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锋评诗] 身边的爱人怀抱芹菜和鲜花

一个人在田野嘶声叫唤

诗/李敢

许多日子，他的肚子是空的

初冬的田地，萝卜青白着，灰灰菜有些微的苦涩

鸟卵在枝杈上

风吹横河坎，树枝桠在夕光中晃荡

那个站在田埂上叫唤吃饭的人

她不是你的老娘

打猪草的女子背着烂背篼，蹲在河边上，她不是你的姊姊

早晨，一群汉子走在河坎上

晌午，一群汉子走在河坎上

现在是傍晚，一群汉子黑着脸，走在河坎上

沙土微凉。汉子和婆娘在夜晚赤脚，走在横河岸坎上

拖着一些老不死的人

汉子的一只大手拽着他们的儿子

2015年10月14日

这首诗是一种弥散的结构，笔触也很粗犷，里面散布的人物却有一种立体的雕塑感，这源自农村生活具有的恒长不变性，贫穷与饥饿如影随形，这样的生存环境是给人以压抑感的，这也就是题目里一个人嘶声叫唤的原因吧，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发泄。这就是一首很干净的场景性的诗作，它不叙事，也不抒情，就靠几个典型的农村的物象和人物的布设给人如临其境的感染，什么境呢，至少我感觉到了苍茫，枯索，无奈和坚韧。

▎诗人简介：李敢，1966年1月生于四川灌县崇义乡吴塘村。读书，工作，下岗。学历不高，读书不多，闲时喜欢写一点分行文字，唯求心安。

当我有一天

诗/郑玲

当我有一天

消逝在你的右侧

不要给我盖厚土

还加一块石头

你不是怜悯我力气小么

那就薄薄地

盖上一抔净土吧

以便我被秋虫惊醒了的时候

扶着你栽的小树走回家来

看看很冷的深夜

你是否仍将脚趾

露在被窝外面

这首诗有一个回环，所谓“消逝在你的右侧”是说睡梦中悄然而逝，而魂兮归来，依然是在你熟睡时来看看你，都是悄悄地没有惊扰。而在这虚设的话语幻境里却有着夫妻间日常生活的实况，比如“我”习惯睡在“你”的右侧，而“你”常常“将脚趾露在被窝外面”，而“我”呢必曾多次为你重新盖好，但在白天“你怜悯我力气小”必然更多的照顾“我”。夫妻间的恩爱和深情都在这样温柔的语气里，都在叙述的情景里了，没有夸饰，仅仅一两个日常细节便足以感动我们。

▎诗人简介：郑玲(1931─2013)，生于重庆江津市。解放后长期在湖南从事文学编辑工作。1991年离休后定居广州。1950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有《郑玲诗选》、《郑玲短诗选》等十多部。

日本女孩

诗/秦风

黄昏时

你瞟一眼

就走了

在东京

在旅社的广告下面

常常有人谈论夏天

谈论休息

也偶尔有人谈起

单独的旅行

日本女孩

总是那样迷人

她们喜欢干一些连自己也想不到的事情

她们去一些风景名胜回来

伸一个懒腰

又困了

在东京

在粉红的阳光下

常常有人谈论夏天

谈论单独的旅行

刚开口

花格子的女孩

就递给你一杯冷饮

从内容上看，不妨把此诗看作旅日印象速记，当然主要是有关日本女孩方面的。诗歌呈现一种蒙太奇效果，尽管镜头切换快捷，仔细看去，每一节都有着日本女孩的倩影。不是某一个，而是很多个，是缤纷呈现的日本女孩，她们情态举止各异，共同的特点是可爱。第一节里瞟一眼就走的必是日本女孩，她匆匆离去或许正在“单独的旅行”，第二节里座谈的必有不止一个日本女孩，她们对于旅行有的跃跃欲试，很是兴奋，有的可能刚旅行回来，像第三节所写，有点倦怠，而马上第四节就有日本女孩给你递上冷饮，精神遂为之一振。从与“我”的距离上来说，日本女孩有远去的，有坐在不远处的，有忽然来到眼前的。从时间上讲，有黄昏时也有艳阳下，带来光与色的变换。总之，在短短的篇幅里写出如此丰富生动的现场，且有着广大的想象空间，不得不佩服诗人高超的诗艺。

▎诗人简介：秦风，1981年开始写作，1985年发表作品。已出诗集《谁曾经是我》《蒜薹眼镜》《刀锋上的月亮》《活物记》，随笔集《想让时间慢点走》。

新人

诗/李文武

隔壁天天吵架的

老王两口儿

男的于去年八月

成了别人的新郎

女的也在几天前

成了别人的新娘

今天碰巧一起看孩子

见面瞬间

居然都羞涩的笑了笑

那场景

像极了

当年他俩第一次见面

很简短的一首诗，几秒钟读完，即刻被打动，而它复杂的况味却让我久久不能释怀。这种男女相见的羞涩一笑，是多么美好，这笑里有陌生的尊重，有新鲜的友好。在他们最初的开始，在他们彻底结束的现在，这笑跨越了多少争吵，才遥遥地相互唤醒！它们确实像极了，在那单薄的一瞬，甚至让人恍惚，恍惚于多年的时光似乎并不存在，可它们毕竟要连接起真实的生活，连接起结合与分离完全相反的前途。哈新人，多么美好的词汇，这对曾经相属的新人，是该相互恭喜对方又成为了他人的新人吧，当着他们共同的孩子！这对经历了共同婚姻生活的旧人，因为各自成了别人的新人而重新感到了陌生，那羞涩的笑重新度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惋惜，伤痛，滑稽，荒诞，我不能尽述的各种滋味在一瞬间掺和到两人心间。这是简洁朴素却又厚重的生命之作，它被婚姻有过坎坷的文武兄写出再自然不过。

▎诗人简介：李文武，曾用笔名星灭。1975年生，四川遂宁人，现居重庆。入选多个诗歌选本，有诗集《诗人与他的妻子》。《广场诗刊》发起人之一。

铡草

诗/马菊芳

最怕干的活计是跟父亲铡草

总担心铡刀会玩鳄鱼旋转

咬到父亲粗大的关节

脚趾抠住地

瞪大眼，踮起脚跟，用力——

咔，铡刀又向右侧偏去

对铡草场面的呈现真是太形象了，肢体动作上看出勇猛坚决，而内心其实惴惴不安，毕竟人小力弱，铡刀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算得庞然大物了，像鳄鱼一样难以驯服，个子矮小，需要踮起脚跟从事的力气活，当铡刀压下来，她已经没有余力把控稳定。生活就像鳄鱼张开了大口，而农村的孩子早早就要竭尽全力去对付它了。

▎诗人简介：马菊芳，女，笔名萤雪，1976年生于天津农村。2012年正式诗歌创作，著有诗集《诗的河流繁衍生息》。

墓志铭

诗/俞心樵

在我的祖国

只有你还没有读过我的诗

只有你未曾爱过我

当你知道我葬身何处

请选择最美丽的春天

走最光明的道路

来向我认错

这一天要下的雨

请改日再下

这一天还未开放的紫云英

请它们提前开放

在我阳光万丈的祖国

月亮千里的祖国

灯火家家户户的祖国

只有你还没读过我的诗

只有你未曾爱过我

你是我光明祖国唯一的阴影

你要向蓝天认错

向白云认错

向青山绿水认错

最后向我认错

最后说    要是俞心樵还活着

该有多好

（1989年9月2日 清华园）

此诗中的“你”只是一个读者，陌生的，后来的，不限男女。我作为诗人，也只是以诗的方式存在，肉身已灭。且那么一个光明的祖国，绝非是对现时的礼赞，而是诗人设想死后多年才出现的理想国度，它将因你到我墓前认错而扫除最后一丝阴影。其实是变着法抱怨，我这么好的诗人，生前的读者却那么少。那样一个理想中的光明的祖国，恰恰构成了对现实中的黑暗祖国的反讽，由于某种政治原因，这位诗人在祖国大陆一度是被禁忌的，正是祖国在诗人与读者之间作梗，使得诗人应得的读者的热爱未能如数到来，所以设想中你的到来，未尝不是为了祖国对诗人的亏欠，来到墓前认错致歉。

▎诗人简介：俞心樵，祖籍浙江绍兴，中国当代艺术家和诗人，美国罗耀拉大学驻校艺术家，美国SROO国际文化艺术委员会文学主席。2013年获得《新周刊》年度艺术家大奖。2015年荣获意大利Liberate国际文学大奖。

时光

诗/尹丽川

削得尖尖的花铅笔

用凸的橡皮，或一把

咬出牙印儿的三角尺

就能让我坐回

夏日清凉的教室

胳膊粘在课桌上

留下两枚月芽儿形的汗渍

老师在黑板上写字

白的确良衬衫隐隐透现

两根细细的胸罩带子

我扭头望见窗外

操场上的灰尘

被阳光晒得发烫

白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响

我拎着一捆大葱

站在人声鼎沸的市场

和学校隔了一堵墙

身边的爱人怀抱芹菜和鲜花

半只粉色的塑料凉鞋埋在土里

我望见空无一人的操场

白杨树被风吹得哗哗响

2003年4月28日

这首诗写时光不再的感怀，处处是真切的生活细节，承载这些细节的是纷杂的生活物象。比如说到橡皮是“用凸”而不是“用秃”，多么准确形象！将对小学生活的回望写成了今时与往昔两个我的对望，而且是多么清晰的对望，这份清晰来自于两个我所置身的生活场景的复现，而无尽的感慨尽系一树，那无有不同的被时光的风吹响的白杨树，那哗哗的声音此时正是时光逝水之声。“半只粉色的塑料凉鞋埋在土里”，此句颇可留意，在现实场景的摹写之外又有着一层象征意义，真有美好捐弃、童真不再、人生蒙尘、举步维艰之感。

▎诗人简介：尹丽川，1973年生于重庆，祖籍江苏，自由作家、诗人。出版有小说、诗歌合集《再舒服一些》。2001年5月出版小说集《再舒服一些》，2002年出版长篇小说《贱人》。

▎评家简介：李锋，男，1985年生于河南濮阳，现居郑州。2009年毕业于信阳师范学院华锐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平日大量阅读中国当代诗歌，是一名有自己独到眼光的诗歌编选者与评论人。现主持微信公众号：李锋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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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 黎明的酒杯

本期作者：李锋

2017.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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