”医生也恢复了自己的神态,俨然像一个医生那样镇定下来,从容不迫地面对着自己的病人。

“你需要的不是死,而是爱情。”医生说,嘴角上还挂起一丝善意的微笑。“是的,是爱情。解决了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一切。”

他很吃惊,呆呆地看着医生,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爱情。”医生又将这个词汇重复了一次。

他的手指开始不由自主地时而弯曲时而弹开。心脏不规整地跳动着,有长达三秒的停跳,差点就跳不回来了。

“爱情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医生说:“而是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也就是一个具体的对象。你认准了这个对象,就等于有了爱情。你有吗?”

“有什么?”他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了。

“具体的对象,即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女人?”

他一下就想到了那个女心理医生。

“我不知道。”

医生站起来,扶他在沙发上坐下。

“你躺下来,放松,深呼吸,然后慢慢吸气,呼气。你可以闭上眼睛。对,就这样。想象自己躺在平静的大海上,轻轻的海风吹拂在你的脸上,意识朦胧起来,上升,上升,不用怕,睡着了也没关系。好,现在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一朵云。”

“一朵什么云?”

“发亮的云。”

“很好,钻进去,再看看。看见了什么?”

“女人,一个女人。”

“看见她的脸了吗?”

“看见了。”

“她长什么模样?”

“我说不出来。”

“没关系,放松一点,再仔细看看,长什么模样?”

“漂亮。”

“好,怎么个漂亮?”

“我说不出来。”

“她是你认识的吗?”

“好像是。”

“不是好像,肯定是了。不要犹豫,去找她,向她说出来。”

“说什么?”

“说你爱她。”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毫无意义。”

“意义是要行动才能产生的。你需要行动。”

“我行动过了。”

“行动过了?结果如何?”

“是在梦中。”

“那不算。梦是虚幻的。”

“结果很糟糕。”

“梦是虚幻的,而爱情是具体的,你需要实际的行动。”

“梦是真的,比真的还真。”

“你不要再做梦了。”

“你做梦吗?医生?”

“你不能问我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不能问?”

“因为我是医生。病人不能问医生这样的问题。”

“狗屁。”

“你说什么?”

“我说狗屁。”

“你情绪不稳定,需要静养,并好好考虑我的建议。”

“去你妈的。”

“看来还得给你开点药,你需要药物治疗。”

“治疗个鸡巴。”


医生紧闭着嘴唇,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最终还是控制不住地抓起手边的一只茶杯,将杯中的茶水泼在了他的脸上。好像这样还不解恨(此时的医生已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又冲上去,抓住他胸前的衣领,抬起右腿,用膝盖在他的小腹上狠狠地顶了一下。


他痛得惨叫一声,蜷缩在地上。

昏迷中,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鸡巴在空中飞翔,像蝙蝠一样,先是一只,然后是两只,三只,最后成群结队,在一个洞口外,造成一个遮天蔽日的恐怖景观。这些鸡巴,还像蝙蝠那样,发出尖利的哀鸣。在这样的梦境中,他开始思考,我究竟要什么?但由于是在梦中,这样的思考自然是跳跃的,甚至是扭曲的,不像平时那么连贯,有逻辑性。他而且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所以对自己的思维不加控制,任其像那些蝙蝠一样满天飞。这样的思考很绚丽,很丰富,但却不可能有任何答案。最后,那些蝙蝠由成群结队,逐渐减少为三只,两只,然后剩下一只。这最后的一只撞击在他的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清醒过来。

  

7 

打雷了,雷声既像是在遥远的地方,但分明又在触手可及的窗外(具体的说,就在窗台上)。他的小腹还在疼痛。而这之前,别说膝盖撞击小腹,就是割下器官,也没有这么痛过。难道自己的痛感恢复了?那么,这是否意味着,自己的特异功能也随之而消失了?想到这里,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种功能消失,还是不消失?这也意味着要对两种不同的生活状态做出选择。但事实上,他已经失去了这种选择的能力,唯有听天由命。就像他现在躺在地板上,被动地等待一场暴雨的到来一样。


但暴雨(至少在这一天中)始终没有到来,前面的雷声算是白打了。而他在天将黑尽的时候感到了饥饿。他从地板上将身体撑了起来。这时候,他最想吃的,还是一碗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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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与诗歌》 编辑组

主 编: 黎明的酒杯(ID:ZZW4605077)


2016.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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